「這樣真的釣得到魚嗎？」

女子往後一仰，百無聊賴地看著晴空中緩緩移動的白雲。一頭藍色長髮隨著微風飄盪。

據傳，百年一遇的幸運鯉魚已在此地的鯉魚池現身。

在神廟的號召下，許多自願者三三兩兩地聚在池邊的陰影下垂釣，諾威爾和凱歐也是其中的一員。

藍色的髮尾掃過橙色的眸前，灰白色的眼睫因此眨了眨，轉頭朝對方露出毫無道理的自信笑容回應：

「可以的吧，我可是佔了最好的位置，等等一定就有魚咬餌上勾！」

他用肩膀靠在她的手臂上，轉了轉眼睛後，沒有扶著釣竿的那隻手指隨意一指：

「諾威爾妳看，剛剛那邊是不是亮亮的，我好像看到有東西往這邊游過來了，要拿好釣竿唷！」

古銅色指尖指向了不遠處岸邊的水生植物叢，在陽光的反射下拂過的風讓葉片輕柔地晃動，帶動的漣漪在魚池四處都反射出粼粼的波光，他也沒特別在意自己指向哪裡，只是對著諾威爾胡謅。

諾威爾彎起嘴角吐槽，「你確定嗎？那裡整片都是亮的——等等，」

她抬起頭，看向池子的另一邊。「對面的人有點眼熟。」

戴芙尼輕步追著一尾紅錦鯉由池子的那一頭游到這一頭來，她說不清這一尾比其他尾有何別出心裁之處，可她愣是沒追丟。

然而一條長線倏地銜著餌食自空中落下，小小姐啊了一聲，悵然若失望著紅鯉含下最後一口氣迫離水面。

雷溫德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諷刺的淺笑。

「用糖衣包裝別有用途的善意，受他人之餌而非靠雙手奪取，刀俎魚肉，勢必任人宰割。」

「行了吧大少爺，咬個餌也能教你看出心得。」帶著不明顯的笑意，戴芙尼自然而然叫停他以免掃了釣客們的興，卻沒反駁。

她又和這些嬌生慣養如詩如畫的鯉群有何不同呢，九死一生拋開衣食無憂的池中離了岸，也未必就能迎來高枕而眠的明日。

戴芙尼微一沉思，如今昂首才發現不遠處一對朝這兒望過來的眼光。

「凱歐先生、諾威爾小姐。」戴芙尼領先兩名同行者挨上前去，彎身執起裙擺問候。

而雷溫德似乎想起一些屬於他自己的心結，尷尬又毫無感情地呵呵一笑，杵在原地就沒動了，直到埃里卡推了他一把才邁開步伐。

「好啦，彆扭仔，是時候擺出你逢場作戲的禮節和友善了。」埃里卡低聲輕笑，越過雷溫德向有過一面之緣的釣客彎身問候。

「午安！真是驚喜的相遇，想不到在那場拔刀相助以後竟然有加深認識的機會，請讓我補上遲來的自我介紹。」他笑道：「我是埃里卡，戴芙尼的哥哥，同時是這位先生——雷溫德的摯友及最佳拍檔。」他說得理直氣壯，將身後的船長大人拉上舞台。

「我們正完成祈福，打算來這兒尋覓整年份的幸運，哪知道小鳥忽然離線似的飛到這兒，看來她是早我們一步看到別樣的幸運星了……兩位的戰況如何？」兩位男士都背著釣具，埃里卡甚至半轉過身供凱歐及諾威爾觀賞。平平無奇的竹竿末端綁了細緻的真絲，其中之一有著細碎野花像是閃爍的星星落在竿上，不難想像這屬於戴芙尼。

雷溫德揚起半邊濃眉，嘆了口氣，大步流星走上前。

「哈，我與這位耍花腔的小子共為海上晨暮號的主人，如須賜教請自便。」他躬身行禮，四不像的禮教像極了只想花三天功夫學貴族行事的半調子。戴芙尼暗戳他，雷溫德皮笑肉不笑地壓低本就低沉的嗓音『幹嘛？』而後乾脆沒收小鳥的手指。

「哈哈哈哈什麼賜教，我一介粗人，不會行小姐少爺那麼複雜的禮。請別見怪呀！」

抓著釣竿的凱歐大剌剌地揮揮手，朝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的戰友們大笑：「我是凱歐，這是我的債主諾威爾，我們正期待釣到神聖鯉魚讓我償債呢！是不是啊，諾威爾？」

一邊講著一邊加重了往藍髮女子靠去的力道，感受到她為了不要被推的重心不穩而反向地出力，卻沒有把自己推開，於是笑意變得更深了。

說時遲那時快，他手中的釣竿猛然一沉，本來還在看著諾威爾唇角笑意的橙眸立刻轉為看向水面蔓生的漣漪：「哇，好像釣到了？」

看看戰友們是不是我們的幸運星！

釣竿彎曲後彈起，一隻鯉魚與濺起的水花在太陽下反射燦爛，凱歐手忙腳亂地轉著釣竿的方向，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後，才成功把鯉魚放進木桶裡。

圓形木桶中裝著已經被太陽烤熱的水，如果從魚的視角看出來，此刻他想必是看見新環境裡圓形的天空被兩張窺探的的半臉佔據，而其中夕色的細眸有點困惑地看向另一雙旭日般的金眸。

「這是神聖鯉魚嗎？」

「顯然不是吧。」

諾威爾將冷水澆在凱歐的期待上，凱歐咧著嘴聳聳肩，轉頭朝旁觀了這場混亂的朋友們開口：「至少確認釣得到魚了！大家要不要一起啊？」

「聽說這裡是好位置呢，幾位也來試試吧。」諾威爾補上一句，拉起自己也開始晃動的釣竿。

她瞇著眼，眼明手快地將第二隻鯉魚放入木桶中。漁民之女雖然成為了海盜，又成為冒險人，還是記下了討海的技藝。

「哦，位置似乎真的不錯。」

戴芙尼踮腳拿起哥哥背上的釣竿，抱著釣竿本人杵了一時半會，赧然地發現這好像不是看著就能學會的技藝⋯⋯總之，她先有樣學樣地把線拋投出去。

「⋯⋯」
戴芙尼沒有半點猶豫地趁還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之前把釣竿像凶器一樣塞進雷溫德懷裡！

後者沒有怨言只嘆了一口氣去後面的籃子拿新的線出來綁。「不用手把手教妳嗎。」戴芙尼瞠大眼睛看著他，雷溫德差點想把說出口的吞回喉嚨裡，才聽到戴芙尼接著說。

「愚公移山，多甩幾次我就能出師了。」

男人靠近水畔，深感弟妹互動有趣，便莞爾一笑。「來我妹妹是舉世無雙的釣魚天才！凱歐小哥，別因為那條鯉魚志得意滿，我們戴芙尼大小姐即將驅車趕上，釣得盆滿缽滿！」他就地而坐，與河畔邊的青青草地不隔半張墊子，看起來倒是無比大方，經驗豐富。

然而埃里卡卻萬萬沒有外表那般熟悉，打晨暮號做大以來，他便沒有過幾次親自釣魚了，諸般雜事總有人在悄然無聲間完成，魚嘛，就是要送上餐桌的美食唄，至於釣魚，釣的是種隨遇而安。

他抓起釣竿隨意一甩，對著戴芙尼與雷溫德眨眨眼。

埃里卡老兄想得很美，可現實便猶如這一條澄澈寧靜的溪流，看似陽光照出了剔透的暖，摸來卻是刺骨的涼。他甩入水的吊鉤除了偶爾的漣漪推曳外，動也不動。

待那鉤兒終於來了動靜，埃里卡反應機敏地拉起釣竿──收穫了一條條水草，以及來自某人的破鞋。

「得有人去檢舉上游居民，否則神聖鯉魚都得喝洗鞋水了。」他笑著說，覺得荒謬又有趣。

戴芙尼嘴巴張成小小的o字型訝異地看著哥哥，接著望向那雙破鞋，頓了頓，忽然臉頰紅潤地輕輕拍起手來。「好厲害，哥哥，居然可以從池子裏釣出不是魚的東西。」她看起來非常誠懇以至於雷溫德根本不知道要不要取笑他。

雷溫德鬱悶地拿來小鳥那把釣竿。

雷溫德徒手抓住險些脫離釣竿騰空飛起的鯉魚，神情冷漠，毫不憐香惜玉，只聽得周遭驚呼聲此起彼落，一行人定睛一看，發覺這魚模樣肖似那寺僧所言、價值連城的幸運鯉魚。

伊爾德兄妹面面相覷，釣魚大師本人卻興致缺缺地聳了聳肩膀把魚留給他倆，提著戴芙尼的小花釣竿坐了回去。

「哥哥。」戴芙尼用指尖輕輕一戳，發現這魚還有呼吸，便捧著桶子去問最近的僧侶。
是幸運鯉魚嗎！

戴芙尼眉毛垂垂灰心喪志地把桶子放回原處。

「很像而已，果然沒這麼容易。」

「這樣才能和雷溫德在外邊玩得更久。」埃里卡不以為意，「你同意嗎，船長大人？」

雷溫德只發出一聲哼笑，聳聳肩膀，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留給他們無限想像空間的背影。

見到新來的夥伴紛紛甩桿加入，凱歐笑開了臉，立刻不落人後地重新掛好釣餌重整旗鼓。

「那天才大小姐可得好好指導我，我每次跟兄弟在船上釣魚，釣起的魚都輸給兄弟們呢！」

他向後伸展手臂，再次把釣竿往湖心甩去。

釣竿拋的方向失了準，原應落入水面的魚鉤在湖邊的植物叢間嵌入其中一段樹枝裡，鐵絲在收線回來時已被拉直，特意掛上的餌自然也不知所蹤。

「你們看，果然需要指導呢。」他攤攤手聳肩：「下一桿會更好的，老師別放棄我啊！」

我變成老師了嗎？！

「唔，別聽我哥哥胡吹，魚都不是我釣的……」戴芙尼赧然，邊說邊看見凱歐的線被樹叢給吃了，「哎。」

「哈哈……神聖鯉魚表達強烈掙扎。」釣魚可真難哪。

「噢，這可不行，要是讓你空手而回，諾威爾小姐的債要什麼時後才能算清？身為商人的我不能容許這種發展，只好讓我們戴芙尼教授給你仔細指導了。別聽她自謙，她是很好的好老師。」儘管一雙瞇瞇眼讓人難以分辨情緒，可那微微勾起的嘴角倒是洩漏出調侃之意。埃里卡掛上釣餌，再次揮竿。

又一隻破鞋上鉤。

埃里卡拿起剛才釣起的比對，驚奇地宣佈是同一雙。「這下它們可說是寸步不離了，真是不容易。」男人神色複雜地捏著濕漉漉的鞋身，將鞋扔入桶內。

「我聽菲尼亞提過，某些地區會煮鞋來吃，據說風味很獨特。水煮牛皮鞋，由荊犁神廟加持的仙水煮成。要來一碗嗎？」埃里卡咳嗽一聲，嘴唇沒忍住上揚。

「沒吃過鞋子的有錢人們說不定會買單呢。」一旁靜靜握著釣竿的諾威爾笑著插話，「埃里卡先生真有商業頭腦。」

「說起來，不曉得那些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僧人，為何如此想要那條鯉魚。」

隨著閒談繼續，她手上的釣竿也有了動靜。諾威爾一邊收線一邊喃喃自語：「荊犁的神明喜歡吃魚嗎？」

「啊，跑了。」

她聳聳肩，重新繫上魚餌。

「不知道埃里卡先生師承何處，我可能得考慮另投高明。」看見大家跟自己一樣空桿而回，凱歐的表情像是樂開了花，他表達著不太誠懇的安慰，拍了拍諾威爾的肩膀：「別擔心，就算沒有釣到鯉魚致富，至少我們晚餐不靠鯉魚。」

「我一定會還債的，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只是大概不是今天了。青年賴皮的表情上清楚地這樣寫著。

「埃里卡……我向你學來的東西，如今都被你扔回海裡去了？」晨暮號的船長噙著一抹難辨真偽的笑意，坐在岸上，拎著那把與他風格迥異的小花釣竿。

戴芙尼在他身邊捶他爭執埃里卡親手裝點上的這把釣竿屬於誰──就埃里卡的視點，雷溫德只是又在跟小鳥鬧著玩罷了，他給戴芙尼的，他怎麼可能搶呢。

撲通──

那頭兩人拉拉扯扯，魚兒上了鉤、吃飽喝足，沒等到線拉上來便馬上游走。大小姐把臉頰鼓成氣球，船長大人被原地驅離，掛著煞有介事的哀怨表情擠過來埃里卡這邊。

現世報。

「這不是給你機會表現？真不懂得把握。蹲低點。」狐狸望向船長憂傷又怨懟的臉，騰出一手，煞有其事地揉起雷溫得那頭薰衣草紫的捲髮。

「該不會其實這是某種商業陰謀？」

過高的失敗率使凱歐疑心生暗鬼，看著周邊聚集的人潮開始思考是不是有什麼商業生態鏈會因此獲利。

他嘟嚷著的同時魚線又被扯動，那瞬間所有懷疑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他眼中與腦內所見都只有那扯起的魚鉤。

眼看著耀眼的鯉魚破水而出，他興奮地收桿回身，卻意外在這一刻腳底一滑，池邊的濕泥與他的獵物合作，讓他四腳朝天地結實一摔。

魚鉤隨著跌落的勁頭又沉回水中，桿子脫手落在地上，等他重新撿回時剛剛上鉤的魚早已不知去向。

正好一旁有僧侶經過，對正在垂釣的眾人雙手合十躬身一拜，凱歐狼狽地站起，被害妄想地似乎聽見他們在說自己是因為不虔誠而遭到報應。

「怎麼這樣都能跌倒？」

能自己站起來，看起來沒什麼大礙。諾威爾皺著眉走上前，遞出手帕。

看著青年狼狽的模樣，她忍不住想起對方剛才摔倒的模樣。

「噗哧。」

「就一時沒站穩。」凱歐可憐兮兮地接過手帕，把它小心地放進口袋裡後，用外套胡亂把髒了的地方擦了擦。

「手帕是給你擦臉的。」諾威爾皺著眉，看著對方把手帕放在腰間，不由得出聲提醒。

「我的臉隨便擦擦就好。」凱歐的臉上還有泥污，笑出的牙齒卻仍然靚白：「妳的手帕我捨不得弄髒。」

他垂下灰白色的八字眉，雙手摀住腰間口袋如守護珍寶一樣的樣子又逗笑了諾威爾，接著她看到凱歐朝她伸出手：「妳看，這裏這麼滑，我們要牽好，不然會跌倒的。」

「……」

旁邊還有人呢，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

諾威爾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抓起凱歐自己的釣竿，塞到他手裡。

「你還是拿好這個吧。」

就在此時，她靠在一旁的釣竿似乎被什麼扯動了——

「哦，有了。」

諾威爾不顧凱歐的視線，動作熟練地解下魚鉤，將鯉魚放入桶中。

雷溫德看見戴芙尼側過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似乎帶著幾分羨慕目視著凱歐和諾威爾兩人的互動……而剛好她手裡的釣竿此時也起了動靜，戴芙尼注意力又被拉回來眼前這方小池子。

擔心她被太大的魚（這根本是過度憂慮）給扯下去，雷溫德也坐不住原本的凳子了，連忙去拉她的竿，接著——巴掌大的小魚躍出波光粼粼的水面。戴芙尼和牠大眼瞪小眼。

雷溫德原本還苦惱要如何安慰她才不會讓她太失落，釣魚的本人卻捧著那條滑溜的鯉驚呼一聲讓牠迅速落進桶子裡。就著濕答答的手興高采烈地握住他：「雷溫德你看！我釣到了！」

「……恭喜？」

他都忘了。對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成就，對她來講是第一次。雷溫德如釋重負，看著戴芙尼提著桶去找埃里卡，埃里卡摸了摸她的頭。

「哈哈，那我們晚餐就宰了這些魚吃吧！」埃里卡宏亮的聲音蓋過了妹妹小小的抗議，他抬頭看向兩位同樣遠道而來的朋友笑道：「不介意的話大夥兒一起烤，也熱鬧。」

看著女士們的魚接連上鉤，凱歐在一旁像是事不關己一樣地鼓掌，他看回自己還沒重新處理的釣魚竿，拖拖拉拉地顯然是已經對繼續釣魚失去興趣，一聽到烤魚的提議突然眼睛一亮：「晚餐時間！好主意！」

又濕又髒的衣服還黏在他的皮膚上，他眼神閃亮亮地看著諾威爾，像是滾過泥水的小狗一樣露出可憐兮兮的懇求視線。

「看來這次是沒辦法靠鯉魚償債了，我肚子好餓，我們先去吃晚餐好嗎？」

藍髮女性與他的狀態截然不同，白色衣裙只沾到些許髒污，看著他那樣子忍不住彎了彎嘴角：「既然大家邀請了，就勉強讓你欠著吧。」

「好耶！」凱歐立刻連諾威爾的東西一起快速收拾起來，朝大家揮揮手：「我知道這邊有家很讚的烤串店，應該也能替我們料理這些魚，我們去吃晚餐吧！」

兩人與三人的隊伍聚起離開魚池，互相分享少少的戰利品與經歷的閒談，黃昏的風拂過他們吹向湖面，從岸邊往湖心泛起層層漣漪。

在水紋與倒影之間，似乎有什麼的影子一閃而逝，又很快被他們響起的笑聲驚擾，重新潛回水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