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十月,秋。
最近林宇恩的假日行程是這樣的──
早上七點,在不吵醒陳祐謙的狀況下起床,或偶爾被肚子餓的可樂叫醒,小貓很聰明,知道只要默默叫醒他,好讓一旁的陳祐謙繼續睡,下床前他會確認冷氣的溫度是床伴喜歡的室溫,接著將對方身上的薄被蓋好。
林宇恩先端了一盤食物給可樂,剩下需要少量多餐進食的都先冰在冰箱,處理完小貓後他會去沖個澡打理自己,待他從浴室出來便開始做自己和陳祐謙的早餐。在廚房他盡量放低音量,偶爾熟睡中的男人會翻身個說幾句他聽不懂的夢話,而已經吃飽的可樂會去窩在陳祐謙的懷裡睡回籠覺,每當有這種景象時林宇恩就會放下手邊的動作去偷偷拍幾張照片紀念。
陳祐謙的早餐被他裝在保鮮盒裡,吃早餐的同時林宇恩會留下字條,大抵是說他出門打工和睡醒如果餓了就把早餐加熱,或是等他回家再吃午餐也行。看著一人一貓睡的安穩,林宇恩有好多次想窩回床上抱著對方一起睡,可惜出門前他只能親吻陳祐謙來過過乾癮。
手搖店的工作只要李奕帆的小男友來店裡他就能下班了,而上班的時候除了忙工作剩下的時間就是和李奕帆聊天,對方直率的性格讓林宇恩很有好感,瞎聊以外有時候李奕帆會毫不掩飾的說著自己的男友有點任性或是脾氣很差,然後懊惱地對他訴苦。
林宇恩是知道的,儘管他對這兩個人還不熟悉,那些話字面上聽起來是抱怨,實際上他知道李奕帆喜歡對方喜歡的緊,連這些缺點都樂在其中。況且李奕帆的小不良男友也不過是表面上比較難相處,實際上是個敏感且缺乏安全感的人,據說這個比他小的孩子曾經被家暴過,然後被雙親丟給祖父母養,青春期交了些大眾眼裡所謂的壞朋友,儘管現在已經沒有來往,但有些習慣和舉止已經改不掉。
雖然那位的小男友平時對李奕帆沒有多客氣,但久了之後林宇恩才發現那是孩子不善表達的緣故,有時候一句謝謝可以解決的事那孩子偏要說不需要李奕帆幫忙,話說出口的瞬間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明明道歉可以緩和他偏要繼續賭氣──可李奕帆被這樣對待也沒有生氣,他只有耐心的安慰男友,然後在沒客人(卻當著他的面)的情況下親親抱抱那孩子,這樣軟磨硬泡下來那孩子除了害羞外態度也軟化了,最後林宇恩便會要他們倆個去休息室親暱完再回櫃台,否則客人來尷尬的就不只有他了。
看到他們這樣林宇恩說不羨慕當然是不可能的,很多時候他都會有自己在和陳祐謙在交往的錯覺,但事實上他不過是對方一時興起找的床伴。當然對此林宇恩沒有不滿,他很感謝那樣的巧合讓他可以碰到陳祐謙,也很感謝這樣的人願意留在他在身邊。
林宇恩認為自己對於人生的態度還算是豁達,母親常跟他說,對於真正想要的人事物抱持著「有是撿到,沒有是正常。」的心情,人生可以輕鬆很多。這樣一來如果得到便會珍惜,就算得不到也不會太難過,所以他不強求最後能有什麼結果,如果陳祐謙能夠喜歡他,那便是他的額外的幸運。
自從他開始在手搖店打工,以前沒有他叫就不會在中午前起床的陳祐謙現在也開始學著煮飯,就為了他下班回家可以吃到熱騰騰的飯菜。林宇恩當然還記得,陳祐謙在遇見他之前是個只會煮清粥、冰箱裡放滿啤酒與下酒菜、基本上大多時間都吃外食的人,對於做菜這回事大概是一竅不通──可這樣的人卻開始為自己做飯了,好吃與否都不是重點,林宇恩甚至將對方為了他做的第一餐拍照下來留念。
不過熱騰騰的飯菜並非每個假日都會有,不善於做菜的男人似乎進步的空間有限,加上若是前一天陳祐謙不小心被他折騰到下不了床,或是年長的男人只想在床上吸貓而不是很想下廚時,林宇恩一回家就能看見陳祐謙擺著失敗的料理和亂七八糟的廚房在一旁,而桌子上已經擺好現成的外送食物。
起初這件事被李奕帆知道時對方還笑了很久,接著林宇恩被順便調侃:「就算他是這樣的男人你也還是喜歡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頭。
接著李奕帆又問了:「就算放不下前任也是?」
林宇恩又點了頭,關於陳祐謙的過去就算問了對方也還沒有要講的意思,他不知道陳祐謙放不下的人是誰,但他很久以前就對這件事多少有個底了。
如果這件事可以輕描淡寫,那肯定是一句話就能夠交代完的事──好比同志情侶撐不過世俗的眼光而分開,好比父母無法接受孩子是同性戀──這樣的狀況要多少有多少,所謂的悲劇總是在他人嘴裡用一句話簡單帶過。
可這從來都不是能夠輕描淡寫的事。
林宇恩的生活圈和成長的年代對同性戀並沒有那麼的不友善,他同時也清楚自己是幸運的,不論在多自由的年代總不乏充滿歧見的人,可就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曾對自己的性向有過微詞;從小母親就告訴自己,只要是他願意能夠相伴一生、願意視為家人的伴侶,無論性別,她都會支持他,就算在台灣同性伴侶還不能結婚也沒關係,她可以當自己兒子的證婚人,辦個小小的、只有親友參加的婚禮,那樣就很好了。
可陳祐謙不一樣,李奕帆感慨的說,那個年代不一樣,那時對於同志的看法要比現在還要不能接受很多。因為孩子是同性戀而帶去看醫生的父母大有人在,別說是過去,在現在這樣的事情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他們的父母都是很傳統也很嚴格的類型,陳祐謙和張先生在一起時也總是戰戰兢兢的。
他們交往了七年,從高中到大學,在學校他們只能裝作是朋友,就連互動都要非常小心,偶爾在角落親吻還要猶豫很久,就怕被哪個誰看見了,學生生活甚至是師長那裡都不能交代。唯一能夠放鬆的時間便是他們到他家的時候,李奕帆也總是颯爽的給了友人們可以單獨相處的空間。
可每每在客廳看電視時,李奕帆看著關起的房門總不能理解,他的朋友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非得要關起門來才能好好陪著喜歡的另一伴?為什麼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卻總是要躲躲藏藏?
李奕帆的友人們如果待在他家基本上不會有事,可談戀愛的孩子又怎麼會隨時注意到周遭?快要大學畢業基本上都沒什麼事好做了,那次陳祐謙去了張先生家裡,本想著父母不在所以他們對彼此的動作就稍微親暱了點,誰知道親吻的時候恰巧被回家的父母撞個正著,如果只是單純地親吻還能馬上避開,可當下衣衫不整的樣子他們想避嫌都難。
雙方父母的思想都傳統到不行,張先生的父母很快就把這件事告狀到陳祐謙的家裡去了,說是對方兒子帶壞他們家兒子,氣沖沖地罵著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就不要拖別人的下水──李奕帆永遠忘不了陳祐謙哭著和他轉述時當時狀況的樣子,直到陳祐謙多年後試圖自殺時他才知道,這樣的壓力跟偏見對他們來說永遠都是無法停止的折磨。
「那時候他們整整一個月沒有來學校,他前任被父母帶去看醫生,至於你哥──被關在家裡打罵,他爸認為打一打就能變得『正常』。」李奕帆嘆了口氣:「陳祐謙肯定沒有跟你說吧?他爸是會對妻小家暴的那種,從小打到大。」
「他們除了分手還能怎麼辦呢?儘管那時候我們都快出社會了,但都還是沒有經濟能力的畢業生──雖然他們大可丟下一切跑掉,可是張先生回來以後對你哥提了分手。」李奕帆點燃了一支菸:「如果沒被發現的話現在肯定還在一起吧。」
「他不是不愛你哥了,而是因為太愛了,所以不得不放。」看著林宇恩快要哭出來的臉,李奕帆摸了摸對方的頭:「祐謙他心裡清楚,卻放不下。他們在一起整整七年,如果是普通男女結婚生子的話,一個小孩都上小學了。」
「你可能會覺得他為什麼要放開你哥吧?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是你就不會放開?是不是在想一起離開就好?」
李奕帆看著林宇恩點頭後又嘆了口氣:「我也這麼想過──可你要想,那只是單純的選擇問題,而那個年代讓他們別無選擇。」
「好好對待你哥啊,」他拍了拍林宇恩的背:「不管他最後接不接受,給他多一點時間。」
從最初的認識到林宇恩和對方相處大約半年之後,他多少察覺到陳祐謙是個裝作自己很投入卻做什麼都無所謂的人──就連他以為對方喜歡的做愛也是。
他指的不是身體愉悅那方面的投入,而是陳祐謙的心思幾乎完全不在,似乎不管和誰都是這樣放任自己,好像這件事跟他無關一樣。剛認識時他和陳祐謙做愛的前幾次,對方都會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其實很正常,但他就是覺得當中有些不對勁。再後來陳祐謙不再閉上眼睛,身下的人甚至會捧著他的臉然後用額頭相抵,偶爾磨鼻尖、偶爾親吻,一開始林宇恩是高興的,可久了知道他就是知道,陳祐謙的視線放在他身上,看的人卻不是他。
陳祐謙偶爾在睡醒時露出既茫然又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認識的那一晚林宇恩就看過了,原先他以為對方做了惡夢,但年長的男人總搖頭說不是,解釋著不過是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事,然後自顧自地鑽進他的懷裡結束話題。
對方應該是夢到了足以不安到將自己當成浮木抓著那般的夢,林宇恩在意卻從沒追問,直到某次他抱著陳祐謙睡覺時才發現,年長的男人總是撫摸他放在對方腰間的手不是在撒嬌,而是在確認某個東西──某個已經不存在的東西。
林宇恩當然不會知道對方的指腹總在他左手無名指上摩娑代表著什麼,直到他過於好奇問了對方,他才知道陳祐謙有多放不下那個人。
「為什麼哥每次都要摸我的無名指?我的手怎麼了嗎?」
「……」
「哥?」
「……習慣而已,以前有個人這樣抱我的時候我都會習慣摸他手上的戒指。」陳祐謙停下了動作:「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以後不會做了。」
「不會不舒服啊,我不介意。」他稍稍抱緊懷裡的人:「那個人是你的前任?」
「……一個離開的人罷了。」
「這只是我的猜測,」林宇恩蹭了蹭對方的後頸好安撫對方:「哥是不是常夢到他?有時候你睡醒時看起來很難受──」
「先睡吧,我有點累了,」陳祐謙打斷他的話,隨後又往他的懷中貼近了些:「以後再跟你說。」
直到現在陳祐謙入睡前還是會撫摸他手上那個不存在的戒指──屬於另一個人的戒指。
聽見李奕帆說了陳祐謙過去的原委,林宇恩才多少理解對方這段時間以來的行為代表著什麼。他知道陳祐謙放不下張先生、放不下傷口、放不下好不容易擁有、卻失去的不甘心──好似一旦放下了,曾經傾盡全力追逐的東西都會化成泡影──儘管他現在什麼也沒有握住。
林宇恩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並非生氣或嫉妒,只覺得自己好像被丟下,那些他沒有參與過的陳祐謙的人生,就算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碰觸;林宇恩隱約知道對方心裡的傷口很重很重,也知道陳祐謙即便過了這麼多年,依舊無法釋懷──他想為對方做點什麼,可他就是對那些既定事實無能為力。
這樣的無力感讓他沒來由的心疼。
林宇恩多少還是有感覺近期陳祐謙對他的依賴和付出至少都是發自內心,對他來說與其解讀成自己這個浮木的喜歡或許還有點希望,林宇恩更偏向對方正緩慢的努力想要讓傷口好起來。中午下班過後他回到陳祐謙家,看著手中的備份鑰匙他忍不住會去想自己還能夠待多久──若是真有那一天,自己或許也不會太難過吧,林宇恩想。待陳祐謙慢慢釋懷,或許就不會在睡醒時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也不會難受到需要有人陪著他睡了。
打開門後林宇恩看見陳祐謙已經起床,並在床邊的小桌拿著逗貓棒和可樂玩,開門聲同時讓一人一貓抬頭看向他,接著可樂跳下矮桌蹭到他的腳邊,那是歡迎以及肚子餓的撒嬌方式。他拿出早上做好的食物去加熱,邊將下班順路買的一手啤酒放在陳祐謙面前的矮桌,接著林宇恩去洗了把臉和手,換回居家的衣物正好將加熱過後的食物端給可樂,走回床邊的矮桌時就能看見陳祐謙對著他一臉狐疑。
「李奕帆是幫你加薪了?怎麼平常要我別喝酒的人大白天就在買酒?」
陳祐謙笑著一邊捧了他的臉然後揉捏,左手戒環的冰涼感擦過林宇恩的臉頰,他盯著陳祐謙的臉,林宇恩無法想像十多年前這樣的人崩潰到了什麼程度,更無法想像因為歧見與家庭壓力選擇自殺的陳祐謙當時有多無助。
如果可以他好想一直陪著這個人,陪著對方撐過那些不友善的眼光、或是在對方別無選擇時拉對方一把──林宇恩由衷地希望陳祐謙往後的人生都能好好的,不管有沒有他。
他用臉去蹭了蹭陳祐謙的左手掌心,戒指的冰冷貼在臉頰上,隨後他一個轉身並且向後躺下,年輕的孩子就這麼枕在陳祐謙的大腿上。對方對於他的舉動感到意外,林宇恩看著陳祐謙困惑的臉,不等對方開口他便先將今早的事說了出來。
「奕帆哥有和我說了,」他看著陳祐謙有些錯愕卻又鬆口氣的臉,林宇恩側過身抱住對方的腰部,埋在陳祐謙腹部的聲音悶悶說著:「我生氣他們這樣對你,可是我什麼都幫不了。」
陳祐謙嘆了口氣,林宇恩聽著上頭的人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對方的手掌撫上他的頭:「你已經陪我睡覺了,不是嗎?也幫我做飯、送我去上班、也帶了可樂回來陪我──夠多了,宇恩,真的夠多了。」
接著陳祐謙聽見孩子隱隱在抽咽的聲音,他慢慢地拍著對方的背,看著一顫一顫的身軀,陳祐謙思索著到底有多久沒有人這樣為他哭過?一直以來難受的事情他不是自己消化就是擺著傷口任由它腐爛,李奕帆為了足夠讓他依靠所以從沒真的哭出來,張先生也再沒有機會能為了他們的事傷心了。
「有時候你就是必須承認某些傷疤會一直跟在你身上,」他俯下身輕輕吻了林宇恩的髮絲:「那些以為終於好了的傷口其實一直都沒好,我只是視而不見。」
這十多年來陳祐謙在這小小的套房裡始終告訴自己,張先生不過是走失了,等到對方找到回家的路就會回來,於是所有的日用品陳祐謙都準備了成對的,總有一天一定會用上;他更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和拒絕與對方聯絡的作法非常矛盾,他既想面對現實他們走不下去,又不肯承認自己真的失去這個人。
他總是問自己為什麼不拿掉戒指,上頭刻的字也磨的差不多了,陳祐謙認為人最極端的執著也就這樣了吧,不放過自己跟抓著沒有用的堅持都是,那段感情張先生不要了但他還想要,將沒了結果的情感默默收著、默默疼痛至始至終都不礙到誰。
「知道我為什麼在你說喜歡的時候說了『不知道』嗎?」
林宇恩埋在他懷裡的頭否定的搖了搖。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喜歡上別人,也不知道我到底想不想再去喜歡別人。你是個很好的孩子,說實話我心動過好多次,可是只要想到過去的事,我就會開始懷疑這是不是因為太寂寞產生的錯覺。」
陳祐謙安撫了下用力抱緊自己的孩子,「若是和誰在一起,我一定會後悔的。我無法保證和你在一起時不去想到張先生,也無法保證我會不會仗著你對我的好去沉浸在過去的痛苦──不認為想著某個人去浪費另一個人的幸福很自私嗎?」他的視線開始變得有些模糊:「不只是不知道,我認為自己做不到。」
林宇恩緩緩抬頭,紅了整個眼眶的眼睛已經有點微腫,陳祐謙用指腹抹去孩子臉上的淚水,緩和一下之後林宇恩坐起身並摟上他的腰,帶著哽咽的聲音湊在陳祐謙的耳邊。
「聽到哥說這些我更捨不得了啊,你是故意的嗎?」
「或許吧?」他將下顎靠在林宇恩的頸窩輕輕地蹭:「但我不會要你等我,我甚至希望你不要等我,等待一個人太過痛苦,你太年輕了,這樣並不值得。」
「可是如果你想等我也不會刻意阻止你,但是我需要多一點時間,就連多久也沒辦法告訴你──就算這樣你也要等嗎?」
林宇恩點了頭,摟抱住他的力道變得更大了:「你都說心動了我怎麼可能不等啊……」
「你也真的夠傻了。」
「……唯獨不想被哥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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