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才剛開口便頓了一下，表情有些驚訝。
他以為自己的聲音會因為恐懼而顫抖，以為要認下自己來日不多的命運會很困難；事實是，他只要一想到那雙在昏暗室內依然閃耀的眼瞳時，便什麼都顧不上了。
「如果我答應了你的條件，你真的會信守承諾嗎？」
聽到這個問題，蛇人不屑地撇撇嘴：「這是我要問的吧？人類奸詐狡猾，我才怕你跑了呢！雖說可以到山腳找你，但想到這一路……就覺得煩。你還是自己乖乖回來讓我吃了吧！」
說著，他尾巴一捲，在原先平靜的湖面掀起細白碎浪。少年反射性地閉起眼睛，往後退了兩步，再一睜眼，就看到腳邊躺著兩株芙恩草。

「芙恩草給你了，記住你許下的諾言。三天後若沒有在這裡看到你，即便旱路難行，我也是會運動一下的……」
話是這麼說，但少年聽到蛇人威嚇的當下，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個念頭——總覺得即便自己失信，蛇人再怎麼憤怒，怕也是懶得爬到山腳去逮人……
可是他不敢賭，也不願意賭。就算村人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那些人，但這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因此不願牽拖到不相干的人。
他彎腰撿起芙恩草。
「謝謝。我會準時回來咧。」
雖然會丟失性命，但比起死了還拿不到芙恩草，現在已是很好的結果，他甚至還有機會回去看一眼……
少年心中想著，心情是與狀況不符的歡快。
不知道芙恩草的效力如何咧？是否有機會可以在離開前看一看那小子康復的樣子咧？

蛇人看他這樣，忍不住拿話刺他：「你就這麼高興？為了一個才認識三個月的小子，連性命都要丟了，這樣值得？」蛇信在空氣中捋直，彷彿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要插進少年裝滿綺思的心臟。「他甚至不知道你的心情。」
「認識了三個月就知道他是對的人，這樣還不值得咧？」少年用一塊乾淨的布把芙恩草包起來，小心翼翼收進懷裡。「他不用知道咧，這份心情我自己明白就好了咧。」
看著少年逐漸被樹林掩沒的背影，佈滿墨藍色鱗片的蛇尾在湖面上一閃而過，掀起道道漣漪，隨即又沉入水裡，消失不見。
「人類啊……」
一聲嘆，好似帶著些嘲諷，又帶著些歡愉。

少年回到家裡，重重敲了幾下房門，然後從門縫裡將芙恩草塞進去。
「這是芙恩草咧！你快點試試看！你身上的傷不能再拖了咧！」
即便門窗緊閉，少年也能聞到從屋子裡面傳出來的惡臭。
傷口該不會又惡化了咧……
房間裡的人聽到少年帶回了芙恩草，急聲問著：「哥哥哪裡來的芙恩草？這種植物很珍貴，哥怎麼會有？還有兩株？」
他的語氣既擔憂又著急，問出的問題還夾雜著些許物品的碰撞聲，聽起來是想要從床上爬起來時，碰倒了東西。
「不用管咧。你趕快用了就是咧！」
「哥不說清楚，我怎麼敢用？」

少年抿了抿唇，扯謊騙他：「我遇到了遊歷四方的商隊，他們正好缺人咧。我答應加入他們，條件就是要給我兩株芙恩草咧。」
「這不就是把哥哥當商品賣了嗎？我不同意！哥哥把芙恩草還回去，我身上的傷會慢慢復原的！」
確實是把我自己當商品賣了咧，還是被當作備用糧食咧。
少年苦中作樂，嘴上卻恫嚇起來：「沒有還回去這個選項咧！你要是不用，我就進山去找蛇人討咧！」
聽到少年說要去找蛇人，屋裡的人安靜下來，許久後才又出聲問道：「哥哥什麼時候跟著商隊出發？」
「就幾天後咧。」
「我把傷養好，跟著哥哥一起去。」
「人家只招一個人咧。」
「我比哥高，也比哥壯，說不定他們就動心了呢？再說，是我要用芙恩草，憑什麼讓哥哥去支付這個代價？」
憑我有一點點喜歡你咧。

少年笑了，蹲坐在門邊，輕聲跟屋內的人說著，要他趕快用芙恩草療傷，有什麼事，等到他傷好了，願意踏出房門後再說。
隔著門板說話畢竟不方便，因此門的另一邊想了想，便同意了。那人想著，芙恩草雖然只能治療小病小痛，但效果奇佳，以他的傷勢來看，只要敷上草藥，再好好睡上兩天，便好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少年去哪裡，他便跟到哪裡，有什麼事，兩個人一起承擔、一起面對。
他卻沒有想到，少年根本不打算待到他身體康復。
當天晚上，趁藥效發作，屋裡的人睡得沉，少年拿出藏起來的鑰匙打開房門，悄悄溜了進去。
考量到回去的路程，以及怕那人傷好了之後便會纏著自己不放，少年決定當夜就離開，回去找蛇人。只是把人撿回來後沒多久，那人便因為傷勢變重而不願意見人，在走之前，少年還是想看看他傷好得怎麼樣，既是讓自己放心，也是滿足最後一點念想。

月光從沒有拉好的窗簾透進室內，雖然沒有直接照射到床上的人，但已然能讓少年視物。
芙恩草的藥效真的很好，那人身上的傷已不再流膿，有些甚至結了痂，連帶著惡臭都消減不少。
被撿回來的人身型碩長，屋裡的床對他來說實在逼仄，只能蜷縮著雙腿，窩在被褥裡休息。
少年輕輕撥開洗到泛白的被子，謹慎中帶著溫柔地往裡面瞧上一眼。
他帶回來的人當真俊俏。對著他撒嬌時，圓潤的眼睛裡閃耀著宛如星子的光，連帶著上挑的眼尾都像是流星尾巴似的討人喜歡；一個人待著時，卻又散發出隱隱威壓，周遭彷彿自成一個王國，而他是其中孤傲的王，睥睨天下的目光使旁人難以接近。

少年碰了碰他額頭上的傷，確認原本的腫包消下不少後鬆了一口氣，替人掖了掖被角，然後在床邊坐下。
他怕吵醒休息的人，所以沒有吱聲，心中對那人卻有百般叮嚀。
之後我不在了，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咧。
不要再去找人打架了咧。
這個村莊也沒有什麼好的，可以不要待了咧。
跟你雖然只相處了短短時光，我卻覺得是這輩子裡最有趣的三個月咧。
就只是……可以的話，不要忘了我咧……
說是愛情，好像太沈重，少年卻知道自己不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其他人。

想到這裡，少年起身，輕手輕腳地從櫃子裡翻出一張碎紙片，用一塊可以在紙上畫出痕跡的石頭，留了幾句話給那臉龐還帶著些微稚氣的男孩。
「我還有幾個錢幣，就藏在左邊床腳旁的地磚下。
你拿去用，好好過日子，把我忘了咧。」
少年只知道與這個人相識後的每一秒都舒心暢快，因此他也希望無論發生什麼事，這個人在未來一切都好。
寫了字條後，少年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就這樣離開了家，走進樹林裡，走進山群中，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又過了一天，村裡的人直到那個被少年帶回家照顧的男孩慌張地衝出門，在街道上崩潰地大吼大叫時，才知道少年已經離開了這個村落。但任憑男孩再怎麼憑藉著高壯身材恐嚇威逼，就是沒有人說得出最近村莊來了哪個商隊，少年又去了何方。
男孩在村里又找了幾天。最後在一個暴雨的夜，他踏著少年曾經走過的路，也進了西邊孕育著蛇人、芙恩草及其他千千萬萬物種的山脈裡，一同消失了蹤跡。
自此之後，無人再有他們的消息。

◆TBC◆

「憑我有一點點喜歡你咧。」心痛 怎麼這樣……！心裡想著要男孩不要忘了自己，卻留下紙條寫著好好過日子把他忘了吧

初雪老師這真的太好看了 欲罷不能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