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線:暮冬近初春 . 現世西元紀曆二零二五年

地點:桃木村
橋屋幸乃第三次在回住處的路途上停下來了。
不遠的幾日前,小楠花奈組織了吃火鍋的派對,邀請許多妖怪一同前往,那之中就包含付喪神,幸乃一如既往縮在角落裡,打算免費蹭頓飯就好。她貼著自己的小貓頭鷹朋友,絮叨地說起近況來,視線則不時看向餐桌,付喪神依舊微笑著,對那一鍋食物進行摧殘。她安靜地收回視線,總覺得忘了什麼事情。
忘了什麼呢。幸乃在活動結束時朝離去的妖怪們揮手,實在無法想起來究竟忘記什麼,直到與小楠花奈收拾餐桌時,才想起來,付喪神曾在信件裡說:冬天要結束的時候,積雪將融,山路也不那麼難走了,會是一年裡冰湖風景最美麗的季節。
……那麼,結弦什麼時候會來邀請自己呢。她掛念著這件事,一週下來,工作沒有出錯,卻是下班後會下意識往一旁看去,又或稍微繞道,經過結弦家的門口,看著漆黑的屋內,有些失落地移開目光。
每當這時候,幸乃就會去碰碰胸口處的那顆竹鈴鐺,她將手帕和竹鈴鐺都帶在身上,卻沒有真正搖動它的勇氣——哪怕她那時候哽咽著問了:包括想找你吃栗子饅頭的時候,也可以搖它嗎?
付喪神當時給予了一個肯定的答覆。
但她現今又犯起難來,她當真要為了這麼無所謂的事情搖動竹鈴嗎?替代方案還有很多,像是寫封信塞入門縫,又或是下次見面再邀約去走一遭。雖然冬天要結束了,但幻世又不是只有這麼一個冬天。
幸乃把手帕打開來,站在街燈下,靜靜地注視那顆竹鈴,她尚未使用過,也不曉得是否真的有用;那頂結弦買給她的帽子,也在衣櫃裡沉睡著,暮冬的氣溫雖低,但也還未冷到需要戴上毛絨的帽子與圍脖。如果不上雪山的話,那就用不到了。
就當是測試。她閉著眼睛想,而後,她搖響了鈴鐺。
雙足真正踏上桃木村的土地時,垂耳兔正在街燈下等著他。
鈴鐺響得恰巧,他剛完成委託不久,漫步在紅葉之森,思索著接下來是否該回桃木村一趟,便聽見耳畔傳來清越的鈴聲,輕輕一響,卻彷彿與全身妖力共鳴,一路傳遞至指尖。結弦未曾猶豫半分,步伐剛落定,抬起手,法術帶來的風聲便在下一刻席捲周遭;林木氣息於瞬息間遠去,他凝神留意,掌中握著已然成形的弓身,卻在感知到桃木村的晚風後停下動作。
傳送法術的失重感還殘留些許,他於街邊站定,有些不真實的視野裡,橋屋幸乃正安安靜靜地站在不遠處,並不驚慌,只是等待。
街燈之下,燈光將她單薄的身影拉得瘦長,隔開昏黃燈光與幽暗前路,宛如一幅夜色的剪貼畫。不知為何,少女閉著雙眼,那枚竹鈴被她握在手心,反射不出金屬般鮮明的光澤,他卻想起了數年以前,她握著櫻鈴,連同光芒遞給自己的那個午後。
四周沒有危險氣息,他於是稍稍放鬆了戒備,目光緩和,只是望向那個熟悉的身姿。
「好久不見,幸乃。」
付喪神微笑著呼喚。上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呢?他想了想,時間感並不清晰,既然花奈不久前才辦了聚會,總歸是這陣子的事吧。然而,結弦依舊如此開口,兩名妖怪隔著一段距離,注視著少女的側臉,他卻覺得已經很久沒看見橋屋幸乃了。
鬆開手,他讓手裡握著的武器消散於風中,「找我有什麼事嗎?」
她原本已經做好要等許久的準備了。
橋屋幸乃不敢移動,生怕要是對方順著竹鈴移動到這裡,卻沒見到她該怎麼辦,少女這麼想著,甚至生起了乾脆在這裡蹲著等好了的想法,等上幾個小時也不是問題,她畢竟那麼擅長等待。
但一陣風拂過,並不是如平日裡颼颼的寒風,而是顯得銳利的一種風,她無法辨別妖力,卻實際待過風暴的中心,握緊付喪神的一隻手,懸空移動,她有些遲地眨眨眼,往那處動靜看去,結弦手裡持著弓,也朝她看了過來。
搖動鈴鐺,我就會來見你。她耳畔幾乎響起付喪神的嗓音,那時她就曉得這是有些重量的語言,而當確切的承諾履行在她面前時,她又下意識想濕了眼眶。
在橋屋幸乃的猜想裡,結弦收到這則鈴響,該是徒步地、緩慢地走過來,他應該面容平靜的知曉她晃動了鈴鐺,用那雙堪稱淡薄的淺金色眼睛,走往她在的地方。但她心知肚明,對方是絕不可能如此淡漠,否則也不會許下這樣的諾言。
這顆竹鈴鐺庇護著她,因此他會以最迅速的方式趕過來。這項事實攤在她面前,近乎殘忍地割開她的一角生命:結弦要以武器該有的銳利,在她過於平庸的命線裡留下痕跡了。
她為這個認知短暫地感到窒息。
可是結弦走過來了,幸乃的眼淚凝滯在眼中,付喪神手裡的弓消失了,只露出那張平緩的笑顏,與她打起招呼,用的言詞有些讓她意外,好久不見。他說。但分明他們上週才見過面。但她雖然困惑,卻不打算在這句話裡徘徊,她只是把手中的竹鈴鐺握緊了。
「……就是,想起你了。」她思忖半刻,小聲地回覆,而這句話有些太籠統,甚至有幾分模糊,幸乃將口水咽下,補充後半句:「上次說,要一起去雪山看湖。」
「但是,冬天快要結束了。」
幸乃盡可能保持聲音平穩,但裡頭還是帶了微小的一絲委屈。
【幻世】結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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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話語之前,結弦先看見了她的眼淚,蓄在眼眶裡,並未像先前那般滑落,只是在抬眸望向他時,顫動著細微的光,如同一片小型的萬家燈火。妳如今為何而哭?他想問,卻也只是動了動唇,為那樣純然的景色靜默下來;呼吸之間,他聽見少女輕輕的話聲,帶了點委屈,小小的垂耳兔含著淚水看向他。
「幸乃。」
他輕聲呼喚,不為什麼,只是想在燈光裡喊一喊她的名字。也許他該接住那些淚水,可橋屋幸乃並未真正掉淚,雙頰只染著光,結弦於是凝視著,在短暫的緘默當中,靜靜記下眼前的一切。
一時之間,他不曉得該如何回應,想起幸乃的眼淚,又想起那聲音裡幾不可聞的委屈。結弦輕輕拉起她的雙手——即使冬日將盡,外頭的氣溫對垂耳兔妖而言,或許還算得上寒涼;他自己亦然,即使在冷風裡,少女的手依舊比付喪神溫熱得多,取暖也不過是徒然之舉。儘管如此,他仍舊沒有放開,捧著那雙手,將她並不細嫩的指尖慎重地放置在掌心。
橋屋幸乃的手掌不大,他想起溫泉旅行時,她曾經說過的:垂耳兔的本體,也不過是掌心一捧的大小。他將那宛如生命的一雙手攏在手心,垂下眼眸,語調彷彿喟嘆,「是啊,妳說得對,冬天快要結束了。」
馬上就是春天了。冰雪將融,會是更適合她生存的時候,但是橋屋幸乃仍停留在寒冷的季節裡,拽著殘餘的一截風雪,小聲地說:我想起你了。那雙淚眼注視之下,就連他維持了千百年的笑意,都顯得微不足道。
「……抱歉,讓妳等我了。」
他的聲音和緩,朝幸乃歉疚地微微一笑。仍未放開手,結弦輕輕握住她的指尖,認真地說明起來,「應該先和幸乃說一聲的。關於旅行,本來有消息該帶給妳,但最近正好接到相關的委託,沒想到就忙到了這時候。」
結弦如此認真地說明起來,少女才後知後覺地感覺有些不知所措,她本意並非如此,沒有要和對方抱怨什麼——這當然不是什麼值得對方道歉的事情,但付喪神的目光卻直直落了下來,帶上歉意,捧起她的手,置放在手心,與她一字一句解釋明白。
她想說:我沒有在生氣。但結弦似乎也不覺得她在生氣,但如若不是覺得她生氣,那又是因何種緣由這般謹慎地訴說與她聽呢?橋屋幸乃當然也做過與他人解釋的事情,他者總會扭曲著一張忿恨的臉,她只好低眉順眼下來,半是討好,半是哄著。但結弦現在也朝自己解釋,難道是自己露出什麼憤怒的臉嗎,可她明明也不感到生氣,只是味蕾上好似跳躍著某種酸澀的情緒。那肯定不是憤怒。
她又聽見心跳,一下、一下地加速動了起來,付喪神的手不會是多麼暖和的,但卻十足地將她攏在其中,幸乃逐漸安定下來,垂著那雙尋常不過的墨色眼睛,聽見自己心間的低語,很細微的欣喜從窟窿裡鑽出來。冬天還未過去,她的心間卻是生了嫩芽。
她盯著交握著的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沒關係。」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幸乃有些笨拙地問,也碰了碰付喪神長繭的指節,這還是結弦第一次和她說起工作——說是首次也不打算,龍血草拿回應該也是工作。那就是第二次了。她一邊數起來,一邊遲鈍地感歎道:「……原來結弦也有工作啊?」
大概是付喪神總是溫吞且無所謂的模樣,所以她很難將工作這詞和他捆綁在一起。
「我偶爾也會工作喔。」
妖怪與人類不同,隨心所欲而活的向來不在少數,結弦笑了笑,對自己職業不定一事相當坦然。夜色漸涼,也不可能總是停留在路邊,他鬆開手,像平常那樣牽起幸乃,沿著街燈點亮的道路,走向垂耳兔妖寄居的宅邸。「畢竟大家能力不同,總有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吧。我常在各地走動,也不怎麼忙,有些妖怪遇到麻煩,就會乾脆交給我處理。」
至於委託內容,雖然偶爾會有輕鬆的,但會交給武具一類付喪神處理的工作,無非也就那些。他只是淺淺一笑,握住垂耳兔妖的手,並不打算細說。
「幸乃聽過鬼影湖的傳聞嗎?」本就打算告訴對方這些消息,既然她問起了,結弦並未隱瞞什麼,自然而然便提及這件事。雖然在幻世裡,這也稱得上一則小有名氣的傳聞,但不曉得兔妖會不會關注這些流言,他望了眼橋屋幸乃的側臉,簡單解釋道,「在不少地方發生過的,說是紅月的時候,如果湖面倒影對著自己微笑,就有可能被它取代身份。雖然大多只是小妖怪的惡作劇,偶爾也會出現有點實力的傢伙,那種妖怪鬧起來特別麻煩呢。」
語氣輕描淡寫,付喪神依然帶著慣常的笑容,只是在看向她時,輕輕搖了搖頭。
「前幾天處理委託,聽說最近冰湖一帶出現了類似傳聞。雖然只是一時的,但我想,現在大概不怎麼安全。」
遇到麻煩,就交給結弦處理。
她不是很意外,只是乖巧地任對方換了一個牽手的方式,沒有再細問下去,如果結弦要說,她遲早也能知道的,並不急於這時。這條路相較桃木村其他地方,實在是有些黑的,這是有些邊緣的地帶,影子拉得很長,她的腳步比起結弦緩一些,不疾不徐地跟著腳步,於是一遍遍踩踏在對方的影子上。
「……沒有聽過喔。」
她聽著對方講起的傳言,有些不太自在地調整了手的角度,好讓她的手能好好鉤上對方手掌的邊緣,這是雙有些厚實的手,她聽著傳聞,難免有些緊張:紅月的時候,湖面倒影微笑起來,就會取代身份。聽起來和水鬼抓交替的故事有幾分相像。幸乃吞嚥了一口口水,繼續聽下去。
「結弦。」她細小地喊起他,腳步慢慢停下來了,她眉宇間有著一抹擔憂,抿了抿唇:「……冬天,還有無數次。下次再去也沒關係,但是……」
如果可以的話,她當然想在這個冬天就戴上絨毛帽子,付喪神說那適合她。但當對方平靜的講起傳聞,連接到工作,這聽起來不是什麼好差事。她指的是:這不是一件安全的事。
橋屋幸乃很清楚,結弦是一名強大且悠久的弓。她曾撫摸過那雙手的傷疤,看見銳利的一抹光閃爍進湖中,而付喪神面不改色,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起來,但她現在卻真切地開始感到害怕,不為了自己的生命,只是害怕。她看著搖曳在對方耳下的流蘇,語句停頓,無法說出這太危險之類的話。
「但是,你要注意安全……」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下意識指尖蜷縮,初冬在雪山冰湖前的傷疤大概早已癒合了吧,但她還是循著記憶,碰了碰那塊肌膚。
她想說,我不希望看到你受傷。但話語的嘴邊就停下來了,垂耳兔總是能生出許多顧慮,像是:這話說了,結弦有傷的時候,是否就不會想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只好沉默下來。
橋屋幸乃慢下腳步,他不甚明白,但也跟著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佇立於街道的少女。光線昏暗,她的神情理應隱沒於夜色當中,沉默之間,但付喪神畢竟有著一雙善於觀看的眼眸。
「幸乃在擔心我嗎?」
他問,話語罕有地直白,臉上仍帶著淡淡笑意,平靜卻不容迴避地注視垂耳兔妖。
其實受傷也影響不了什麼,所以用不著在意。結弦該這麼告訴她:傷口總會癒合,疤痕亦會褪色,就連疼痛,也成為逐漸能夠接受的知覺。哪怕他的力量早已不如往日,只要願意等待,花上一段無謂的時間,受過的傷總會隨妖力恢復如初,就好像他作為自己存在的歲月裡,什麼也沒發生過。他不在意傷,不在意死,自己帶給他人什麼,總有一天就必須承受那些,殘忍而公平。
但他不可能將這些話說給橋屋幸乃聽。少女的聲音微弱,取而代之地,她的手指輕輕觸碰自己,停留在彼此曾經見證過、如今早已不復存在的某處傷口上。那是微不足道的一道傷,不只是他,恐怕也沒多少人會留意,幸乃卻記了一整個季節。
她懷抱擔憂投注而來的視線,恐怕不僅望向生死,還帶有其他的顧慮吧。意識到這點,他便不明白該怎麼向她開口了,沉默當中,只是靜靜收緊了交握的手。
嘆了口氣,他最終不過是伸出手,輕輕撫摸過少女柔順的髮、綿軟的垂耳,指尖稍有停頓,滑過前額,無意間揉亂了她的髮絲。看著幸乃變得有些蓬鬆的腦袋,他不覺笑了起來,彎起眉眼,一如平常。
「好,我會注意。」
低下頭,結弦替她整理好頭髮,語調平和,回應了幸乃消失在沉默中的話音。「還有和妳的約定要完成呢。如果因為受傷,沒辦法好好達成的話,我也會困擾的。」
因為……
垂耳兔沒有說話,只是溫馴地看向付喪神的眼睛,掩在微笑的面容之下,嗓音不輕不重,對方既然直白地問。她在心中就有了很赤裸的答案。他們位於街燈與街燈中央,光源遙遠,並不平均地落在兩名妖怪身上,橋屋幸乃不夠聰慧,卻有著與生俱來為求生而活躍的直覺,也擅於察言觀色。結弦雖用了疑問句開頭,卻沒有等待她說下去,只是又嘆息似地應允她,伸出手碰了碰她柔軟的髮絲。
但橋屋幸乃已經準備好答案了。
因為喜歡你,所以會擔心你;只是因為喜歡你,所以不希望你受傷。
她低下腦袋,彷彿乖巧地承受付喪神的撫摸,對方力道很輕,讓她想起初雪落在她的髮間,或是更久以前,在雪山山峰之中,邁入平穩的雪地,結弦停下腳步,為她一片片挑去雪花,唯獨略過耳朵。她在之後想過,其實撫上耳朵也沒關係的,如果結弦希望的話,她願意給他兔種脆弱的耳,及她滾燙的、含著眼淚的一顆心臟。
而倘若非要給感情定義,她也只能挑揀起細小的一個喜歡出來,無法稱作愛,還不至於被命名為愛。她用很淺薄的詞彙捧起這份心緒,生怕驚動荒野裡駐留的蝶,生怕她一旦太用力吐息,這一份情感就將離她而去。所以她回握住那雙手,抬眼看向結弦,微笑起來。
「……嗯,那麼,這個也說好了。」她晃了晃交握的手。
說好了,因為約定,不是單方面的說好,而她也要努力活下去。她不將這些話語吐露出,只是在應話後邁開步伐,橋屋幸乃歷經過死,所以明瞭何謂生,無從放棄的生,握在手心裡的生,她曾一度將所有對生的渴望歸於本能,而就在現在,在一條無人問津的小路,月亮高懸在天空,幻世裡每一秒都有妖怪或人類在死去,她只願握住那樣的手,沉默地,將一絲的她自己分給了付喪神。
也許,數萬或數百萬分之一的橋屋幸乃,就是為了要遇見結弦才苟活至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