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當時父親所在的鷹架僅是第一層，而他跌落時也正好有伸出手臂作為著地緩衝，傷勢僅有右前臂骨折及四肢擦挫傷，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這幾天確認無恙即可返家休養。


　　他一邊心忖父親的保險是否可以理賠、該如何申請，一邊落坐於病床邊的折疊椅。


　　父親的右前臂被夾板嚴實固定——晚點會有人來幫忙上石膏——礙於這傷有些難以動彈，他略顯僵硬地半臥在床上，努力保持面無表情地忍受無法翻身的不適。

　　見自家兒子回來，吐出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剛是去繳錢了嗎？貴嗎？」

　　何旭穎的唇邊溢出無奈的笑，「沒事，我來處理就好，你好好休息。」


　　「哎……明明就不是多大的事，醫院的人非要打電話給你……」也許是基於為父的不想讓兒子看見自己狼狽樣子的尊嚴使然，又或是不願麻煩子女的面子問題，男人有些逞強地碎嘴著，「你可不要特地跟公司請假啊，就這點傷而已，我還行的……」


　　父親正常發揮的倔脾氣，本應令何旭穎又一次莫可奈何的嘆息，可此刻的他，卻因思緒盤旋在這次意外而沒怎麼把話聽進。

　　幸好鷹架僅有一層高。
　　幸好他僅是手臂骨折。

　　如果鷹架不只一層高……
　　如果不只是手臂骨折……


　　工安意外本就可大可小，重傷昏迷甚至死亡的案例不在少數，他本就因父親及自身職業緣故而對這類新聞格外關注，自然再清楚不過這份工作存在多高的風險。

　　若非老天爺仁慈以待，最糟的狀況無非是他恐怕……就要失去自己在這世上僅存的，最親密也最珍貴的家人了……


　　失去至親的刺骨恐懼，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凝聚成小小的淚珠，從他有些恍然的左眼悄然泌出。

　　「阿穎，你有在聽嗎？阿穎……阿穎？」男人抬眼看見兒子臉邊滑落的濕意，頓時一愣。


　　他在陣陣叫喚中回神，趕忙抬手擦去那些深怕會被父親認為是不中用的象徵，盡可能讓自己若無其事地回應：「唔……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他垂著眸，還沒想好要用什麼表情面對父親，就不期然地被一隻伸來的大掌撫上後腦杓，帶進那個如同記憶中寬厚的肩頸。

　　男人努力伸出尚且堪用的左手，將兒子半攬入懷中。


　　「傻孩子……我人不是還好好的在這嗎？擔心什麼呢……」


　　久違的溫柔嗓音輕輕安哄，這意料之外的安慰，引出何旭穎原先忍下的情緒，他急切地伸手回擁父親，像個孩子般，任憑眼淚沾濕爸爸病服的衣襟。


　　「你……你沒事就好……」

　　他隱約想起失去右眼的那一天，父親不斷對他說著「對不起」的那一天，似乎也是反覆想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擦拭眼角。


　　……說起來，如果當時那個傷了自己的銳物是更大的尺寸，又或不是砸進眼睛，而是劃破他的頸部，或者刺入他的胸口、腹腔的話……


　　啊……是這樣的嗎？

　　父親的過分自責與過度保護，是由於無法原諒自己，差點就有可能會失去兒子嗎？

　　似乎終於真正理解了父親的心情，他稍稍加重了擁抱的力道，細細感受這份早已忘記上一次如此是何時的溫暖。


　　「……好啦、沒事啦！在看到你成家立業以前，我是不可能去見閻羅王的，不然怎麼跟你阿公阿嬤交代？」


　　聽見父親半認真半玩笑地安慰，何旭穎從他肩頭離開，抹抹臉上的淚痕，破涕為笑。

　　「就算我成家立業了，也不能那麼早就去見啦。」

　　「蛤！那我是要『食到多老』？」

　　「不是都說『呷百二』嗎？」

　　「太多了！」

（ 後續 ）

（備註：其實九日跟父親對話經常夾雜台語，只是這邊還是盡量用一般中文呈現，不過懂台語的小夥伴可自行轉換代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