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雨晧商量這件事的是李嘉渝。嘉渝家裡開的小吃店，他們的皮蛋豆腐堪稱一絕，特別美味，兼職偵探的雨晧常會在本業結束後去光顧，已經是能被記住喜好和口味的熟客了。
不過那好像也不太像是商量，嘉渝更像是純粹地在抱怨。

「你知道，我週末會跑南部去看我阿嬤，」嘉渝灌了一大口瓶裝麥香紅茶，抹了抹嘴，「我搭週五的夜間客運，很便宜的那種，星期日晚上就有錢搭高鐵回來了。」
「好神奇的辦法喔。」
「感嘆什麼，我又不像你有車，我也不會開。」
「我的車也只是二手的老車啦，不然下次你考到駕照我借你開嘛！」

嘉渝大概沒想接續這個話題，繼續說道，「但夜間的客運真的會遇到很多怪事，有的像是靈異事件，有的可能只是我睡昏頭了。」
女性的表情沉了下來，看著還沒使用的夜間客運票，若有所思。

第一次是二月初，那時候還冷得半死。
嘉渝把自己裹成一團球，上了客運後，她才把外套給掛在前座椅背上的掛鈎。她這時注意到前座沒人，回頭確認了後座也沒人，乾脆地把座椅調整成最適合睡上一覺的狀態，戴上眼罩、耳機，確保自己能一路睡到底站。

「你知道，從台北一路到高雄的客運，基本中間只會停台中的休息站，」看雨晧點點頭，她繼續接到，「我還是有打算在休息站下來上個廁所，所以沒把耳機開太大聲，還能隱約聽見周圍的動靜，不過那天真的太安靜了，我直接睡死。」
「但是⋯⋯我睡到一半的時候，感覺有人敲了我的椅背，我回頭，有個小姐出現在後座，問我能不能把椅背調直一點，不然她不方便動作。」
「我是在重陽站上車，下一站停的會是中港——」嘉渝邊說邊翻出截圖，雨晧毫不猶豫地湊過去看，「所以當下第一個反應一定是我錯過了中港休息站。」

雨晧大概知道對方想說什麼了。
嘉渝也沒多廢話，把下一張截圖翻出來給對方看，「這是我當初截下的Google Map定位，那時車才剛進到新竹。」
「當然，我有想過，這麼空的客運，肯定有人想換位置，所以我很快就覺得沒什麼，睡了回去。」
「只不過，到了中港，下車上廁所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後座。」嘉渝滑動手機的畫面，讓對方看下一張照片，「人不在我後座了。」

「對方換回原位了，一般情況下會這麼認為。」
「對吧，真是該死的⋯⋯一般情況。」嘉渝捏了捏眉心。「我記得跟我說話的是個年輕的小姐，還記得她頭髮長，看起來是捲的，就算昏暗，這點輪廓我不會記錯。那接下來的發展更好懂了，車上根本沒有這樣的乘客。」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只有一個短髮的女性，其他不是阿嬤級，就是男的，總共加上我也就七個人。」

雨晧用手指抵著下巴，好像想營造一種「偵探」的氛圍，不過嘉渝對這套完全不感興趣。
「我的椅背確實收回來了一些，我問了司機，還跟那短髮的女生聊過，她整晚沒睡，沒換位置，也不記得有誰換過位置⋯⋯喔，對了，她還告訴我自己常坐夜間客運，這種事大家都有默契，會發生就會，習慣就好。」

雨晧翻了翻客運的班次，現在已經七月中，下一次嘉渝的南下正好碰上鬼門開。雨晧與皺眉的嘉渝對上眼，小吃店老闆娘的女兒聳聳肩，順手接過自家老媽端來的皮蛋豆腐，推到雨晧面前。
「請你，」她嘆口氣，「我告訴你吧， 之後的五個月來我總共搭了大概十次的夜間客運，就兩次沒碰上怪事，你想把所有莫名其妙的事聽完，再給我建議？」
「嗯⋯⋯關於哪方面？」
「關於我接下來訂的這張票是退，還是不退的建議。」

「好啊，那你說吧。」
愉快的年輕偵探撐著臉頰，繼續聽著。

2025.1.3／更新

「八次的經歷，要是每個都詳細講要沒完沒了，我大致描述一下吧。」
「欸，我想聽詳細的——你要講到關店後都沒問題。」
「⋯⋯，」嘉渝長嘆一口氣，「換作別人，我肯定覺得對方要坑我家的皮蛋豆腐。」

第二次經歷是雙人座旁的老奶奶。上車前的老奶奶，在她下車的時候，變成年輕人了。老奶奶上車前還跟她閒聊說自己北上找孫子，要回南部了，給她看過票，對方確實要和她同一站下。下車後，她問了那個年輕女性，對方卻說自己從一開始就在車上。
第三次經歷比較⋯⋯單純，她以為客運停在中港休息站，回過神來卻發現外面是荒山野嶺，其他乘客也都在睡，她帶著無奈的乾脆地睡回去，不打算再多問點什麼。

「從人變成景色了呢，我開始好奇這個客運還有什麼有趣的玩法了——」
「你這個用詞讓我很想扁你。」
但你肯定沒那個意思，我也不好真的巴你腦門，這才是最煩人的——嘉渝心想。

第四次又不太一樣了。她這次選了最後座，發現前面很多位置上⋯⋯都擺著用布包起來的小盒子。她全程沒睡，最後看到一個乘客——分不清男女老少，身高比她高些——蒐集了那些小盒子，然後就下車了。想追上去問也沒能來得及，對方下車後人就不見了。
第五次，那天剛好清明連假，難得人多了一些。本以為不會再有什麼事，直到她發現在中港休息站，大多數乘客下車之後⋯⋯⋯玻璃映出了她身後的一名女性，而她回過頭，後面沒人。再次回頭，女性還是沒有消失，直到其他乘客陸續回來，那個身影才淡去。
第六次是讓她真正開始考慮⋯⋯放棄搭夜間客運的轉折點。

第六次，那天外頭下雨，她也就放棄在中港下車上廁所，選擇全程不喝水。雨天、人少、天比平常更暗。她剛上車，就發現前座的人撐著傘——在車上撐著傘，而其他客人卻視若無睹。那是一把老舊的黑傘，對方時不時旋轉傘柄，直到她終於忍無可忍，起身要求抗議時⋯⋯
「那個座位沒有人？」
「沒有人還算好的，」嘉渝第一次講到臉色蒼白，「那是個⋯⋯我不知道，總之是個人吧，他的頭扭了整整180度，死死地看著我。」

雨晧腦中出現了畫面。不知道為什麼，這畫面反而荒謬到讓他覺得有些好笑，年輕偵探才意識到這不是會讓自己感到恐懼的⋯⋯場景，或是要素。
「第七次呢？會更嚇人嗎？」
「期待三小，你是不是想挑戰我的底線，看我什麼時候會揍你？」
「怎麼可能——」

2025.1.5／更新

第七次稍微特別一些，嘉渝的阿嬤身體不舒服。
她特別挑了平日請假，要南下，那時在家裡的群組講了這事，每次都會早起來載她的堂姐給她訂了票。因為是平日，她不趕時間，本不想再訂夜間票，但沒跟堂姐說清楚的下場就是——硬著頭皮去取票。

「堂姐？」
「喔⋯⋯對，我堂姐她們家也在南部，」嘉渝補充道，「只是離我阿嬤家遠，她們沒跟阿嬤住一起。」
「我以為是你阿嬤獨居，你才每個禮拜都去看她的。」
「我阿嬤是獨居沒錯，我堂姐她們⋯⋯平時很少去跟我阿嬤見面。」
嘉渝話說到這裡，又不說下去了。不知道是因為偏題了，還是本來⋯⋯這就是個不太好去談的話題。雨晧沒有追問，只是繼續聽，他聽那平淡講述自己經歷的語氣，裡面夾雜一些被小吃店背景音蓋過的情緒。
赤狐色的偵探總是會細細地往每個角落看。

那個晚上沒有雨，但也看不見月亮。
嘉渝不喜歡這樣的夜晚，在夜間客運上，她總喜歡盯著窗外的月亮入睡，那個顏色跟她阿嬤的台灣國語一樣，是一種沁入心中的寧靜。
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聽到了一名女性的輕聲尖叫。她被嚇了好一大跳。四處張望，她卻不知道聲音從哪來，因為這輛客運，不知何時坐滿了人。
人？

她開始覺得人的定義有點模糊，如果死灰一樣的膚色、屍僵般的坐姿，還能稱為人，而不是「屍體」的話，那會呼吸、思考、動作的自己是什麼？
嘉渝感覺自己要忘了怎麼呼吸。
客運沿路停了很多她不認識的站，「人」陸陸續續地下車，直到剩下最開始的幾個乘客。嘉渝已經放棄去問誰一點什麼，只是等堂姐來接她去阿嬤家。

「你沒有告訴其他人這些事嗎？」雨晧提問。

嘉渝搖頭。
雨晧突然想，那嘉渝的阿嬤一定是個很好的阿嬤，跟他的阿公一樣。雨晧的阿公在宜蘭的醫院住院，他也想過每天一早先開車穿過台北盆地，到蘭陽平原去看看阿公好不好，但他的哥哥在那裡看著阿公，所以他沒這麼做。
『就算嘉渝的阿嬤不是獨居，嘉渝也會去吧。』
雨晧這麼想。

「對了，嘉渝說的阿嬤，是嘉渝爸爸那邊的阿嬤？」
「⋯⋯對，平時當你的老師的那個『阿公』，是我外公。」嘉渝皺起眉，「你不會以為他把自己老婆一個人丟在南部，然後人留在北部天天搞失蹤吧？」

嘉渝的「外公」也姓李，叫做李靖，說來話長，但嘉渝一直誤會自己外公是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老頭，不明白雨晧為什麼沒事會去找那個怪老頭「學點什麼」，具體到底是在學什麼？
雨晧也覺得「自己實際跟老師在學什麼」，不方便告訴對方，也不打算解開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