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理解所謂天啟是怎麼回事，然而馴龍師總愛篤信直覺ーー特別是伏特加與渡鴉這對師徒。一個讓人摸不清頭腦的詭秘異夢即能驅使兩人收拾行裝啟程。

只要樂意，再不合理的事他們都做。

遠離市區的這條街道格外荒涼，沿途的廢棄商鋪展示著數十年前的昔日繁華。人影沒半個，野狗倒是三五成群。兩師徒鞋底踩過碎石，發出的細碎聲響立馬惹來野狗群的不滿，連番狂吠，似乎在宣示對領地的主權。

「吵死了啦我們只是路過，誰再叫我就不客氣囉。」他取出軍刀握在手裡，犬群音量立馬減退一半，看來這震懾還挺奏效。

伏特加瞧著自己徒弟與野狗糾纏之際，忽然開口。

「唷小子，我想繞去外面看看，晚點在正前方的城鎮裡匯合吧。」也沒給渡鴉過問的機會，伏特加眨眼間就溜得不見人影。

憑藉着數年來無間斷的追查，彼斯達終於鎖定了那個男人所出沒的地區。適逢天啟之時，人群紛紛外出尋覓夢中啟示的地方，他也率先啟程前往事前調查到的地帶進行了搜查。

在那裡，他看見了——那個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記憶中、留着赤紅色長髮的壯碩身影，正和誰一起大搖大擺地邁步向一條遠離市區的街道離去。

終於找到你了……伏特加……

他不自覺地咧起了嘴角，心臟激烈地在胸膛中躍動，全身上下的每一吋血管都漸漸地沸騰起來。他悄悄地竄進了那個人正要前往的街道旁的樹林中的一根樹幹後，靜靜地等候着他落單的時機。

噠、噠、噠———


不消多久後，男人的腳步聲持續一步接一步地靠近樹林深處來。他屏住了氣息一手緊壓着刀柄，耐心地等待着該伺機出手的最佳瞬間。


「……給我下地獄吧。」

就在男人的腳跟剛好踏進他所藏匿的樹幹範圍之時，彼斯達咬牙低吟一句後便從刀鞘俐落地拔出刀來，一個轉身馬上對準身後的腳步聲主人的胸膛方向揮斬下去。

面對那襲來的刀鋒，伏特加迅即抬起鋼臂格擋。兩種金屬劇烈碰撞之下迸發出連連火花。在這剎那，他掃視一眼這名怒目圓睜的陌生青年，腦袋急速分析現況。

即使是偷襲卻也步法端正，持刀姿態一板一眼得仿如從教科書複製出來，伏特加相信這傢伙應曾經有系統學習過刀法。神態衣著不似攔路打劫的匪徒，然而若說是殺手，卻又太過青澀天真。

「誰會下地獄還不知道呢。」

兩人仍在對峙之際，伏特加忽地退縮了些。趁持刀者失去平衡，伏特加藉機緊握其手腕，並連人帶刀撞在後頭的樹幹上，以體重帶來的慣性施力壓制。

「你認識我？還是從誰口中認識過我？」

「你……！」

本以為定必得手的突襲最終淪落至被壓迫在樹幹上動彈不得的局面，這份如被當頭潑一波水般的恥辱教彼斯達的臉容在一瞬間扭曲成一團。

他拚命轉動手腕試圖把持刀的手從伏特加的套牢中拉扯出來，然而那隻鋼製的義肢仍舊紋風不動地把他鎖在原地。

「少在那邊裝蒜！你這個混帳犯下的罪孽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

他狠狠地瞪視着伏特加那從容的臉低聲嘶吼，以沒被抓住的手一把揪住了伏特加的衣領，再使勁地把他的臉拉到自己跟前。

「伏特加……你以為殺了人把一切都毀掉後，還能一直在外面逍遙快活嗎！？」

痛恨的喊話與緊揪的衣襟，伏特加都能想像到下一步很可能就是要掐自己脖子了。

然而單憑這年輕人的片言隻語，實在不足以讓伏特加辨別其所言真偽，甚至連判斷為哪場兇案都辦不到。作為黑幫頭號劊子手，其手下亡魂有如繁星，罄竹難書。

好一場飛來橫禍，今天是什麼凶日不宜出門嗎？

「……好吧。醜話說前頭，命我是沒法給你了，但陪你發洩發洩還是可以的。」仍是血肉之軀的左掌隔著皮質手套覆上那灼熱的拳頭，伏特加企圖使對面那人冷靜點。

「既然你一清二楚，不妨提醒下我？」

伏特加寫遍一臉的滿不在乎，甚至還以滲透着輕蔑的態度回應讓彼斯達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節節升温的怒火。

把我的整個「世界」都給奪走了還在那邊嘻皮笑臉，罪無可恕——

「刀下的人命你而言就是這麼卑賤的東西嗎？」彼斯達放開衣領後又隨即一手箍在伏特加的脖子上，並對其喉嚨猛烈地施加全臂的力氣掐下去。

「不需要你的施捨！十四年前在南部邊境的一個小村，那裡的所有人都是被你這個混帳一夜間殺害毀掉的，我定會自己替他們向你這個殺人兇手討回公道！」 他朝着伏特加的臉嘶吼道，壓住對方的手腕連連顫抖着。

「如果你還是忘了，那就直接在這下去問那些村民如何？」

顯而易見地，年輕氣盛的少年胸懷飽含未被磨滅的高傲，這沒什麼不好。若然談條件、和解已被與屈辱劃上等號，與其反駁游說，還不如順他意呢。

「既然你都說到不需要施捨，那事情就好辦了。」伏特加沉靜的臉容泛起漣漪，不是痛苦而是笑意，彷彿對方竭力扼喉半點效果都沒有。沒誰知道這意味著的是舒坦抑或戲謔。

語畢，黑鋼材質的指節稍稍一收，他加緊了壓制彼斯達手腕的力度以致疼痛，那柄懸空的武士刀也隨即落地。

「這世界勝者為王，想要我的性命就親手來取吧。」他抬起眉頭，語調帶著不容忽視的輕蔑，多少有些刻意為之。

「咕唔……」

彼斯達眼睜睜地看着手中的武士刀從指間落下後，手腕便被壓在樹幹上並施以一股無法抵禦的壓力直達腕骨，彷彿在下一瞬間自己的手就要被原地勒斷。

他拚命地反覆扭動手腕試圖從鋼掌中掙脫，勒住伏特加脖子的手同時更加用力地壓上喉嚨處。然而不管是自己哪一邊的行動，伏特加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地神態自若，反映在他的雙眸中那個咬牙切齒的自己只是像小孩子過家家般打鬧着。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怪物……

習武多年的經驗很清楚地訴說着，不光是自己無法動搖到眼前的男人的半根毛髮，甚至他還藏着深不可測的餘力——

若是他願意，下一秒就能在瞬間殺掉自己。

「……為什麼現在不殺了我，就像你當時直接砍我胸口那樣？」

彼斯達停止了掙扎的動作，抓住伏特加脖子的手也緩緩地順着脖子劃下來，眯起了雙眼盯着伏特加的臉龐。

「為什麼？沒有理由啊。」幾乎是立刻脫口而出，伏特加對上湛藍瞳仁時不帶一絲閃躲。

在那雙汪洋般的眼裡，映照出的或許是汹湧的洪水猛獸，是某種不可理喻的瘋狂殺戮者，所到之處不留活口。但伏特加並非無時無刻都是殺人機器。至少現在不是。

「你看起來也不想丟命，就別堅持鬥個你死我活了。同意的話高舉雙手，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伏特加提了個解法。口氣不溫不火，態度算不上冷漠但又未至關切。

濃鬱樹蔭壓在無人荒野，對峙兩人的身姿被遮蔽成無法辨識的黑影。就算年少劍客在此收手，也不怕被誰遠遠瞧見而顏面盡失吧。

「沒有理由？」

彼伏特加平靜的回覆倒是和過去對方那在自己的村落中肆意毀壞，見活人就毫不留情地砍殺下去的殺人魔般的形象大相逕庭——彼斯達的雙眼不禁瞪得老大，然而單憑對方片面的說法完全不足以讓自己改變看法。

「……」

此時的自己顯然是無法奪去伏特加的性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倒不如先順着他他意，另覓他日再伺機執行計劃。

靜靜地盤算着下一步行動的彼斯達在陷入了一切沉默後，低下頭來咬緊住嘴唇，依從着伏特加的指示緩緩地舉起了雙手。

「算你是個聰明人。」

既然襲擊者願意屈服不再糾結，伏特加也無刁難之意。挪腿，略帶划痕與泥沙的皮鞋踩穩刀身，去除對方伺機再度進攻的隱患後，伏特加終於鬆手，還對方自由。

「不知道名字的少年，希望我們不要再見了。」

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復仇從來不需急於一朝一夕。沒有人會當永遠的輸家。終有一天，如日方中的英勇戰士身軀會衰老沒落，而現在仍青澀的青年會逐漸成長，得已報仇雪恨。

唯一的變數大概是這兩人會否存活到那天來臨。

眼見伏特加終於把手鬆開後，彼斯達馬上放開雙手往旁邊一移遠離了對方的胸懷，一把抄起了直插在泥地上的武士刀便收進了綑在腰間上的刀鞘內。

「給我洗乾淨耳朵聽清楚了，我叫彼斯達。」

他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伏特加後，便轉身頭也不回地朝着遠方急步離去了。

今天這份不甘的屈服乃為權宜。
終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地把這一切都歸還給你。

——就在世界的終末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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