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很久沒去醫院了。

　　就醫只會給人三種結果：沒病，有病，及死亡，不論是哪一種，背後都得承擔龐大的金錢壓力。為期數週的排隊看診時間足夠讓人由病轉好，也有太多投入所有家當、費時數年得到一句「恭喜你，你很健康」的案例。所以絕大部分的人類在非緊急需求時多會選擇在街頭巷尾的藥局購買成藥進行症狀治療，其他的聽天由命。這是醫療技術持續進步的同時越演越烈的未來趨勢。

　　自從上一次執行全套身體檢查以證明我是一名人類（檢查結果顯示除了長期吸菸導致的輕微肺纖維化及較高的肝指數，我比同齡人要健康許多，還有是的，我定義上完全是個人類）後，我就很少再踏入那個地方。

　　對我來說，醫療費用其次，麻煩的是就診記錄。

　　他們會看到先前的病例摘要及被撤銷的死亡證明。人類多疑、同時矛盾的擁有足以殺死貓的好奇心，我實在不想再編撰一個只可能出現在B級電影裡的死而復生情節，尤其現今以宗教救贖為由不再是強而有力的藉口——那會被當成嚴重的妄想症狀，並轉介給精神科；至於那些思想仍活在上個世紀、對此信以為真的宗教狂熱份子，則是會提著火把及鐵叉要人滾回撒旦的懷抱。

　　那麼，更遑論是看到惡魔造就的非自然傷口。

　　我沒辦法在第一時間處理 觸手怪物 造成的傷口，餐廳的救駕及後續處理更顯得拖延，當我回到車上時，用以止血的皮革外套及期間破損的衣物沾黏在傷口裡，與黏液、血水、以及我說不清楚的組織液全混在一塊。車上的生理食鹽水只夠我移除最上層的布料來檢視傷口狀況，可想而知，它慘不忍睹。

　　撇除那讓我耗費一個小時才足以完事的劇烈疼痛（在這之前我還吞了顆止痛藥），外觀看來也很驚駭，還能維持身體機能簡直是生命的奇蹟。腐蝕性的體液深入肌肉層，傷口中央像被刨挖出了壑，周圍的皮膚在沒了周邊鍵結而攣縮變形，同痂在深坑旁堆起了陵。沒侵蝕作用的黏液仍積在裡頭，與人類的體液攪和後混出了透黃中帶點橘紅的半凝固狀液體，散發腐敗的臭味。

　　這就是問題所在：如何向人類解釋這道傷口。

　　我擅長的領域屈指可數，具腐蝕性的化學物質除卻強酸強鹼外我沒有任何答案，而要說其中哪種會讓名為人體的容器裡像放了吉利丁似的凝固成一塊完美的柳橙風味果凍，哪怕是我也清楚人界的可供選擇為零。

　　人類是多疑又充滿好奇心的智慧生物，他們會像觀看稀有動物般的對著我的傷處瘋狂留影，採樣化驗，發現在他們知識外後腦羞成怒，開始逼問我傷口究竟如何產生，再針對我的說辭逐一試驗，直到他們得到滿意答案，為自以為是的醫療突破沾沾自喜，縱使這只是魔界琳琅滿目的物種名單中，最爲常見的無腦魔物一屬。

　　總而言之，我別無他法。我厭惡麻煩。

　　所以我啟動引擎，開車回家。

　　惡魔引發的傷不僅能吸引人類，也能吸引惡魔。

　　我一踏入家門，柔伊難得不是待在客廳或者房裡等我去向她招呼一聲「我回來了」，而是急切的從房間飄（對，這是她的惡魔技能之一，但大部份的時候她還是傾向以我的手臂當她的代步工具）來門口——隨手把門蓋上是身為連續殺人犯兼惡魔豢養者必備的生存法則之一，而我頭一次慶幸自己如此重視它。

　　她在一段距離外停下，看著我的手臂。

　　「芬，你受傷了。」

　　這是肯定句，她在陳述一個過於明顯的事實。

　　換作其他人我可能會想翻白眼，但她是一個以人類為食同時不受道德規範及社會常識束縛的惡魔，我應該為她此時提出的關心感到高興，及不適切的榮幸。

　　不過說實在，就算我多吞了兩顆止痛藥想要一切看來如常，人類之軀終究存在生理限制，我下車之前用後照鏡審視過我的模樣，不談傷處，我臉色蒼白、疲倦、額上掛滿冷汗，只能使用非慣用手，教科書般的狼狽至極，所以連柔伊都能發現這件事，顯然不是出自偶然。

　　「是，柔伊。」我把車鑰匙扔進鞋櫃上的鐵碗中。金屬互撞的刺耳聲響總讓我有種回到家的實感。

　　柔伊依然站在原地盯著我看。

　　她像是在斟酌著問句，卻找不到對應的反應。這怪不了她，她平時能對話的對象只有我，以及一些口不擇言的瀕死人類，他們受傷或者死亡是種必然，她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在惋惜或告別，她樂見其成。現在她的一時語塞，大抵是為了重新判斷該說好餓還是好糟。

　　這是一件好事，我不擅長處理這些。

　　「你吃過⋯⋯」

　　「能讓我看看嗎？」柔伊打斷我。

　　「不是什麼要緊事。」我隨口回道。不過這言過其實——現在唯一能判斷的是沒有立即性的生命危險，我明天會在地下管道購入抗生素、肌肉鬆弛劑及止痛藥，這些輔助性藥物及人體自愈能力對傷口復原有沒有成效才是判斷要緊與否的重要關鍵。

　　「我晚點能自己處理。」在睡完一覺之後。

　　在我即將通過前，她伸出手阻攔我的去路。她用違反自然法則的方式在空中漂浮，但還是比我矮了點。她沒有抬眼看著我，而是微低著頭，小臉上寫著滿滿委屈——對於她哪裡學來的，我沒有半點頭緒。

　　「芬。能讓我看看嗎？」

　　我得承認。

　　我別無他法的事遠比想像中要來的太多。

　　我脫下了上衣和外套。

　　他們都破了大洞，沒辦法再穿，我打算連同計程車裡的一片狼籍在明天一併處理。假設我能順利清醒。

　　這也讓我察覺：近期在餐廳發生的兩次財產損失及生命威脅全得歸功於Butcher。我在邊界餐廳的年資約莫三年半，以人類標準來算姑且稱的上中手，在這之前即便存在口語或跡近錯失的安全疑慮，但都以相安無事告終。那個頭頂天使光圈的前自然人總是瑟縮著他的肩，供應人類、卻在面對人類時驚慌失措甚至無法動彈；對人類充滿食慾，卻又願意在危機時刻出手搭救——精神分裂般的矛盾。也讓人感嘆確實充斥「自然人」的不穩。

　　這恐怕再度證實了我識人的能力糟糕透頂。我總是選到最糟糕的，不論經過多少的審慎考量。

　　「發生了什麼事？芬。是誰這麼對你？」

　　柔伊輕輕的摸著我的二頭肌，一雙同茉莉一樣短我一個指節的小手在末端之前都與人類相仿，在指尖則像是繼承了獵食者的基因，銳利無比，它能輕鬆的戳破人的皮膚以及肌肉，留下深至見骨的傷口，也可以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的摳撓著瘡口旁的疤痕及衣料殘骸，觀察傷口狀況，同時試探我的疼痛閾值。

　　好消息是，止痛藥發揮了效果，我基本上感受不到我的手臂——至少我希望效果來自止痛藥。

　　柔伊不滿我用「工作出了點意外」來搪塞她，所以她盯著我看（程度遠遠不到瞪），消停一會兒再次重複相同問題⋯⋯問責的方式了無新意，但效果拔群。

　　我一五一十的將事情始末全盤托出，包括放人鴿子的對接人、後廚裡的不速之客、出手相救卻殺不了人的光圈惡魔，事後的報告及說巧不巧的老闆視察。

　　老闆弗蘭特的出現讓在場的管理階級如坐針氈，顯然被低階惡魔竄進後廚影響供應、葬送一名員工能被惡魔視為嚴重的入侵事件。有鑑於我是整起事件的第一目擊者以及解決者，他只是用那不自然的螢光色雙眸撇了我一眼，彆扭的說了一句做的不錯，隨後拽起身上的一把鑰匙給我，權作賠罪、謝禮，及遲來的聖誕禮物。

　　那把能在人界自由穿梭跳躍的鑰匙對人來說是貴重了，但邊界餐廳的老闆是出了名的不懂犒賞員工，獎懲沒有標準純粹隨心所欲，而惡魔與人類不論對傷勢或獎勵的認知落差導致他寧願送我一把可能沒命使用的惡魔道具，也不願替我治療傷勢的惡魔笑話。

　　「我沒有帶回那個⋯⋯東西。希望你不介意。」

　　「沒關係，你更重要。」

　　「讓我修補它。芬。」柔伊小聲的說，用的一樣是再確鑿不過的肯定句——因為她清楚，當她使用疑問句時，我就有拒絕她的權力。她連選項都不打算給。

　　於是我點頭，允諾她的要求。

　　如要談及惡魔的戲法，大多數人類受影視作品影響，多是黑暗、浮誇，華麗或充滿震撼等刻板印象，實際上並非如此。柔伊的魔法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她不需要詠唱、不需要畫魔法陣，她只是將手放在傷處上，掌心自然的凝聚起某種肉眼依稀可見的力量，然後修補就開始了。半凝固的果凍回歸水漾狀，在被不明外力帶出窟窿後濺的木質地板都是。

　　攣縮蜷曲的肌肉被拉長、相互連接、扭結，那看起來違反醫學常理，因此重新生長後的肌肉組織在被塞回傷處時顯得參差不整。覆蓋於其上的皮膚也是相同的概念，部份厚實累贅、部份薄透如紙，最後修補出的模樣自然不甚美觀，就像是我偏執的在尚未癒合的傷處反覆摳抓刨挖，重複半年才夠成就的醜惡瘡疤。

　　這種視覺上的強姦體現於我頸部以下、手腕以上的全身皮膚，所以人類不適合看到的東西又多了一件。

　　也是為何柔伊的「修補」僅止於「修補」。

　　我握了握拳，而事實證明我的肌肉在一番折騰之後很順利的復位。強烈的癢意取代被止痛藥覆蓋的疼痛，一如剛長出的鬍子一樣難耐。我想伸手搔癢，然而在成功碰到之前就被柔伊溫柔的抓住。

　　「你需要休息，芬。」她的抓握必然會傷害我，所以只敢將我的手包覆在她的掌心之間。

　　她傾倒在我的懷裡。沒有往常的衣服阻隔，她的瀏海刺撓我的胸口，那雙惡魔小角則時不時想偷襲我的下顎，但現在不論任何傷都已然不痛不癢，於是我用適才復原的右手輕輕攬住了她。名為懷念的心緒莫名湧上，我想可能是鴉片類藥物的副作用上頭，我感到暈眩。

　　但柔伊跟茉莉不一樣，她不會離開我。

　　「一段休假，聽起來不錯。」我暗暗的笑出聲。柔伊的髮絲摸起來很好，就像茉莉的一樣。

　　我閉上了眼。我感覺很好。

　　「好啊。那就一段休假。」

與泰勒的打怪交流 + 不速之客ll + 老闆視察 衍生創作
誰進度這麼慢呢？就是葛中本中

沒什麼重點之篇章⋯⋯感謝撥冗閱讀的各位看倌

修補過程有一種我的手也跟著癢起來的感覺非常具體非常有畫面ㄌ……

但有一秒又覺得肌理被拉開鋪平重接好像在接電線(對不起
葛里芬像機器人但又很有血有肉，尤其是最後和柔伊抱抱的地方，雖然從頭到尾都在想茉莉但還是好可愛，休假要快樂……我現在開始期待死亡證明為什麼被開下去的部分……

太甜蜜溫馨ㄌ每次看到柔伊跟葛里芬互動都是嚴肅故事中一個喘息點 陰暗中的一絲陽光，葛里芬前面說全身檢查那段真是太好笑請叔叔注意肝指數⋯⋯
腐蝕描述真的太可怕害我的手也在幻痛彷彿被異形口水滴到，要我怎麼面對柳橙果凍

milimola:
謝謝格里德中的撥冗閱讀
其實我當初有在想傷口修復要不要上標因為過程好噁心 然後您完全正解了 確實就像接電線一樣而且還是用絕緣電線膠布瞎雞巴亂纏的那種！我私下都跟親友戲稱柔伊的修補就是這張迷因

我好喜歡您的評論，我有營造出那種柔伊前柔伊後還有看著你想著她的感覺 也沒有嫌棄過渡用的小章節，葛中本中速度慢半拍所以很難保證自己有辦法全全交代完，但我會努力ㄉ⋯⋯我也要偷看您

lucky_blue0:
謝謝路中的撥冗閱讀
葛中寫文的原則是不能讓一個角色裝逼太久又很愛看人狼狽不堪，故此篇誕生全然出自私慾 然後關於肝指數就是叔叔在檢查之前這樣那樣所以才會很高ㄚ（？怎樣哪樣）現在應該還好了吧生活滋潤愜意
我挖叔叔的柳橙果凍給妳吃（不要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