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赫特目光如炬,他的視線在數據儀器和手術台上的病患之間快速切換,完全沒有注意到在偏冷的手術室裡面,他的內裏浸濕了後背,他拿著資料的手微微顫抖。
「什麼?喔,我沒事。」他不是外科醫生,一般手術的急迫性讓他倍感壓力。
執刀醫生請他靠近手術台,他指著病患的肋骨,稍微有些生長不全的畸形骨骼扭曲了病人的軀幹,霍爾頓告訴他拿掉這些肋骨不會對病患有什麼影響,還可以讓病人好過一點。
「你確定這樣不會影響她的生活?」蘭赫特指的是拿掉的數量。
「不會,但是這個我不確定,所以我想請你確認。」霍爾頓指著一根他沒見過的骨骼「它雖然沒有壓迫到任何內臟,可是它的形狀、顏色都相當不尋常。」
「我不確定,我們先取部分樣本檢驗⋯⋯」他們不確定自己是否看錯,但是那根骨頭似乎反射出不尋常的色彩,他們在其他戴環者身上也見過異常的生理狀況,但每一次都是前所未見的新挑戰,像是形狀如菌絲的網狀組織、有時候是血管纏繞異常的骨骼。
霍爾頓搖搖頭「病人太瘦弱了,可以的話我希望一次解決,減少二次麻醉的風險。」
蘭赫特平時面對的淨是些死去的生物,此刻躺在手術台上的是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他沒有多少時間決定該怎麼做,她可能連普通的戀愛都還未經歷過就得背負虛弱的身軀苟延殘喘。
「博士,病人的心率下降了!」麻醉師提醒他盡快下決定。
手術台上,女孩的頭上若有似無的環在此刻閃出奇異的虹彩,像深海中未知的生物,沿著弧線綻放出霓虹般的色澤。
有那麼一瞬間,手術房裡面的人懷疑他們不是在為人類動手術,而是一種傳說中的異獸。
霍爾頓滿意地看著病人穩定的呼吸起伏,他讓護理師送她去恢復室,然後回頭看著正在快速檢驗樣本的蘭赫特。
「那我可以明天早上一起過來看看⋯⋯」蘭赫特計算著在實驗室花費的時間和來回車趟,他想要在病人清醒的第一時間看到她,親眼確認她安然無恙。
「不必了,」霍爾頓看到蘭赫特訝異的表情擺了擺手「你知道她父親是誰,她的病房有多少人站崗需要我數給你嗎?」他皺起眉頭「那個人怎麼可能虧待自己的孩子,你沒必要給她更多關注。」
「我很懷疑你是對樣本還是對病人感興趣,你要是對每個戴環者都這樣,總有一天會惹上麻煩。」霍爾頓看到蘭赫特為難的表情「你不需要老是把所有事情扛在自己身上,這裏有我們在。」他拍拍蘭赫特的肩膀,要他回去好好休息。
初冬的寒冷從街道的那扇窗戶流入室內,少數還未被季節擊敗的蟲鳴逐漸靠近蘭赫特的住宅,彼得知道博士要回來了,他把窗戶關上,拿起今天動手術的那名女子的資料閱讀。
「不是吧?現在都幾月了,難道是全球暖化的關係⋯⋯」蘭赫特忍不住輕聲抱怨,為了阻擋蟲鳴,他為自己的房舍做了所有你想得到的隔音裝潢。
手術成功了?博士進門的時候自言自語,這是心情很好的徵兆,蘭赫特就算是罪犯死亡也會讓他安靜一整天,彼得把資料放下,準備走回自己的房間。
「彼得你還沒睡?」蘭赫特話才出口就自己搖搖頭「今天過得如何?我帶了檢驗剩餘的血回來。」
「嗯。」彼得簡單應答,把血液和其他實驗品放進冷藏櫃。
「咦?你肚子不餓嗎?」蘭赫特睜大了眼,彼得討厭放置太久的血液,所以每次帶回來馬上就會喝掉,他拉長了脖子往冷藏櫃的方向看「上次的還有剩下?」
看到蘭赫特擔心的表情,他內心有點慌張,可是他幾乎沒有跟族人一起生活過,他對自己的理解不會比人類還要多,他緊繃著臉,掩飾自己的不安,看也不看博士一眼,繼續手上的工作,但他拿著試管的手微微顫抖,玻璃輕微碰撞的聲響讓室內的溫度又下降了一點。
「這樣啊!」蘭赫特眨眨眼「下次幫你買件大衣好嗎?」
見彼得沒有回應,蘭赫特跟平常一樣開始整理帶回來的資料。
彼得這才想起他忘了把病人的資料放回原位,他假裝對牆上掛的昆蟲標本感興趣,偷偷看著博士,蘭赫特翻找書桌上的資料,歪著頭皺眉,然後抬頭看了看四周,像是嚇一跳那樣看著放在主人椅上的資料,然後摸摸自己的頭,好似在責怪自己的健忘。
看到博士和平常一樣,完全沒注意到資料的位置不同,彼得拿起書架上的書,坐到他平常的位置去閱讀。
室內除了蘭赫特翻閱資料的細微聲響,安靜得能聽到他偶爾較深沉的呼吸聲。
這就是他們平常的生活,互不干擾,但默默關注著彼此的狀況。
彼得比蘭赫特早注意到門外的騷動,在電鈴還未響起前他就注意到門口停下的車輛,他把書闔上,慢慢走到玄關,蘭赫特看起來很不安,不論是誰,這個造訪的時間點都很可疑,特別是他才完成一個歷時八小時以上的外科手術。
彼得看著博士打開那淺色厚實的大門,外頭站著兩個穿著正式服裝的男子,他們的手上拿著聖經,似是傳教的人員。
「很抱歉在這種時間打擾您,請問您是蘭赫特博士嗎?」來人謙和有禮,朝博士行禮。
「是的是的,這麼晚的時間,出了什麼問題嗎?」博士看到對方良好的態度,垂下肩膀,向他們兩位回禮。
「我們聽說了卡萊澤爾小姐今天的手術⋯⋯嘿,別緊張,這在教會裡消息靈通點的人都知道。」看到蘭赫特警戒地把門半掩,他著急的解釋。
「你們擔心卡萊澤爾小姐的話,明天就可以去探望她了。」蘭赫特點點頭,語氣中意欲結束這次對話的態度非常明顯。
「你給我等一下!」看到蘭赫特執意要關上門,那人終於忍不住伸手用力抓住門沿,力道之大和態度的翻轉令蘭赫特皺起眉頭。
「你知道我們是誰嗎?恐水人,在你還年輕的時候是我們救了你。」
被觸動回憶的蘭赫特看起來很驚訝,他們不但曉得艾露莎的事,也知道他是會引誘災厄上身的恐水人。
看到蘭赫特猶豫的樣子,這名陌生男子繼續說道「我們希望你能分享卡萊澤爾小姐的研究,很少有機會可以在戴環者存活的情況下得到這麼完整的骨骼樣本⋯我們想知道這拿來驅魔會不會有不同的效果。」他仔細觀察蘭赫特的表情變化「任何驅魔的知識都讓我們有更多能力保護像你這樣的人。」
「為什麼你⋯如果能幫助更多這樣的孩子,我當然很樂意,但是我得先跟實驗室經理報備⋯⋯」
不速之客的另外一人失去了耐心,他一腳用力將門踹開,蘭赫特往後倒了下去。
「廢話那麼多,就跟你說直接用搶的!」他們兩名歹徒就這樣衝進屋內,四處探尋蘭赫特的實驗運輸箱,兩人看到彼得擋在路中央,目光銳如劍刃,被他瞥到之處如刀劃在身上一般冷冽,一時之間兩人不自覺地愣在原地,彼得輕笑,神情滿是輕蔑,激怒了推開門的那人。
歹徒伸手就要把他推開,他還沒碰到彼得,彼得就舉起傘,如刺槍般用力刺向他胸前的要害,歹徒摀著胸口痛苦的倒下,彼得伸起腳像踢球那樣輕鬆將人踢到門外。
「你養著什麼怪物?」看到沿著門階滾下去的夥伴,另一名歹徒伸手摸向隱藏的內袋,拿出裝著血液的小瓶將聖血灑向彼得。
彼得不為所動,潑灑在他身上的血液沿著面頰滴落,幫這名蒼白的少年添增了幾分詭異的氣質,他冷靜地按下警民連線的緊急按鈕,然後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保全三分鐘內就會趕到,快點滾出我的視線。」
方才的騷動讓庭院裡的蟲鳴活躍起來,蘭赫特將門鎖上,確認對方的車消失在道路的彼方,他猶豫了一會兒,看著臉上沾著血液的彼得,最後還是撥通電話給保安公司,交代他們不用報警。
彼得靜靜地擦拭玄關處的血液,他清楚看到兩人身上的銀色徽章,那人還拿血液對付他,那不是一般人類該有的行為,他看著蘭赫特歪掉的雨傘,很難相信像博士這樣的人會惹上搶劫的麻煩。
「彼得你還好嗎?有沒有哪邊不舒服?」蘭赫特瞪大了眼看著身上沾滿血液的彼得。
「嗯⋯⋯」他抹開臉上的鮮紅舔舐手上殘留的液體,確認這的確是血液「他們剛才說了什麼?驅魔?」
彼得往前逼近蘭赫特「他們剛才的話讓我想起你和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個看起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傢伙。」那也是他們合作的契機,彼得心想,如果這兩人把自己當成需要「驅魔」的對象⋯⋯
他們初次見面,是在一個無風無雨的夏天,蘭赫特從實驗室返家的夜晚,獨自一人面對不可名狀的追殺。
他覺得自己跑了將近兩個鐘頭,前面是死胡同,蘭赫特轉身將背靠著牆面,慢慢調整呼吸,就算距離尖峰時刻結束有一段時間了,城市也不該如此空曠——街道上連引擎的聲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夏蟲鳴叫的唧唧聲,街燈在此時亮起,受到怪異的影響開始閃爍,不祥的徵兆提醒他那只怪物愈來愈近,他摸了摸袖子上被鮮血染紅的地方,危機感讓他暫時失去了疼痛,他抽出灰白色的匕首,心跳隨著街燈閃爍愈來愈快,他疑惑的看著手上如工藝品般的小刀,平常只是帶著這東西就能避開「不可名狀之物」,為什麼這次不管用了?他視同救世主的護身符,此刻卻是連一般小刀都比不上的擺飾。
四周的空氣摻入難聞的腐敗味,不可名狀之物身上的瘴氣隨著臭味映入眼簾,來了,那只怪物從巷口轉進來,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它的關節發出恐怖的斷裂聲,路面被拖移出一道黑色的刮痕,彷彿空中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正在操弄它。
「救命!誰來幫幫我!有誰聽到嗎?快來人啊,這裡、這裡失火了!」他覺得這怪物追著他很長一段時間了,怎麼就沒有其他人發現呢?
怪物的笑聲甚至不像從喉嚨發出來的,它不在乎拖行如何毀壞這副皮囊「好啊,真是好啊⋯⋯」它伸出早已破敗不堪的雙手,衝向前掐住蘭赫特的脖子,模糊的血肉沿著手臂滴落蘭赫特的胸口,蘭赫特甚至連感受噁心的時間也沒有,舉起小刀刺向它的頭部,暗紅色黏液從傷口噴發出來,但是掐著蘭赫特的雙手沒有停下,反而愈扭愈緊,他沒辦法呼吸,他的視線開始模糊,在他即將暈倒之前似乎聽到急促的腳步聲⋯⋯
「我們說好不干涉對方的生活。」蘭赫特含糊其詞,似是想矇混過去;彼得抓住蘭赫特的手阻止他繼續摩擦,他打定主意要把蘭赫特在做什麼問個清楚「我們也說好,你提供我血液,我幫你擊退那種非人的傢伙,而不是普通的人類。」
他對著那把已經無法撐開的傘點頭「這下可好,有兩個人類知道你這裡住著像我這樣的『怪物』。」
「啊⋯這個,我想他們應該不會隨便說出去,畢竟他們也不是個能隨意公開的組織。」
蘭赫特閃躲著那幾乎會傷人的眼神,他不論年紀或是體型都比彼得年長,卻無法移動手臂分毫。
「你現在不交代清楚,以後就別想出這個家門。」彼得接著說。
蘭赫特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少年,彷彿彼得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他露出沮喪的表情,舉起雙手投降「我該從哪裡說起?」他坐進沙發,用手揉太陽穴「那年我才四歲,走出家門沒幾步就差點沒命⋯⋯」
「我天生就跟其他人不一樣,最早是從什麼時候意識到的已經記不清楚了,每到冬末的時候,父母會特地帶我到瑞典度過夏天,我總是能在假期來臨時過上最豐盛的聖誕節。代價是一直到我成年以前,我都不曉得夏天的海灘長什麼樣子。
我才剛學會跑步,他們就給我一個用戴環者的骨頭⋯對,就是像卡萊澤爾小姐那樣的人,他們給我一個用戴環者的骨頭製成的護身符,就是那把我用來攻擊怪物的小刀。
『這比你能在世上得到的任何東西都還要寶貴,不論睡覺、吃飯、上廁所你都得帶著它。』
『上廁所的時候?』
『是,上廁所的時候。』
『可是上廁所⋯⋯』父親的臉色很糟,我捂住自己的嘴。
『記清楚了,無時無刻都得帶著。』
我真的不是故意忘記,那天我在別墅的庭院推雪人,唱詩班的孩子朝著我揮手,要我跟他們一塊去吃教會發的點心,我一定是早餐吃得太少⋯沒有想太多就跟他們一起上路。
我從來也不覺得自己跟其他孩子有什麼不同,像我們這樣的人,共同點是異色瞳,你有注意到?我的眼睛顏色差異不大,很少有人發現。我幾乎沒有給父母惹過麻煩,除了那天,我只是忘了帶那把小刀出門就差點丟了性命。
我的父母親是普通人,但是我天生就會吸引不可名狀之物,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可是研究不可名狀是被禁止的,我的父親要我自救,他說他不能一輩子護著我,我太害怕了,不論父親要求我學習什麼、研究什麼都是為了我的小命。」
「所以,你們幫卡萊澤爾小姐動手術是為了你自己。」跟博士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彼得很難相信他居然沒看出來博士是這樣的人。
「是,不!不是這樣的。」博士聽到意料之外的結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喔不不不,有一半是這樣沒錯,但也不完全是!」彼得露出懷疑的表情,蘭赫特右手習慣性的抓著骨製護身符,似是想從這把小刀得到一些勇氣。
「我們確實也在幫助戴環者,」他看到彼得鄙視的神色,伸手攔下打算轉身離去的少年「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彼得瞪視那隻攔下他的手,誰知道蘭赫特那把刀的骨頭是從哪個可憐蟲身上剝下來的?
蘭赫特放開他,往後退兩步,向彼得道歉「如果說你願意白天出門的話,我帶你到我們的實驗室去。」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但是眼神堅定「至少在你離開之前,給我一個機會挽回自己的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