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酒店是夜晚的娛樂場。當然，他偶爾也會為了交易而穿梭於此。

身材精壯的獨眼男踏出佈滿水氣的浴室，濕潤的髮尾凝聚小水珠，沿著壯碩的胸膛留下性感的弧線。他撿起地板上的襯衫，目光不自覺瞥向坐在另一張乾淨床上的男子。

回想起不久前的誘人畫面、事後那一聲不吭舉起刀刃時，鮮豔的紅色在他眼裡同樣鮮美 —— 都讓他短暫的忘我。

髮絲隨興但不凌亂的披散在肩膀上，原先有些凌亂的長辮子也在不知不覺中重新編好，流水般亮麗的長髮能看出平時被用心的保養。透過男子低頭而垂落的髮梢也能清楚看見細長的眼睫與精緻的臉龐，銀白的雙瞳中未帶絲毫情緒，彷彿剛才的交易僅僅只是一場夢。坐在床沿的瑟拉斐爾像是夜晚中一縷無法被浸染的白光，彷彿不屬於這個混亂世界一樣的存在 ——

他不屬於任何人、也無法屬於任何人。

「有事？」瑟拉斐爾早早就將自己打理好，他一邊包紮傷口，一邊斜眼看向已經盯著自己許久的男人。

他微微仰起下顎，側過臉看向男人，長髮隨著姿勢流下，露出白皙的頸脖與優美的弧度。獨眼男偷偷嚥下口水，還是吐出違背腦中慾望回應。

男人否定的話語在瑟拉斐爾的眼裡不值一提，他未有笑意卻像是在嘲諷般不明顯的勾起嘴角。這些交易對象們，無論是對他的血液、又或是他本人都有非同一般的渴望。

他知道。也不在乎用自己作為交易。他確實也藉此獲得許多情報與機密 —— 從那時候開始，一直都。

你願意付出多少，我就能給你多少。

對他而言，這些人是他達到目的的棋子，同樣地、他自己也是。

他把裝好血液的瓶子扔向男人，後者則熟練地單手接住，彷彿已經習慣事後瑟拉斐爾的距離感，「雖然已經習慣你隨時會丟東西過來，但能不能說一聲？摔碎了我這不是白來了嗎！」

見瑟拉斐爾絲毫對此沒有反應，只是自顧自地拿酒精起來擦手，男人一邊無奈地笑著，一邊把瓶子放入胸前的口袋。

「話說你有聽說附近那間兒童醫院的事嗎？」男人自來熟的在瑟拉斐爾的身邊坐下，那銳利的銀眸僅在對方坐下時瞥去一眼，視線很快的又回到同居人傳來的慰問訊息上，「沒興趣。」

「哎！我是在跟你講這次舊日月宗在觀察的案件！你這興致缺缺的樣子真是不給面子，好歹我這是給你加碼。」男人既感到無奈又好笑，雖然這一點他也早已習慣，「但這點也很吸引我就是了，像你這樣帶刺的玫瑰還是最美。」

瑟拉斐爾用手背拍開那隻伸來打算碰他的手，男人則彷彿不介意般、又或者也享受這樣的對待。他輕鬆的向後倒在柔軟的床舖上，描述起這個案件的詳細，以及舊日月宗目前的打算。

一邊滑著手機回覆亞賽爾的訊息，瑟拉斐爾的眼神時不時瞥向身旁的男人。信紙、怪異的文字塗鴉⋯⋯雖然只是常見的惡作劇要素，但越是聽著內容，他的眉頭也輕微的皺起。

「雖然上層初步判斷只是孩童的惡作劇，在那間醫院工作的其他驅魔人也沒多說什麼啦⋯⋯」獨眼男抱著頭舒適地躺在柔軟的床上，像是注意到瑟拉斐爾輕微的異樣，他微抬頭對上瑟拉斐爾的視線。

「你覺得呢，我的公主殿下？要再深入調查嗎？我也不是不能幫你偷張紙出來 —— 」

「隨你。」

瑟拉斐爾冷漠的嗓音打斷了男人未完的話，像是沒耐心再繼續聽那些花言巧語一樣，那奇怪暱稱似乎從對方自主挖下眼球送給他後就一直跟著他。他倒也不是對對方的眼睛特別感興趣，只不過眼前的男人相對還有利用價值，也就勉強地收下了這份禮物，讓它加入他的收藏中。

瑟拉斐爾回想起男人描述的內容，那間兒童醫院是亞賽爾經常去當志工的場所，對任何人都是出溫柔與善意的他，無疑會是孩童裡最受歡迎的人。彷彿有什麼敲擊著他的腦海，想要捨棄卻又無法放下的一切，不禁讓他感到厭惡又煩躁。

在乎？並沒有。不在乎？也並非如此。

心底油然而生的情緒讓他久違的感到不安，他根本沒體會過多少次這樣的感覺 —— 但他仍相信自己的直覺是準確的。

〈瑟拉斐爾，你在家嗎？〉

〈出門。〉

〈我這邊提早結束了喔，我去接你吧？〉

〈不必。〉

他簡短的回覆手機簡訊後緩緩起身，將掛在沙發上的黑色大衣穿上，一連串動作俐落又優雅，絲毫沒有多餘的舉動。

瑟拉斐爾拿起床頭櫃的帳單丟向床鋪後自逕離去。男人司空見慣的拿起帳單看了看，從後頭傳來的話語再也沒有傳入他耳中。

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傍晚的兒童醫院內充滿孩童的歡笑聲，小孩子們燦爛的笑容、追逐著彼此玩耍的樣子，所有天真爛漫的樣子都不禁刺眼的讓他感到焦躁。

腦海中一金一白的兩個孩子牽著手在教堂前玩耍的畫面仍舊清晰，但曾經那些歡笑與快樂對他早已遙不可及。

瑟拉斐爾將這些回憶全拋到腦後，他藏起那顯眼的長髮於帽子中，偽裝身分潛入醫院。高大的身影輕巧地穿梭在人群裡，將氣息壓到最低，平時引人注目的氣場形同虛無，巧妙的將自己融入院內的白色之中。

夜晚的氛圍尚未完全籠罩醫院，傍晚時分正值交接時刻，趁著醫護人員忙於交接工作，他迅速地分別將可能藏匿信件的地方都調查一次，但大多留下的信紙都為孩童隨意模仿的圖樣，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異狀。

最後他決定到地下室一探究竟。

通往地下室的走廊空無一人，異常冰冷的氛圍令他不禁更加地戒備，仿佛隨時會有什麼張大血盆大口襲來 ——

嘻嘻⋯⋯

剎那間，他感受到一股壓迫與複雜的恐懼，胸膛傳來輕微的陣痛。銀白的雙眸瞬間睜大，他迅速拔起大腿側的利刃，轉身用刀柄擋下襲來的攻擊。“鏘！”一聲，金屬棍棒重擊牆面摔落於一旁，他馬上捕捉到一名幼小的男童躲在角落朝他露出怪異的笑容，發現瑟拉斐爾擋下偷襲後，男童嘻嘻笑著快步跑開。

「那個小鬼⋯⋯」

瑟拉斐爾立刻拔腿追上去，在對上視線的同時他就確認了，他對於它們的存在特別的敏感，那熟悉又令人厭惡氣息，他不會認錯。

它不是人。

皮鞋的聲音在走廊上格外明顯，雪白的長髮在奔跑時披散在空中，但他顧不及那麼多，他只知道不能留下【它】，必須在這將其消滅。轉入一個轉角後他赫然停止腳步，走廊的盡頭就在眼前，而地上一張泛黃的信紙映入眼簾。

上頭凌亂的蠟筆字跡和塗鴉都不禁讓他蹙緊眉頭，精緻的臉龐上原先靜默的表情也跟著變得凝重。從紙張傳遞而來的感受、此時的氛圍都不適得令他感到焦慮。

你，來了？美麗的存在。

耳畔這時傳來細碎的聲音，心臟頓時感到異常的疼痛，他不悅地輕輕嘖聲，一手扶住牆壁勉強穩住身子後緩緩地回過頭，果不其然那名男童也正站在那。

瑟拉斐爾的目光變得銳利，男童也只是偏過頭回以令人發毛的詭異笑容，頭顱喀喀的發出怪異的聲響，扭轉成人類無法達到的角度，扯開嘴角笑得開懷。

再靠近點，更仔細的看你。

「無趣至極。」

他壓著胸口的疼痛，重新握好刀柄直往孩童脆弱的身軀刺去。在冰冷的利刃觸及身軀的瞬間，孩童彷彿恢復意識 —— 它睜著水汪汪的眼睛，一臉無辜。

「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要寫那些，我只是想跟大家玩。我很痛，真的好痛⋯⋯救救我，我是無辜的⋯⋯」

他見過無數次這種表情。他清楚這都是它們的計謀，也同樣厭惡這種表情。深藏的記憶被翻攪而出，鮮紅浸染純白的瓷磚，母親慘死於父親一刀又一刀的折磨 ——

『瑟拉斐爾，爸爸不是故意的。你看，媽媽這樣就可以一直陪著我們了。』

他加緊握著匕首的力道，未有一絲躊躇將匕首刺入要害，捅穿纖瘦軀體的刀刃湧出鮮血，但他未就此收手。

無辜？從來沒有誰是無辜的，生在這個必須由戴環者才能保護的世界，所有人都是共犯。

『瑟拉斐爾，你會為了保護爸爸獻出自己吧？代替媽媽、像媽媽一樣。』

男童突然發出淒厲的慘叫，他清楚看見一縷黑霧從孩童身上逐漸消散，接著身軀便倒下一動也不動。他蹲下翻找出遺體身上的所有信紙，一一將其撕成碎屑，又花了點時間把後續事情都處理好後才離開現場。過程中瑟拉斐爾的臉上並未露出任何情緒，冷白的雙瞳僅有對生命的冷漠，冰冷的彷彿無所謂、彷彿習慣了。

他想起曾經舊日月宗的驅魔人指責他為什麼要如此殘忍殺死遭到附身的人，他們都是無辜的受害者。他當時沒有回頭，只是盯著失去生命的遺體。

那被附身之後活下來對他們又有什麼意義？

天色已暗，路燈閃爍於街道。夜晚的兒童醫院依舊明亮，可在他眼裡彷彿被一層薄霧壟罩，糾纏他的聲音消失了，可壓在心中的違和感仍存在。看著手機這時跳出亞賽爾的訊息，瑟拉斐爾思忖片刻手不自覺的握緊，簡單回覆後往家的方向回去。

晚風冰冷，風聲呼蕭而過。夜晚逐漸熱鬧的商店街與吵雜的人聲都進不到他耳裡，連同那句呢喃也一併融於夜風之中。

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
我不會消失，直到擁有你。

瑟拉斐爾門關上時，亞賽爾幾乎是同時跑到玄關迎接他。他穿著淡紫色的圍裙，上頭有一隻看起來一臉不屑的白貓圖案，金髮編織的短辮子掛在左肩，表情在看到瑟拉斐爾時露出了溫柔又安心的笑容，要是其他人看到肯定會說他像是個在等丈夫回家的家庭主婦。

他挑了挑眉，想起自己不知道說過多少次那件圍裙很醜，他卻堅持要把它留下。把大衣掛在衣架上，亞賽爾溫柔地催促著他趕緊進屋，直到看見他手心包紮的繃帶，臉上的笑容隨即轉為擔憂。「瑟拉斐爾，你又去⋯⋯」

「與你無關。」

「瑟拉斐爾⋯⋯」

他踏入屋內走過亞賽爾身旁，只留下亞賽爾仍站在玄關。垂下的金眸像是在想些什麼，但隨即又恢復了平時溫柔的笑容，隨瑟拉斐爾之後進入屋內。

熱騰騰的晚飯一一端上桌，亞賽爾輕敲瑟拉斐爾的房門，兩人隨後一同坐在餐桌上吃著豐盛的晚餐。吃著亞賽爾煮的三餐對他來說已經是生活習慣，即便他從未表態，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短暫的溫暖對他來說都是獨一無二且特別的。

亞賽爾一邊替瑟拉斐爾夾菜，一邊講述今天工作的事情，他未必會回應卻都有在聽，亞賽爾知道，也總是想跟他分享今天的大小事。

「話說醫院那邊最近發生奇怪的事，有人惡意在信箱塞了許多奇怪的信，孩子們都說那封信很可怕，都是一些奇形怪狀的字。有些孩子甚至受到驚嚇還受傷了。」

亞賽爾塞了一口馬鈴薯沙拉一邊想著最近聽到的事情，瑟拉斐爾則是因為關鍵字而放下碗筷，眼神似乎帶著嚴厲看向亞賽爾。

「你看了？」瑟拉斐爾突然間冷聲打斷令亞賽爾有些錯愕，他搖搖頭繼續回憶，「近期也有人在調查這個案子，雖然感覺挺奇怪的，不過似乎已經被認定為一般惡作劇案件。我也沒被分配到任務⋯⋯雖然會稍微替他們留意，但希望這只是惡作劇。」

亞賽爾順手將桌上淨空的碗盤整齊疊起，語氣和眼神都透漏著擔憂與他獨有的溫柔，「也希望受傷的孩子沒事，明天想說順道去探望一下。」

瑟拉斐爾看著收拾碗盤的亞賽爾輕輕皺眉，心裡的複雜感直到現在也未消散，同時又因為對方的話增添了不明所以的不悅。

他回想起剛才在醫院的事情，不禁垂下眼眸思索。磨砂玻璃製成的餐具防止反射，他或許沒能注意到此時自己的表情。當他再次對上亞賽爾的視線時，聲音與表情都嚴肅得不容質疑。

是擔憂？還是他的任性？

「明天開始你別再去了。」

低沉的警告重重落下，亞賽爾不解的偏過頭，好似沒能理解瑟拉斐爾的心思 —— 又或者他一直嘗試去理解瑟拉斐爾的想法，想分擔他的一切包括他的過去、現在、未來。但瑟拉斐爾卻從來不明說。

「我知道你不是很喜歡我去那裡，但他們還只是孩子呀，沒事的。」亞賽爾試著溫柔地安撫瑟拉斐爾的不悅，但他這句安撫對他而言卻像是潑灑在火苗上的汽油。「哪個字你聽不懂？」

「瑟拉斐爾⋯⋯」或許是被瑟拉斐爾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到，亞賽爾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兩人僵持許久仍無法達成共識。

最後先打破沉默的是瑟拉斐爾。

「隨便你。」他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丟下一句話以及錯愕的亞賽爾便擅自返回房間，門關上的聲音比以往力道更重。

瑟拉斐爾坐在房間的沙發上，他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對方可以為了任何人都如此溫柔，卻也不禁回想起曾經那個藏青色長髮的少年、想起更久以前那個還掛著天真笑容的白髮男孩。像陽光般金色的身影總是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拉起他們的手，溫柔地安慰他們、勇敢的保護他們。

他不明白嗎？或許只是不想面對。

但同樣他也對此感到厭煩。

他走向書桌拿起一罐藥瓶，同時望向兩把造型不同且來自於不同人的匕首。同樣的是他們都是他人生中數一數二重要的人。

同樣地，他們都已經從他的人生中離去。

想到這他不禁握緊手心的力道，眼裡覆蓋著陰影但卻不影響他的決定。

不安仍在蔓延，他必須把會破壞他平靜的阻礙消滅。

他倒出幾顆藥丸，將它們敲磨成粉。注意到浴室剛好傳來水聲，瑟拉斐爾這才走出房間。

他的眼神裡沒有半點猶豫，卻夾雜著其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情緒，將粉末倒入那杯淡金色的水杯中，仔細攪拌幾圈後故作出來沒事一樣回到房間。

窗外的光芒照射進他未開燈的房間裡，透過光線隱約從桌上看見細小的標籤上寫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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