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鎢絲燈點綴舞廳。此處有不盡的甜點、酒水、圓舞曲、旋轉的男女。所有歐洲最發達的城市都會有間舞廳,而這裡的夜晚恍如白晝、鐘樓在每個準點徹城報響、世界的金融與此處連結,霧都的繁榮言盡於此。
1930,另一個新年代的開始,北大西洋另一端的災難在這個舞廳裡顯然也只是個令人憂心的談資,三拍一節的旋律與談笑共舞,切身相關的人或許卻不那麼認為。
馬卡龍殘留的甘納許與桃紅餅乾的碎粒沾染上指腹,嫩粉色的舌尖湊上,將其餘的舔舐而去,舌面與唇上的紅膏留下幾些牽連,一口細微的氣息,顎頂與糖霜輕微咂響。
看哪、米菈貝爾 · 法蘭克。 啊——「那個」米菈貝爾。
對耳邊的雜音視若無睹,甜食消化後逐漸上升的暈眩感只是薰薰然的掌握著她的身體,誠然,誰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嗑了太多鴉片的緣故。
她在亞美利加那裡做了很多投資。 那些債卷現在都拿不回來囉……
女人饜足的嚐著甜蜜的尾韻,在舞廳裡撞上了一名傭人,她嬌俏的笑著和人道歉、步履蹣跚的轉了一圈、頭暈眼花的踉蹌前行。
可憐啊…… 女人。
她一頭撞進了正巧走來的男人懷裡。
四周安靜了一下,那讓她感覺很好。
「小心點,親愛的女士。」
略沉的嗓音在空氣間震動。抬眼,男子稍微挑起眉說道,一頭黑色捲髮被俐落打理在鬢角,她卻沒能花上太多時間注意,只因對上的雙眼令她恍然。

——那是一潭Goldschläger?
但她是不可能在一個人的眼裡看見金粉與酒液的,迷幻藥或許讓她出現了過度美好的幻覺。她甚至忘了自己仍將身體重量掛在背後的手臂上頭,指腹貼著那結實胸膛上紋了花的外衣,兩人現在的姿勢就如同一曲舞到深處的華爾滋。
「……女士?」
那聲音再度問道,在耳裏聽著卻彷如身處搖晃的水底,恍惚中,男人英俊的臉上沒有惡意的帶著幾些弧度。
她侷促的回以一抹不怎經意的微笑,抬起手,嘗試掙脫那隻攙扶起她的手臂,同時使自己不致於跌倒,高跟在烤了漆的桃花心木上毫無規律的敲擊了幾聲,她毫無理由的相信了眼前的笑容沒有一絲虛假。
「……我很抱歉。」
一聲薰薰的笑被嫣然的攢在鼻腔之間,她應該沒有什麼時間在這裡瞎混的。待處理的房地產、盛怒的投資人、氣壓低沉的家……管他呢,她不是已經在瞎混了嗎?

「請問我該如何稱呼您?」

她如同著了魔般的將一切拋諸腦後。
屬於他的一切都美好異常。貼心、風趣、英俊,絕對不會太過越界,但總是能精準抓住所有討人開心的機會。
一個完美的紳士似乎都不足以用來形容他。
在那之後他們仍會固定見面,在酒館、餐廳、或是旅館裡頭。萊斯不顧困境仍選擇牽住她的手,她未曾想過有人能夠在泥沼之中接受那樣的自己。於是一夜而後又一夜的,她貪戀地汲取來自溫柔的暖意。
有時她坐在沙發裡,萊斯會仰躺在她的大腿上,好讓她能一遍遍的用手指蜷梳過他鬢邊的黑髮,描摹高挺的鼻樑與透薄的嘴唇,纖濃的睫毛在她的動作下不斷顫動,然後萊斯會忍不住睜開眼看向她。
他有雙迷人的眼眸,讓她總能在他的瞳膜之中看見和自己極其相似的地方,那裡好像蘊藏了很深的東西,彷彿很令人悲傷,又無盡得令人戰慄。
她很喜歡那雙憂鬱的瞳眸,那裡的深處和她一樣,深陷在無可自拔的境地。她近乎堅定不移地認為那份相似之處,就是他們會如同磁鐵兩極一般互相吸引的原因。
斂起眼簾,髮稍拂過額前,她緩緩垂下了頭,而萊斯抬起了他的下頜。
柔軟的凹與凸彼此相交、相離時彷彿不捨的黏連,唇肉沾染上了些許的豔紅,即使只是一觸即離的氣息也糾纏不清。

和萊斯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如同一場美夢,使她幾乎忘了自己曾在如何的地獄之中。
如同先前所說,他是個甜美可人的紳士,雖然一層極深的神祕感總是籠在他身上。尤其在需要體現一些人性冷暖的時候,他總表現得異常笨拙:
他不懂得殺價或應付路上傳播福音的小孩;花錢大手大腳的程度令人訝異;在一個人都應該會好奇的街巷醜聞邊卻顯得冷漠;聽聞危及國家人民的新聞時反應得彷彿事不關己。
那都是不久之前的事了,金融波動的海嘯終於跨越了廣大的海峽,影響了不少英格蘭富豪的資產和股市。她以為萊斯或許是某個深藏不漏的貴族,所以還為他擔心了一把,但他當時是怎麼說的?是了,「這真是令人哀惋。」
即使她無法摸透萊斯的心思,但這只是些美玉上的微瑕,她仍然記得自己初次品嘗他親手製作的料理時的那份驚豔。
「天哪、這一點都沒有比那些高級餐廳差!你真的沒考慮過自己開一間嗎?」
他當時淺淺的笑了笑,「我確實開過。」
「那你怎麼……」
「米菈貝爾,」他將剛烤好的莓果派抵到她嘴邊,成功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萊斯只是維持著唇角的弧度,「我現在是妳專屬的廚師,這樣不好嗎?」
甜膩的滋味輕而易舉的在嘴裡化了開來,麻痺了她近乎所有的知覺。她不需要錢財、不需要過去曾經擁有的社經地位、那些失去過的所有都已經無所謂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若甘願沉淪下去該如何有資格繼續擁有這樣的美好,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人看待她又或者是萊斯的眼光。
她正是不甘平凡才會以父親的名義經商投資,正是因為不想成為男人的所有物才試圖將地位掌握在手裡。她不想也不能夠是一個他人眼中被包養的婊子,更因為萊斯不是這樣的男人。
所幸萊斯在瞭解她的想法後很支持她的理想,於是她有了一筆新的資金,投身進新的事業領域裡。一切比她想得順利一些,將重心聚焦在輕工業的經營回本比想像中好,她解決了大多數的債務,維持住一部分財產的價值。
往深淵長久的墜落停止了,她站穩腳步,並緩緩攀升到指尖可以觸及一線光亮之處。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她即將能夠無後顧之憂的與她愛的男人站立於同一個大地上。

陡然籠罩的烏雲卻不那麼想。
陰天的電話鈴聲如同一道驚雷炸響,潮濕的空氣使呼吸有些窒礙,她恍惚的拿起聽筒,不穩的線路滋聲與耳鳴交雜。
她聽見他們說:是妳嗎,米菈貝爾?妳先別著急,慢慢聽我們說,今天早上我們在妳房裡發現妳父母……
她沒能繼續聽下去,直到她在醫院裡伸手與兩隻已然冰冷的手相握。父親在投資上接連失利,赤字抵押了他們的房產、奪走了他們一生拼命累積的財富、甚至倒賠了她努力獲得的所有。她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雖然她還有萊斯,但於父母而言,這世界上已經沒有立身之處了。
所以當懸於脊梁上的繩索中僅存的一線斷裂之時,他們也失去了活著的理由。
那沉重的軀體失去了記憶中的溫度,墜落於地,壓垮了立於其下的她。
萊斯替她舉辦了雙親的葬禮。

她這幾天過得有如行屍走肉,直到這一刻也是如此。幾些親屬素面緇衣的圍在墳墓邊緣,在這樣的時期,如果能擁有一場像樣的喪禮或許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 𝒂𝒏𝒅 𝒕𝒉𝒆𝒚 𝒃𝒓𝒐𝒖𝒈𝒉𝒕 𝒖𝒏𝒕𝒐 𝒉𝒊𝒎 𝒂𝒍𝒍 𝒔𝒊𝒄𝒌 𝒑𝒆𝒐𝒑𝒍𝒆 𝒕𝒉𝒂𝒕 𝒘𝒆𝒓𝒆 𝒕𝒂𝒌𝒆𝒏 𝒘𝒊𝒕𝒉 𝒅𝒊𝒗𝒆𝒓𝒔 𝒅𝒊𝒔𝒆𝒂𝒔𝒆𝒔 𝒂𝒏𝒅 𝒕𝒐𝒓𝒎𝒆𝒏𝒕𝒔, ”
淚水麻木的滑下,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無意識的覆誦著神父過耳的禱詞,隱約看見萊斯持著黑色的傘站在雨幕外圍,那雙金色的虹膜持續且平靜的注視著她。
“𝒂𝒏𝒅 𝒕𝒉𝒐𝒔𝒆 𝒘𝒉𝒊𝒄𝒉 𝒘𝒆𝒓𝒆 𝒑𝒐𝒔𝒔𝒆𝒔𝒔𝒆𝒅 𝒘𝒊𝒕𝒉 𝒅𝒆𝒗𝒊𝒍𝒔, ”
他一直在陪伴著她。
“𝒂𝒏𝒅 𝒕𝒉𝒐𝒔𝒆 𝒘𝒉𝒊𝒄𝒉 𝒘𝒆𝒓𝒆 𝒍𝒖𝒏𝒂𝒕𝒊𝒄𝒌, ”
那應該使她安心下來,她想萊斯大概也是這麼希望的。但雨水只是持續的打在傘面上,那視線帶著莫名的一股不寒而慄,她蜷著身體從傘骨下望著他,那表情一如既往的帶著一股漠然。
“𝒂𝒏𝒅 𝒕𝒉𝒐𝒔𝒆 𝒕𝒉𝒂𝒕 𝒉𝒂𝒅 𝒕𝒉𝒆 𝒑𝒂𝒍𝒔𝒚; ”
有一瞬間,她幾乎要認為萊斯不是人類。
“𝒂𝒏𝒅 𝒉𝒆 𝒉𝒆𝒂𝒍𝒆𝒅 𝒕𝒉𝒆𝒎. ” [Mᴀᴛᴛʜᴇᴡ 4:24]
她看著,胸口卻像是被什麼沉重的壓住了一樣,難以呼吸。

她結束了一切繁冗的禮節,在當天晚上回到了萊斯的家裡。
兩把仍滴著雨水的傘互相依著斜靠在門口,網紗禮帽被掛在了衣帽架上。她困倦的偎著沙發上的萊斯,捧著他為自己烘烤的小片覆盆子梅蛋糕,即使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寒意仍未止歇。
前些陣子她打聽了英格蘭境內所有仍營業或已未營業的高級餐館,是否有主廚或老闆是名為萊斯的,黑髮金眸的男子——調查結果近十年營業的餐廳沒有這樣的人存在。
但大約五十年前,有間仍在營業的餐廳:它的主廚也擁有一頭黑色的捲髮與金黃色的眼眸。
她當時想那或許是萊斯的父親。然而如今她閉上眼眸,想起那曾經避開傳播福音的孩童的笨拙身影,想起他在教會裡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想著剛才他持著傘,隔了好一段距離聽著禱詞——那顯然不全是因為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正經名分的緣故。
思及此,她心下反而一片安穩,溫熱的奶油從舌尖下滑到胃部,萊斯的胸膛正沉穩有力的在背部輕微起伏。
於是她朝旁伸出手,將吃了幾口的蛋糕放回矮几上,看著鎢絲檯燈昏黃的照亮眼前牆角。萊斯的胸腔低沉的震動著,從喉間發出一聲疑問。
所以她說,我愛你。
他跟著說,「我愛妳。」
她接著說,我會用我的一生來擁有你。
萊斯看著她,覆誦,「我會用我的一生來擁有妳。」
她翻身而起,手指貼上他的唇瓣,下垂的睫毛幾乎遮住了視野,她驚訝的發現在這一瞬間她並不敢直視他,但她還是說了。
「騙子。」

萊斯沒有回答。
於是她接著說,很輕的。
「我就知道。」
沉默持續了一小段時間,隨後一顆額頭輕輕地靠上了她,衣料摩娑著,她被結實的雙臂擁進了懷裡。
「……那麼,妳想要什麼呢?米菈貝爾。」
那個當初令她震顫的嗓音沙啞地問道。
或許她應該說點什麼,像是希望時間能夠回去、希望能夠變得有錢、或者希望父母能夠回來。但不知何時開始她已經無暇思考這一切,這該死的現實都不如這雙擁抱她的臂膀來的真實,她清楚的想著,這是毒藥,而她對此的渴求永無止境。

想要他的皮囊與骨血。
想要他的微笑與愛。
想要永遠的擁有這個惡魔。
但最後她只是說。
「一瓶Chambolle-Musigny。我先前嚐過一次,然後就再也忘不了那個味道了。」
那懷抱緩慢的停頓了一下。
「這個……我現在弄不來。」
看來惡魔也沒有那麼萬能。
她笑了笑,輕聲說。
「那吻我,萊斯。」

萊斯便吻了她。
那個吻是如此恰到好處,讓她模糊的將他摟得更緊了一些,想著他究竟曾與多少的女人親吻過,才能將這一切掌握得如此完美。
而正是因此,她才不可自拔的深陷其中,難以自制的想將他攫入掌心。她伸出手捧住萊斯的臉頰,在全身心的戰慄裡將自己給了這個惡魔。
清晨。她給自己裹了一件大衣,將昨天的烏紗禮帽斜斜地戴上了頭頂,輕薄的襯裙倚在牆邊幾秒,給大概是外出了的萊斯留了紙條,便勾起她的高跟,有些搖晃的走進霧白的寒冷空氣之中。
回到她的家時,暖黃的陽光已經照亮了這個近乎空蕩的客廳,因為即將被抵押的關係,前陣子這裡的傢俱才被清倉了一次,只留下一張破爛的單人皮沙發、灰塵覆蓋的木製四腳矮桌,白色的布匹蓋上了廚房裡清出來的酒瓶,以及她家牆邊古舊的老鐘。
她淺淺吐了口氣,將剛買來的鐵桶放在地上,液體沉重的晃動,而她一屁股坐進沙發,顫著手給自己叼在嘴裡的紙菸點上火。
萊斯返家的時候,已經時近黃昏了。
他手裡抱著剛買回來的Chambolle-Musigny,遠在法國的酒廠和購買的手續花了他好一番功夫,但他知道米菈貝爾會喜歡的,即使他很快便意外的發現她不在房裡。
他下意識的回到客廳並瞄了眼餐桌,毫無意外的在上頭看見一張紙條:
「回來了的話,到我家找我。
——愛你的,米菈貝爾 」
萊斯捧著那瓶紅酒,循著記憶來到了她家門前,那是城市角落裡的獨棟建築,橙紫色的天空勾勒出了深沉的輪廓,她的父母在幾天前的早晨被發現陳屍二樓,而如今的一樓沒有關門,亮著燈。
首先是一股刺鼻的酒精與燃油氣味衝入鼻腔。萊斯那渾身濕漉而命運多舛的戀人在大約八英呎外靜靜地看著他。
「……」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停在了門口,那副模樣比起驚惶或恐懼,不解更多。
「我只剩下你了,萊斯。」
或許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米菈貝爾慘然的笑了笑。
「——但你從來都不是我的。」
萊斯沉默著,沒有再靠近一步。他站在一段距離開外,如同當初喪禮時也僅是遠遠的陪伴著她。
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手裡打火機的火石。
「所以我想要你永遠的記住我。」
LES
9 months ago @Edit 9 months ago
竄起的火舌吞噬了眼前的身影。米菈貝爾只是靜靜地於蔓延的火海中站立著,像是她打從一開始就是自烈焰裡來的,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LES
9 months ago @Edit 9 months ago
但他知道痛楚與灼燒的熱意很快就會帶走一條脆弱的生命。
萊斯微微抬起下頜,橙黃的火花在瞇起的雙眼裡清晰地跳躍著,而他的呼吸與吐息在爆燃聲中也顯得如此細微。
過了一會,他才緩緩垂下捧著那瓶紅酒的雙手。
LES
9 months ago @Edit 9 months ago
LES
9 months ago @Edit 9 months ago
————————————————
鑒於中之的破爛歷史,如果有任何和歷史不符的地方就請當做平行架空來看吧

關於萊斯對這段故事的視角可以走
和山謬的交流!!因為之前在交流先寫了主線的主要內容打破了原先的計畫(我愛山謬中),所以最終想了很久才把原先的主線以一種更細緻的方式呈現了

基本上在這篇文之後,萊斯就從年輕的樣子變成叔叔模樣了
順便在這裡放一些米菈貝爾初期的設定 可以參考著看這個悲劇ㄉ女人…

————————————————
太令人動容了TOTTTTTTTTTT媽的這真的超浪漫TOTTTTT好溫柔好淒美的故事TOTTTTT好美好你太會寫文了你太會寫文了你太會寫文了你太會寫文了感情滿溢出來了看著看著嘴角也完全凹下來這啥鬼但真的太浪漫了...........(先卡位還在感嘆)

至於為什麼是01是因為之後有機會的話可能會寫萊斯簽了契約之後ㄉ後續主線故事…(這個人要在餐廳呆奪久
你明明超會寫的啊

我直接旋轉跪下讀完這篇文(太誇張

????

?????

??????大人...我大喘...大...
真是非常喜歡在這篇文裡面浮現的、不怎麼美妙的人性,米菈貝爾在擁有父母時便想著她什麼都沒有了,大夢裡驚醒才發覺直到那一刻之前自己還擁有什麼,人的理所當然真是可憐得好看(...?)
而惑人又虛浮的玫瑰像是一支穿得好的香水,完美地、親密地、輕巧得隨時能離她而去,自焚彷彿在期許:既然不能摔碎瓶子,那就讓自己也成為細小的微粒吧,至少是同樣飄搖...
也好愛她發現萊斯真的不是人類後其實沒有直白道破???&Chambolle-Musigny這麼美女的酒是回憶的濃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