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一天晚上，因為莉莉安想要複習觀星的技巧，所以被安排守了第二班夜，那個時候天空最黑，星星也最明亮。她用三個小時繪製了當夜的星空，因為星光不如預期明亮，她在幾處地方留下了空白，月亮周圍顯著的出現的一層光暈，這很顯然是將要下雨的跡象。
下雨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做為一個有兩名煉金術師駐守的隊伍，天氣能夠影響他們行進的程度非常有限。不過，莉莉安總覺得不太放心，雖然星象模糊，但她也能大概讀出當中包含一些危機的先兆，她和老師討論這件事時，埃斯蒙德難得插了話，他說：「確實不太正常，從我開始煮飯時就感覺空氣裡有一股酸味。」
「我們出發之後先留心找個躲雨的地方吧，之前有那樣大的沙塵和雷暴，要是降雨出現變異也沒什麼好奇怪。」安布羅修斯說，「說不定正是因為雷暴的緣故，才有這樣奇怪的雨。」
他們收拾完行李沒多久，雨水就從天空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先是短促的幾聲水滴撞在車廂木質棚頂的聲響，之後立刻變得密集而龐大，這時候，埃斯蒙德還在外頭，在暴雨將他澆個透心涼之前，安布羅修斯先一步拉開了馬車連接前後座的窗戶，將他那件紅色的斗篷蓋在埃斯蒙德的腦袋上。
一些混亂的光芒閃過埃斯蒙德眼前，他感覺到有些刺痛，沾濕斗篷的水氣在反覆的蒸發，安布羅修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說，停車換莉莉駕駛，你先進來。埃斯蒙德慣於聽從命令，立刻停下馬車，然後靈巧的抓著安布羅修斯的斗篷翻身回到車廂內。
他看見莉莉安有些擔憂的神情，於是低下頭檢視自己的狀態，這才發現被雨沾濕的地方泛起紅腫，還有一股灼燙的疼痛感，衣褲沾水的位置似乎都稍微變了顏色，由於安布羅修斯已經將水從他身上抽開，那些顏色的變化清晰可見，埃斯蒙德正要對安布羅修斯道謝，這位年長的鍊金術師就已經轉頭對莉莉安說：「我們一定得先找一個山洞或者石磚屋，麻煩妳了。」莉莉安嗯了一聲，並沒有到馬車外面，而是透過重新被拉上的車窗調整這輛馬車上的術式，使它重新運轉起來。
莉莉安匆忙的寫下了幾串術式，然後她隔著玻璃向外望去，馬車木質的結構總算保持住乾燥，但是時不時還有幾點雨水會接觸到車頂，這樣的雨來的突然又弔詭，簡直像安布羅修斯以前告訴過她的那些鄉野傳說。她憂心忡忡的回頭看向自己的老師和埃斯蒙德，安布羅修斯正小心的往埃斯蒙德的傷處塗抹一種黃綠色的藥草，這下車廂內的酸味被濃烈的藥草氣味覆蓋，讓人有些頭暈。安布羅修斯找到醫療袋中乾淨的布條，將它浸入藥草剩下的汁液中，然後輕柔的擦拭其中幾個較大的傷口。
那些藥很涼，和傷口接觸時十分刺痛，草藥的汁水一邊浸潤受傷的皮膚，一邊沿著肢體向下流，好在安布羅修斯已經在底下墊了另一塊布。埃斯蒙德感覺自己就像一頭手足無措的動物，正茫然地看著人類處理自己疼痛感的來源，卻完全不曉得這些傷口的嚴重程度。唯一能肯定的是，就是那些雨水造成的，那些雨水絕不能碰，他現在只慶幸清晨時雨還沒開始下，否則他們三人的處境將會有些危險。
「老師。」莉莉安說，「附近好像有座獵戶的房子，我們去那裡看看能不能借宿吧。」
02
房子裡有一具乾屍，它以一種跪拜的姿勢朝著某個方向趴著，似乎就這樣趴著一直到死去。然而，這在如今是一種不可能的死法，比太陽從明日開始由西方升起還要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然而，當埃斯蒙德警惕的用劍尖將屍體翻過來，一切神秘的東西就都消失了，這個無名的死者是由於腹部的結晶蔓延至胸腔，也許影響了呼吸或者心臟跳動而死，它身體上的結晶像是一座小山那樣尖銳的在衣服上戳出了好幾個破洞，一些結晶的碎片散落在地上，這在如今和滿地塵埃或者滿地殘肢也都沒有分別。
房頂是木材混合部分石磚的結構，勉強能夠抵禦腐蝕性的雨水，在他們把馬車也拖進屋簷底下的時候，暴雨已經在石磚地上薄薄的積起一層水，泥土變得濕潤而黏膩。三個人分工合作，將房屋漏水和漏風的地方盡可能重新封上，然後在屋中尚且完好的暖爐中點火，並且使用術式將行李和馬車上的水分全都蒸發掉，使屋內保持乾燥。
他們把屍體暫時挪動到原來的臥室，讓這位死者不必再長跪什麼，而是仰躺在地上，也許是死的太久，這具屍體的眼眶中已經看不到眼球，但顯然它死去的時候並未闔眼。安布羅修斯把門關上，看向窗外因暴雨而霧茫茫的景色，有些無奈的說：「也不知道這場雨什麼時候才停，運氣好的話，晚些時候就能繼續上路，運氣不好的話，可能要在這裡耗上幾天。」
「至少這間屋子還能擋擋風雨。」莉莉安說，「那些雨水是怎麼回事？竟然能腐蝕掉東西，要是有人不小心淋了雨就危險了。」
「暫時也還是只能歸結於瘟疫後的異常現象吧。」安布羅修斯回答，「不過這勉強還在能夠想像的範圍，也許是感染我們的東西也同樣感染了雨水，致使降雨發生變異。我記得有一個很相似的研究……」
他打開手提箱，在彷彿無限的夾層中翻找了一會，終於找到了一疊裝訂成冊的紙張，標題上寫「異常氣候型態研究」。安布羅修斯翻了幾頁目錄之後往後翻到指定的頁數，然後簡短的讀了其中幾段，內容如下：在阿利提亞共和國和諾威葛隆德聯邦的海上離島都有火山爆發的紀錄，在爆發後的幾年，火山學者紛紛都提出了天氣有所變化，其中一項正是異變的降水。人們觀察到下雨時空氣中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如同燒焦的雞蛋一樣的氣味，在那段時間接到的雨水呈現混濁的黃色，並且經常在下雨後發生魚類死亡、植物受損的情形，在當地這些情形被視為火山神或者炎龍憤怒而降下的懲罰。在這個現象被發現並真正開始準備研究時，類似的情形卻逐漸消失，最終回歸正常。
埃斯蒙德聽完，有些困惑的問：「既然已經有研究資料產生，您沒有辦法依此寫出隔絕那些雨水的術式嗎？」
「現在還不能，除非擁有足夠多的樣本並且分析出成分，否則術式沒有辦法指定隔絕的對象。」安布羅修斯像往常一樣耐心地回答，「畢竟這裡沒有火山，導致雨水出問題的肯定不是火山爆發……從嚴重程度也能推測兩者大概只是形成過程相似，但來源並不相同。」
「我能去接水，老師，需要多少？」莉莉安接著問，「我想知道這些水到底是什麼。」
「別著急，莉莉，雨正大著呢。」安布羅修斯說，「等雨停了，我們找個積水的地方收集一些就會知道答案。」
他們圍坐在暖爐邊，即使他們已經南下了這麼長的距離，降雨仍使氣溫劇烈下降，濕氣更讓寒意自然地浸入皮膚，讓人感覺距離暖爐只要稍有距離就會重新變得陰冷。煉金術師點起的火焰不會散發太多味道，在暴雨下過兩個小時後，屋內如今只充斥著雨水的酸味混合著屋子裡原有的發霉氣味，也許還有屍體的味道。安布羅修斯點起薰香驅散那些使人頭暈的氣息，燭火擺在三人中央，莉莉安把她的提燈掛到高處充當照明，三個人陷入一種舒適而略顯疲憊的寧靜中。
安布羅修斯挪了挪位置，坐到埃斯蒙德旁邊，問他要不要一起讀鍊金術的書，就是上次剛讀了幾個章節的那本。埃斯蒙德點點頭，告訴他，我非常樂意。
莉莉安正捧著在研究院找到的資料研讀，她隨口說道，老師上次讀到第四章的第二節，講述基礎提煉和分解的過程。她的老師翻了翻手上的書本，看見一條細繩確實夾在莉莉安所說的章節，但他並不打算就這麼接續著講，而是往前翻了幾頁，通過簡單的問答複習過此前所說的內容，這才繼續讀下去。
書被放在埃斯蒙德手上，安布羅修斯並不需要看見內容也能講述這些他曾學習過的知識，他平穩的說話聲中夾雜著雨水敲打門窗的規律聲響，在某些瞬間，那聲音就像有什麼人正在敲門一樣讓人不安，不過，這些念頭很快就被龐雜的知識擠壓到邊緣，不再引人注意。
03
因為天實在太冷，他們把睡覺的位置緊緊挨在一起，按照慣例本該有人守夜，不過這種天氣想來也很難有什麼東西冒雨前來襲擊，並且安布羅修斯和莉莉安也都仔細的佈下了結界，於是三人久違的準備一覺睡到天亮。
燈已經全熄了，只留下薰香仍然在燃燒，透著微弱的暗紅色光芒，僅能照亮它上頭的一縷煙霧。埃斯蒙德閉上眼睛，感覺晚餐前聽了一下午的煉金術原理還在腦海裡乒乒乓乓的敲，和雨水敲打屋簷的聲音相差無幾。他想到之前因為精神緊繃而難以入睡的時候，安布羅修斯曾替他燒過一種很好聞的香，如果讓他描述的話，大概是連戰場上那些腥氣和煙硝味都能驅散的味道，但安布羅修斯說，那種香沒有任何驅除味道的功能，如果用在一些環境極差的地方，就很難起效果。
他有些懷念那個氣味，他記得那個晚上他夢到了年幼時和玩伴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的景象，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天空萬里無雲，人們無病無災，他所在的國家由女王莉莉安治理，是一個偉大而榮耀的地方——他承認，後半段有些讓人羞於啟齒，但依然是個好夢。
埃斯蒙德慢慢的睜開眼睛，雨聲又重新在他耳邊清晰起來，安布羅修斯和莉莉安都是睡著時很安靜的那類人，所以屋內十分寂靜，而屋外非常吵鬧。他看見光芒從他們特意遮蓋在窗戶上的布條下透進來，一片蒼白的如同積水的月光就那樣一動不動的待在屋子的一角，好像加重了房間裡的濕氣似的。埃斯蒙德盯著那個位置看了一會，先是覺得這樣的雨天還有月光實在是件奇怪的事，然後他想起來，那個位置正是起初他們在屋內看見的屍體跪拜的方向。
那是在……拜月？這間屋子的主人是個異教徒？
他心中的警鐘急促的搖響，自從去過研究院之後，他多次從安布羅修斯和莉莉安的口中聽聞那個教派詭譎或邪惡的一面，作為潘德拉根帝國唯一禁止傳教的教派，這些異教徒全都擅長巫術，在他們身邊總是發生恐怖的事情，事實上，也不只他如今的同伴這樣提及他們，埃斯蒙德曾在邊境戍守時聽同僚或者前輩談論異教之事，不過，能讓安布羅修斯或者莉莉安都有類似的評語，那麼他們的危險程度絕不僅僅是個傳聞那樣簡單。
安布羅修斯和莉莉安仍然在熟睡，埃斯蒙德實在覺得有些難以呼吸，於是小心翼翼的躲開安布羅修斯散落著的長髮，支撐自己半坐起來。雨天的夜晚更加黑暗，只有月光冷冰冰的淌進屋內，風雨使森林的影子在窗戶上來回搖晃，像正揮舞的人手。埃斯蒙德深深吸一口氣，他聞著驅味的薰香太久，此時除了一點微弱的清涼氣味之外，什麼也沒聞到。他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真的有什麼問題，那莉莉安和她的老師怎麼可能至今都沒有察覺，這些神神秘秘的玩意並不是他擅長的領域，而他作為一個騎士，最基本的素養便是信任自己的夥伴，他們要是沒有點出問題，就代表沒有問題。
他仔細地回想著，然後不自覺得看了一眼臥室的方向，屍體已經被確認完全就是屍體，並且已經死去多時，也沒有變成龍的可能性，房子裡沒有找到什麼不明意義的文件和書籍，就代表沒有如同研究院中的那個一樣奇怪的陷阱。埃斯蒙德又吸了口氣，他發覺自己的心跳並未變快，只是往日的謹慎依舊發揮著作用，他想，或許自己還是應該守夜。
埃蒙？他聽到安布羅修斯低低的叫了他一聲，埃斯蒙德低下頭，看見對方那雙另人印象深刻的粉紫色眼精在黑暗和月光的共同浸染下變成一種無機的深灰色，安布羅修斯似乎很睏，但還是對他微笑了下，對他說，你受傷了，要好好休息，是睡不著嗎？
一點點。埃斯蒙德用很輕的聲音回答，他不想吵醒莉莉安。
可惜這裡不太適合點上次的薰香。安布羅修斯的語調模糊而柔和，他說，你朝著我和莉莉的方向睡吧，另一側有窗戶，看著就讓人做惡夢。
埃斯蒙德照做，安布羅修斯輕輕的握了一下他的手，對他說，也許你想想上次做的好夢的景象，就能再一次睡著了呢？
他閉上眼睛，最後看見的畫面只不過是薰香上的那一點紅色因熄滅而消失的黑暗，黑暗之中也許有著藍天、陽光和他小時候的玩伴。
04
他們在屋子裡待了整整三天，暴雨才終於停歇，他們沒敢耽擱就立刻準備離開，這間屋子不是長期避雨或者生活的好地方，三天的雨勢已經讓屋頂上的木頭和磚石變得易碎，如果再下更久的雨，怕是整座房屋都要坍塌。
「那具屍體怎麼辦？」莉莉安問，「既然那是屋主的話，我認為直接埋在附近應該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埋在看得見月光的地方吧。」安布羅修斯說著打開了臥室的門，「畢竟他大概連死後也是崇敬著月亮的。」
那一瞬間，埃斯蒙德以為他會看見那具屍體恢復成跪趴的姿勢，朝著月光的方向跪拜，也就是對著臥室門的方向虔敬的朝拜著，那樣的場景大概會使人立刻逃之夭夭吧，但這些異教徒身上要是發生這種事，儘管還是讓人不安，卻好像不算意外。
無論他如何去想，屍體都還是躺在臥室之中，他和莉莉安合力把屍體抬到外頭，草地仍然泥濘，經過異常的暴雨洗刷，整片地面都發著衰敗的枯黃色，森林中的樹木幾乎掉光了葉子，像是死亡一夕之間席捲過此處。
安布羅修斯挑了個位置用煉金術迅速的造了個坑洞出來，他們一低頭看，發現底下積了大量發黃的濁水，也許是因為這裡本就有個空洞，雨水滲進土壤之後就逐漸累積至此。安布羅修斯認為這裡非常適合採樣，於是靠在泥地邊將一個玻璃罐用繩子吊著垂到水底，他慢慢拉動繩子使罐子翻轉，讓一些水能慢慢流進裡頭，隨著水量增加，罐子也逐漸沉到底部，等了幾秒鐘之後拉上來，就得到了整罐的雨水。
這個過程中，莉莉安和埃斯蒙德都略為心驚膽跳的看著，有點擔心安布羅修斯一個不穩就這麼摔進裝滿毒水的坑中，不過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他們接下來要猶豫的問題也只不過是到底要不要將屍體扔進裡面埋葬。
莉莉安轉過頭看向自己的老師，她問：「老師……這個位置有什麼特別的嗎？」
「對我們來說沒有，對這位來說……他是向這個方向朝拜的，也許這個方向有他們的聖地吧。」安布羅修斯說，「這說不定不是一個困難的問題，妳和挨蒙認為死後被浸泡在充滿腐蝕性的雨水裡是一種不人道的行為，但是某些信徒……某些人，認為所有苦難在他們的終點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我以為我們應該盡量避免讓這些異教徒得償所願。」埃斯蒙德說。
「何必那樣苛刻呢，他只不過是相信月亮而已。」安布羅修斯溫和的說，「也許他們之中為了目標而做出可怕之事的人占大多數，但也不要太快把一個人做的壞事轉嫁在另一個人頭上。」
「況且他已經永遠無法抵達月亮了。」莉莉安用一種複雜的情緒這樣說道。
於是，他們把屍體放進了水坑，那副身體並未被侵蝕而冒出煙霧，只是在水中飛快溶化，更多本藏於體內的結晶暴露出來，就像穿透了死屍的軀體，直到皮肉都徹底消失，只剩結晶浸泡在水中。
曾經居於此處的某個人就此變成一座仰視著天空一角的山。
———𝚃𝚑𝚎 𝙴𝚗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