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盧娜的手裡攥著一把鈔票，那就是她僅有且唯一能握在手裡的。

初春夜裡依然冷的刺骨，她坐在長椅上看著路燈下的飛蟲。那裡什麼都沒有，但她還是凝視著光照下的塵埃，像被人刻意安置在那的雕像，一尊落魄缺損又隨處可見的悲劇。

無聲無息間，那幾隻飛蟲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當牠們再次顯現時，已經不再是原本的模樣——飛蛾開始聚集。

起初只是零星幾隻，隨後越來越多，牠們輕盈地環繞著燈光，卻不像往常那樣莽撞地撲向光源，而是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朝某個方向偏移。

飛蛾不再繞著那昏暗的光，而是朝著街道的某個方向飄去——像潮水 般，無聲地聚集在行走的人身上。

明雪的步伐不疾不徐，無視了那些悄然棲息在他衣袖和肩膀的飛蛾，彷彿他的身體比那冷漠的燈光更適合作為歸屬。

他看起來像是隨意路過，卻又過於剛好地停下了腳步，視線落在坐在長椅上的女人。

明雪的目光細細地掃過她，卻又不止於她，那些東西 比他預想的還要安靜，或許是因為他的身上帶了不少聖物，又或許是他那特殊的體質。

「晚上好——我記得...您是奧維的母親？這麼晚了您還在這裡呀？」明雪表現得像是剛剛才注意到對方一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奧盧娜聽到聲音後停頓了好一會才微微歪過腦袋，她的眼神帶著困惑以及恐懼……隨後用過長的瀏海遮蔽了視線。

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幹的那些事，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請問你是……」

「噢、失禮了，女士，我與弟弟在x月x日下午的四點三十二分在(地址)的橋下替您的兒子奧維撿起他被風吹走的毛帽...不知道這樣說您是否有印象？」老實說明雪當時並沒有看清女士的面容，不過當時的『感覺』是一樣的。

嗯哼，這條街滿是汽車旅館，這就是所謂的街區特殊文化吧。

先不說她的記憶力並不算太好，一般人也不太會這麼精確的敘述時間地點——警察除外，她警惕的縮起身子。

「不好意思……你可能認錯人了。」
別開了視線，腦袋裡盤算著現在拔腿而逃的成功機率有多少。

oO（嗯？我不是講得很精確嗎？）好吧，看來對方的記憶力大概不是很好，明雪失禮的想著。

「是嗎？我原本還想再繼續教奧維幾個手語的，您知道嗎？他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搞不好長大之後會比我還厲害呢！」他拍了拍肩上的飛蛾。

「我叫做鮒 明雪，是個科學家，很高興認識您，女士...如果您不便告知名字也無妨，還是說...和您聊個幾句也需要支付『報酬』呢？」他大大的行了個禮。

「手語？」……有這麼一回事，那孩子常常對著鏡子比手畫腳。

她並沒有完全的放下心，但還是稍微往旁邊挪動騰出了空位。

「報酬就不用了……名字……就叫我瑪莉亞吧。」

「您真貼心，瑪莉亞小姐！」他很快便坐了下來。

「我對這一帶還不是很熟悉呢～一個人走著總是會不小心迷路，而且路上又黑...幸好遇到了認識的人！雖然我們剛剛才正式互相自我介紹，哈哈！」他搓搓手。

「瑪莉亞小姐應該是當地人吧？我是今年才移民過來的，因為是亞洲血統所以也吃了不少苦頭呢～」開始自顧自的講了起來。

看來對方是習慣掌控話語權的類型，奧盧娜心想。

「不……我也不算當地……」不知道對方的當地是指本州還是國籍，她選擇持保留態度。
「但你想要去哪裡呢？也許我知道該怎麼走。」

「啊、去哪裡嗎？其實我也不知道呢～我只是在亂走罷了。」點點點

「我喜歡夜晚帶來的氛圍，不只是建築或街景，嗯...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像是在某些地方空氣就會變得不一樣，令人感到特別平靜，很神奇呢。」

「偶爾還會想起以前的事，例如小時候和弟弟在路燈下互相玩踩影子，比看誰數星星的速度比較快之類的...瑪莉亞小姐也會有這種時候嗎？」

沒有。

女人如此說道，蹙起眉頭略顯不安，目光瞥向遠方的路燈，近乎失能的肌膚對於氣溫變化早已感到麻木，但她還是隔著單薄的衣物開始抓撓手臂。

「我沒有兄弟姊妹。」

「誒～這樣啊...」

「不過對我來說也沒有什麼真正懷念的回憶就是了，從小就一直搬來搬去，也沒有稱得上是『家』的地方。」

「聽說我和弟弟出生沒多久父母就走了，領養人也換了不知道幾輪，這種事聽起來有點可憐，不過——我們也因此變得比較能適應環境吧。」

「雖然我並不是太在意這種事，不過見到您之後，我有點好奇...身為一個母親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那是一種...本能嗎？或是責任？還是說，只要有人願意守護一個孩子，就能成為『母親』了呢？」

渙散的右眼瞳孔似乎又擴張了些，正如眼前的男子想探究何謂母親，身為母親的自己同樣無法理解為何有人會提出這樣的疑問。

「愛……吧。」
粗糙而淺白的回應。

她低頭摩挲指尖，幾縷髮絲落下，在距離睫毛幾公分處搖晃著。

「是愛，」
她重複道，抹著突兀殷紅唇膏的嘴角上揚了些許。
「跟本能還有情緒無關，是孩子們願意給予，我才能成為他們母親。」

愛......？

「嗯...也就是說，『母親』這個身分不是由生理、也不是由社會角色來定義，而是由孩子的『承認』所賦予的？」明雪思索了一下，雖然這個答案不是讓他很滿意，不過以人類的思考方式來說，確實有探討的價值。

「您剛才說，是孩子願意給予愛，所以才能成為母親...那麼，如果孩子還未學會愛呢？或是他天生就缺乏對人的依附傾向，甚至不會把照顧自己的人當成主體看待，在這種情況下，您還能是他的母親嗎？」

「愛這個詞很方便用來統稱一切不可說、無法定義的情緒，也正因如此，才讓它變得含混、難以被驗證....妳又是如何感受到愛的呢？如果他們長大、離開、甚至厭惡妳，妳還會說妳是他們的母親嗎？還會說，妳愛他們嗎？」他語氣和煦，態度近乎禮貌，但那反光的鏡片下埋藏的眼神卻像是在手術燈下觀察剖開的器官。

「先生，」
她打斷了他。
「我過去所受的教育程度無法滿足於你想探討的問題，但我是一名母親這點不會改變。」

「我當然會永遠深愛我的孩子們，在我經歷人生最艱難的時刻，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你的問題就像在否定我，否定我與我孩子們的一切，我想這源自於你先前提出的你並沒有母親這件事，但這不妨礙我感覺到被冒犯。」

女人停頓了一會，站起身來，比起憤怒，她的神色更像是疲憊——而她習慣了疲憊，生活會用許多方式折磨她，就像她只是個牲畜而不是人類；就像一個沒有母親的人來質疑她是不是一名母親。

「我是一名妓女，但我也有權挑選我的顧客，我可以接受有人對我施以暴力，但沒有必要承受他人無端的傲慢。」

「你說你想要了解身為母親的心情，是嗎？」
渙散的瞳孔掠過男子的衣著，向來是她被投以輕蔑的目光。
「我想你可以不用再花時間尋找答案。」

「奧維還需要我，我先離開了。」

「......」明雪停頓了一瞬，那不是出於驚訝，而是他確實無法理解對方為何會有這樣的排斥反應。

「我只是在單純地詢問，未曾附加任何評價或情緒，對我而言，問題本身即是通往真理的入口，若這些提問讓您感到不快，那並非我的本意，女士。」

他們之間的認知差異從對話一開始便已存在，他並非質疑對方是否為人母，而是在探討那個身分本身的定義。
——所謂的『母親』究竟是什麼？

若連這層意義都無法被明確定義，那又該如何確信它的真實？
人類是否只是將自身的本能鑲進詩意與倫理的外殼，使其看似高尚而合理化？

...那是否也是種傲慢呢？

他側了側頭，像是在欣賞一幅畫作般看著對方，瞇成彎月的雙眼底下盡是好奇與滿足。

「...您是位好母親，這點毋庸置疑。」

他的語氣誠懇。

「和您聊天很愉快。」

明雪沒有起身，只是靜靜坐在長凳上，仍保持一貫的微笑看著女人離去，彷彿他們的對話真的是一次互相理解、彼此滋養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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