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別於正值好動年紀的同齡人,艾狄森的嗜好較偏向靜態。
無論是下棋或散步,似乎他自帶一股文靜的氣質,使得人們下意識地認為他是個乖順安分的孩子。
艾狄森本人並不介意被套上這般既定印象,甚至主動做出符合預期的行為,以加深旁人的認知。
其中,在藝術鑑賞這項活動上,他倒確實有幾分興趣。
同那名在夢中相識的驅魔人約定時間,踩著點現身的黑髮少年一身標誌性的西裝,看見此行的同伴時揮手道:「桑,我應該沒有遲到吧?」
對方的名字發聲,加上那頭燦爛的金髮,總讓他聯想到天上的太陽。
「你平常有逛展覽的興趣嗎?」少年眨了眨藍鑽似的眸。

「當然沒有,是我早到。」
將導覽地圖往夾克內袋一塞。
「至於博物館,我沒有特別去過,不如說看展覽的經驗應該算是沒有。」
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都在桑的旅程開始後,金髮隨風而蕩,單只火歐珀色的瞳孔,目光專注直視著眼前的男孩。
「把我當成今天的同伴或護衛,都隨艾狄森心情。」
他知道對方家並不窮困,不如說在第一次清除認知污染時就該知道了。
聞言,艾狄森俏皮地歪首,「護衛只是部下,但桑更接近友人吧?」
「我沒有接觸過這個畫家過去的作品,很期待會有怎樣的驚喜。」他笑了笑,率先邁開步伐,「希望不會讓桑感到無趣。」
為了細心欣賞畫作,少年踏出緩慢的腳步,「你喜歡畫畫嗎?」

「不討厭,可以純粹的欣賞,但說不出什麼名堂。」
他跟在少年的側邊,語氣有些抱歉。
「感想可能會很粗淺。」
他連文學作品的讀書心得都能只交給指導者一句話來,畫畫這種比文字更抽象的東西更不用說了。

「但至少我有了一個開始欣賞的機會。」
如果一輩子都沒有看過,那可就是機會全無。他很高興自己有看畫展的時間。
展覽一開始有一些櫃子,也許是仿造約櫃製成的。
畫作上到處可見聖靈的影子,十字架傳頌著當代的主流信仰。
聽到桑的前幾句,艾狄森忍不住笑出聲來,「抱著要說出獨到見解的目的,就本末倒置啦。」
「就像即使是興趣所在,變成機械性的工作後,便會失去樂趣一樣。」少年將雙手背在身後,側頭瞥向金髮青年,「感覺這場展覽的主題是信仰,但我對宗教的理解不深,或許還要仰賴桑的補充?」驅魔人應該多少有皈依的神靈吧?
佇立於雕工精細的手工櫥櫃前,他這麼道:「我只看過十誡相關的動畫電影,這就是我所了解的全部了。」

「……這麼說來,我完全沒有信仰呢。一直以來支撐著我驅魔的是……」
是即使這個世界總是陷入相同的悲劇與苦難,他也想從中改變什麼,尤其現在身邊還有同伴,在掙錢的同時,桑希望他們能幸福。

「……一種信念吧?」
說得也是模模糊糊。
「沒事的,我連十誡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我覺得他們描繪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姿態都少不了一種悲壯。」
他抬頭小小聲地說道。
「這就是所謂的救世主嗎?」
即便並非信徒,在傳教者的佈道下,耶穌代替世人受罪的典故幾乎人盡皆知。
在桑娓娓道來的嗓音中,艾狄森看向那神情悲天憫人的聖人。
「……如果代替某人受罪便是其救世主,那麼我的救世主已經在身邊了。」那位金髮金眸的人兒浮上艾狄森腦海,然而,比起免除罪業的釋然,更多的是漆黑泥淖般的沉重,「被拯救的人會獲得什麼呢?」
「當你為了救人而身負重傷,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桑?」

「那是我的選擇。」
「不管是帶傷、死亡,我都不曾為了迎擊敵人後悔。如果有任何人愛你、拯救了你,將你納入懷抱。」
桑垂首,望著艾狄森那雙斂著星光的藍色眼眸,他伸手將對方的手掌握在掌心,像是在傳遞自己的體溫。
「那代表你值得他、又或是她這麼做。如果你想為這個人做點什麼,那你在未來也能替她做些事。」
「所以我說過,成長需要時間,忍耐是人生的一部分。」

「要聽聽我那不值得一提的故事嗎?」
被牽起的手兀然一僵,像是不習慣肢體接觸般任由桑將其攏於手心。
——明明他在那光怪陸離的夢境中,還曾主動握上對方的大手。
最終艾狄森什麼也沒說,而是輕輕頷首,「嗯。」

「奎拉正在做一個英雄的夢,而我是她最大的崇拜者。她擁有義肢,那是過去被關押後留下的痕跡,我們及早的離開了父母羽翼的庇護。在那段期間我也忍耐著、忍耐著。」
桑的聲音虛渺,似乎飄至了很久以前的過去,儘管在他還算年輕的人生中,也不過在十年之間。

「這時候會覺得很孤單、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我的家人,他們好像全都拋下我消失了,但我還繼承了父親帶給我驅魔的基礎,所以我一直練習、反覆的做一樣的事情,幾乎所有事,都自己一個人……在某一天,我遇到一個在冬雪中幫助了我的人。」
「儘管還是很孤單,但我在那之後寧願相信:痛苦是我的一部分,可並非全部。」

「艾狄森,痛苦跟無助也不是全部的你,有人想要幫助你的時候,儘管接受它吧,你沒有虧欠誰。」
孤單……我覺得孤單嗎?艾狄森捫心自問。
不,安娜貝兒始終陪伴著他,不曾將他遺棄於黑暗或痛苦之中。
——是他自己走進那片幽林。
為什麼?
被亞伯拉罕庇護、被安娜貝兒幫助的他,為何仍如苦行僧般不斷自我傷害呢?
是什麼促使了奎拉的夢?
或許是她無法直面過去的血色經歷,為了逃離痛苦沉浸於美夢之中。
那麼他自己呢?促使他在荊棘遍佈的森林中徘徊不去的是什麼?
是憎惡、是歉疚、是無法原諒自己的無盡責難。
「有的。」烏髮藍眸的少年緩道:「我所虧欠的事物重於生來的罪責,無論做什麼都無以彌補。」
流失了體溫的冰冷指尖輕顫著,「未來的我能夠承受這份重量嗎?」
艾狄森不由得深深後怕。
但自尊不容許他展露脆弱,更遑論這是他理所應該承受的壓力。
艾狄森清秀的臉龐逐漸褪去血色,視線落在與桑交握的手上,「我必須變得更好、更完美,才擁有回報的資格。」

「取決於你打算做什麼。」
那雙溫暖的、屬於少年卻並不細緻,佈滿因長年握住武器磨出的細繭的手,緊緊攏著艾狄森的掌。

「我能告訴你我的親身經歷,桑是一個不完美、也永遠無法完美的個體,但卻追求將所有我所愛之人的傷口清理縫補。」
「陰影將人埋葬、奪走你的幸福,已經落幕過一次的悲劇、再多次的重新來過,都無法掩蓋曾經的傷痛。」
「但這絕對不代表再也無法生存了。」
桑鬆開手,將指尖撫過艾狄森的鬢髮、眼角、耳畔。

「我正在,用自己的全身力量活下去。也想幫助所愛之人這麼做。」
「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一切,可以找到真正屬於你的幸福,那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是無論幾次的悲劇都無法奪走的存在。」
桑輕輕地、溫聲說道。
「如果你需要我,我隨時可以作為朋友陪伴在你身邊,直到你的詛咒終結。相信我吧。」
不屬於自己的體溫在臉龐上游移,艾狄森必須用全部的心力壓抑住湧上喉頭的噁心。
雪花斑駁的畫面於腦海砸出強烈眩暈,黏膩的嗓音化作鑽入耳道的腥臭泥水,彷彿要撐破血肉的腫脹感在大腦皮質上發出噪耳轟鳴。
艾狄森艱難地分神捕捉對方的嗓音。
是桑。
不是他。
是安撫。
不是侵犯。
桑不會傷害自己。
應該不會。
陷入某段回憶的少年無法控制地抽回自己的手,紊亂的呼吸頻率令他開始缺氧。
當逐漸模糊的視野映入身旁展窗的倒影,那圈光環恍若利刃一般,深深地刺進他不斷收張的瞳孔。
霎時,四周的聲音從耳畔退去,只剩下敲擊在耳膜的心跳,「……天使。」
蒼白的唇瓣吐出顫抖的音節:「你們都是神的使者。」
保持著扭頭注視櫥窗的姿勢,艾狄森擲地有聲地說:「而我想要尋找她的幸福。」

察覺男孩的異樣,桑收回了自己的手,專注地望著艾狄森。
「你想要為你愛的人找尋幸福,沒有任何錯誤。」
「但在過程中,不要忘記自己。」

「天使之類拿來形容戴環者的話,我、倒覺得自己擔不上這個稱號。」
他雙手塗佈鮮血、他不只屠殺不可名狀也殺死過人類,他沒有信仰。
如果天堂和地獄真的存在,桑覺得自己最後肯定會一路往地獄一去不復返。
「我不屬於神,你也不屬於災厄。」
那美麗的、燦金色的髮絲與閃現的「她」重疊。
於是艾狄森在那個瞬間,獲得喘息的許可。
「如果不是神給予的奇蹟,為什麼邪惡都會遠離你們呢?」小小的少年逕自將無法理解的存在視作邪穢。

「那是因為。」
他愣了一下,輕聲應答。
「……如果你是指不可名狀,是因為戴環者的血與骨本就能傷害不可名狀,就像白血球對付病毒一樣。」
「又或者你是指,人性。實際上我並沒有覺得自己不邪惡。」
他在為了把奎拉和母親從關押的地點救出時,殺過人。
而他一點都沒有憐憫,也許算是復仇了,卻毫無快樂可言。

「我也祝福你,邪惡長久的遠離你。」
桑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瓶子,裡面暗紅的液體明顯是血。
「……帶上它,好嗎?未來,某一天,也許它能保護你。」
「……像白血球對付病毒。」烏髮少年低聲複誦了遍桑的形容,似乎這個比喻引發了某些想像,「但白血球也會被病毒,或是病毒以外的細胞攻擊。」
望著青年遞來的瓶子,艾狄森顯然想像出了那些從未被人提及的、關於「戴環者」的處境,「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這就是奎拉陷入夢境的原因……」
「她被奪走的不只是血肉、母親,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一深一淺的藍眸抬向桑俊逸的面容,「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所以,映入眼簾的事物都被套上一層「夢境」的濾鏡,將現實隔絕在視線之外。
他收下那瓶血。
在桑開口回應前,頂著皮賽羅這個姓氏的少年如是說:「我是活著的,我不是夢境。會受傷、會流血、會感到痛苦,它們組成了我,更是我的一部份,而我不會被它們摧毀。」

「也許吧,她即使在夢中也是我引以為傲的英雄喔。」
丟失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而墜入了臆想之中的少女有她兄長的守護,再也不需要信任這個世界,只要這個世界的惡意再也觸摸不到她,一切就會安然無恙。

「是的,你不會被摧毀,艾狄森,你知道嗎?你的眼睛在閃閃發亮,那是我見過最接近天空、最自由的顏色。」
聞言艾狄森眨了眨眼,「我像天空?」似乎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評價,另一方面又鮮少照鏡子,烏髮藍眸的少年靦腆地笑了笑,「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他似乎下意識漏掉另一個形容詞。
接著主動湊近桑,注視著對方一對蜜金色的眼眸,「桑倒是像太陽呢,讓人覺得暖洋洋的、十分溫柔。」
因此,他希望桑能夠活得久一點。
如同每一個值得被善待的人(戴環者)。

「……」

「是『太陽』嗎?也許是我在彌補自己的罪過也不一定呢。」
他曾經放棄的、丟下的友人,淒慘的、悲哀的,讓他學會了如何在不幸發生前試圖挽救的。一切都是因為有過經驗,桑才能試圖做到比以前更好。
儘管不是每次都能順利。
「像藍天,也像遠洋的海喔。」
他搭過船,波濤的藍也像艾狄森的眼睛那樣,藍中折射白光,讓人動容。
「這雙眼睛值得看些更好的。」
「更好的?」艾狄森愣了愣,而後那雙湛藍眼瞳輕輕彎起,清晰地倒映出面前青年的面孔,「那麼我已經在看了喔。」
「你對我說的這些溫柔的話語,也應該要送給你,桑。」
少年清秀的臉龐逐漸恢復該有的氣色,而今緩緩向對方敞開一抹溫煦笑容。
「倘若你不是神的使者,那麼犯下罪過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了。」他似乎重新變回那個舉止有度、恍如一名小大人的矜貴少年。
對著金髮金眸的驅魔人,艾狄森踮起腳尖來到對方耳畔,啟唇輕聲道:「——我喜歡有罪的你。」

「……是嗎?那很榮幸。」
他語調輕盈,確實的喜悅與虛幻感同時存在於桑的身上。
桑並不打算向任何人顯露出自己糟糕的內核,也就是那必須緊緊掐著他人才能活下去的模樣,現在這樣就夠好了。
身邊的人跟自己,都正在變得幸福。
「那你信神嗎?」
桑忽然起了好奇心。
艾狄森一雙藍眸緩緩流轉了圈,而後開口:「如果神存在,那麼我希望祂能賜予該受的人恩典,如果神不存在,那麼我希望該受恩賜的人都能獲得恩典。」
那是某位聖人對於神恩的答辯。
『妳是否覺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如果沒有得到,希望上帝能賜予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賜予我。』
而它成為了艾狄森對這個世界的祈願。
他的下一句卻語調一轉,「但若將某人從痛苦中解救出來便是對方的神,那麼人人都能成為神。」

「……原來如此。」
那自己果然不會信神,也不需要神。
無論口中多少次說著「人都需要他人幫助」的真理,禮貌而溫柔的疏遠也是他的本質,桑不介意去拯救他所見的每個人,但自己被碰觸的話,便會疼痛不堪。
還真是,矛盾。

「謝謝你告訴我你的想法。」
「讓我們繼續看展覽吧?」
「你呢,桑?可曾試圖向神祈求過什麼?」
艾狄森從善如流地再次邁開步伐,「那個在冬雪中幫助了你的人,是怎麼樣的人呢?」

「我不信教,我曾經向天祈求過,但不是特定的哪個神明。」
在他的生活最絕望的十五歲。未成年的、沒有家人的,可悲的孩子,為了活下去而用盡各種手段,除此之外只能祈禱。

「他是一個溫柔的人。我當時很害怕被幫助,一直在道歉,他告訴我,道謝就好了。」
「所以我以後幫助人的想法也跟他一樣。」
「害怕被幫助?」艾狄森疑惑地回頭看向桑,「當時的桑為什麼會害怕這個,是擔心對方傷害你嗎?」
他自己呢?也不喜歡嗎?
似乎沒有到那種程度,他是不想要總是被幫助,因為那會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脆弱。
自大也好、憤世嫉俗也罷。
他想要成為掌握一切的主宰者。
Pisello_ABO: 「因為我當時感覺自己被所有人拋棄了,我是不該活著,也不該被人幫助的。我身邊沒有任何人。」
當時的情況確實就是如此,他的自卑壓倒性勝過了一切存活的美好,忘記了人類可以帶笑。
他停在一幅慈悲微笑的聖母像前,平靜地闡述幾年前自己的心態。

「但存活不是任何人告訴自己有資格就有的,必須打從心底覺得活下去沒問題。」
「現在我已經不害怕了。」
愛狄森深深地注視金髮青年挺直背脊投下的側影,以及對方仰望畫像的表情,藍鑽似的眸忽地掠過一縷流光,「我想我錯了,而且是錯得徹底。」將青年倒映著琥珀色澤的虹膜收進眼底,少年緩慢開口:「桑,你其實……」
「是個冷漠的人呢。」
即便陪伴在旁,依然感覺被人拋棄。
即便提供幫助,依然拒絕這份善意。
被對方形容為天空的眼眸,將青年的臉龐收斂於澄澈卻又深幽的紺藍之中,「桑,你想要幫助的是他人,還是那個自己呢。」
「又或者,需要互相交換什麼,抑或給予你什麼,你才會真正地展露自我。」

「是不是呢?」
他只是淺笑,沒有對艾狄森的話語做出評論。
「但我的確、迫切的希望遭受痛苦的人都能變得幸福,不管是你或是我。」
「而『真實的我』……其實反而沒那麼重要了。」
聽見每個人口中不同的自己是一件有趣的事,有人說他善良、有人說他讓人操心、有人說他冷漠,最終他也只是他自己。

「會討厭我嗎?」
「有罪的你,冷漠的你,貪婪的你,都是桑。」他吐出的形容詞皆是有別於青年溫和氣質的負面詞彙,卻同時語調一轉,「你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
接著烏髮藍眸的少年雙手負於背後,娓娓道來:「『討厭』這種情緒伴隨有違自身價值觀,或期待值的事實。」
「也就是說,桑你得先討我喜歡,才有可能被我討厭。」
他一一分析道:「我已經喜歡有罪的你了,對於冷漠的你不予置評,至於貪婪的你……還沒有相處過,所以無法下定論。」
「但最重要的是,桑是希望不要被我討厭,還是其實無所謂呢?」

「我當然希望不要被討厭了。」
桑平靜地回覆,他還是更喜歡跟每個人都能好好相處。
「但我不能決定全部的答案。」
至於他沒辦法決定的喜好,桑一向選擇放手,他還需要在乎的事情太多了,一雙手是捧不住的。

「我挺喜歡艾狄森的喔。」
聞言,艾狄森垂下眼簾,「在了解對方的全部之前,就說出的『喜歡』,也會輕易變成『討厭』吧。」
「但謝謝你的喜歡,桑。」
少年再次邁開腳步,掠過展窗的身影將背脊挺得筆直。
不可否認的是,桑確實釋出了善意,並且試圖將他拉出那片荊棘森林。
然而,對艾狄森來說更加重要的,是對等的袒露,但以他和桑目前的交情來說,無論哪一方都不會表露出自己的全部。
那麼到此為止即可。
如同沒有人要為他人的人生負責,救贖亦然。
艾狄森不討厭桑,桑也不討厭艾狄森。這樣的距離剛剛好,誰也不會有壓力。
就像清晨時分,抹去沾在花瓣上的露珠,於指尖延開的清麗沁涼。
Pisello_ABO:

「嗯……我倒覺得沒有誰能完全知道一個人的所有面貌。」
比方他不想讓艾狄森知道自己會抽菸。
「這個天使雕塑還不錯看。」
然後他跟在對方身邊,偶爾誇一句藝術品。
畢竟出來走走還是要開心的。
艾狄森對桑的說詞不置可否,更不會發現對方內心所想。
望向對方開口稱讚的作品,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作者的雕工,接著才是雕塑的整體結構,頷首表示附和後,烏髮少年突生好奇,「什麼樣的情況下,桑會想要知道某個人的全貌呢?」

「……應該是,產生了不該有的那種……『最喜歡』的感覺時。」
他說著語氣變得有點彆扭。
「咳,因為喜歡就會想知道一個人的全貌……對我而言是這樣的啦?」
桑感覺耳後有些熱。深呼吸平復一下。
「那麼這份不該有的『最喜歡』需要很強烈的決心呢。」他停留在一系列的油畫前,視線落在分別描繪主人公的生老病死、意氣風光、跌落谷底以及與世長辭的畫面上,「畢竟一個人的全貌,也就代表那個人的一生,不是嗎?」
「必須要有接受那個人美麗的一面、醜陋的一面的覺悟,否則都是對當事人的不負責任。」
「如果在知道全貌後,『最喜歡』的情感反而消失了,正也代表其實你喜歡的只是一個想像中的對象。」因為想像會美化一切,讓虛幻的假象粉飾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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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了。」
他的語氣有種淺淺的遺憾,跟著看向那幅畫作,琥珀顏色的雙瞳眨了眨。
「……不過也有即使知道還是義無反顧喜歡的情況,這世界就是這樣,存在被恨的可能,那反面的愛也存在,不是嗎?」
「或許吧。」艾狄森並未否認。
又或者,保持這份期待至少能留住世間的浪漫。
艾狄森在學校時,也確實收到過不少愛慕者的告白。雖說上流社會的孩子們間存在童稚的情感,同時也牽扯進背後家族的勢力制衡,無法同普通人那樣玩起「小打小鬧」的愛情遊戲。
「對於愛人的模樣,桑曾經想像過嗎?對方會有怎樣的性格,或是符合你怎樣的期待呢?」

「……」
桑沉默了一陣子,他將臉轉開,沒有直面艾狄森,似乎在想些什麼。
「……我喜歡比我高挑的男性,如果能夠讓我完全被他所擁抱,會感覺很滿足。」
桑慢慢闡述道。

「稍懂一點浪漫……就好了,因為我也懂得不多,要是能夠共渡終身……」
像是在說一個不可能的夢,他語尾帶笑,搖搖頭。
「但我知道那樣是不可能的。」
他無法被如此剛好的人所愛。
聽著桑描述理想中的對象,艾狄森這才想到一件事。
那麼自己呢?喜歡男生,還是女生?
對此,艾狄森沒有特別的感受,或者這代表了兩種都可以?藍眸輕眨,將這個疑惑藏在心裡。
桑最後的自嘲,則讓艾狄森憶及被塵封的汙穢畫面,他連忙將那些戰慄摁回記憶深處。
傷痛是無法被比較的,不同的是,桑擁有自己不被允許的資格,因此艾狄森微笑著道:「在我看來,能夠愛上誰,就是一件宛如奇蹟般美好的事情了。」
Pisello_ABO: 「是啊,所以艾狄森也擁有這個能力跟權利。」
他轉過頭,在博物館窗櫺照射進來的陽光下,耀金的髮像是在發光。

「好好被人所愛、然後也愛著你的所愛,我祝福你,會一直一直祝福你,能夠長久的幸福下去。」
桑沒能被愛的願望,讓他想要祝福小少年,能夠得到這些美好。
倏地,一股強烈的悲傷從艾狄森的心頭翻湧而上。
——這是個多麼溫柔的人啊。
這份悲傷不僅是對桑給錯祝福對象,以及對方的祝福注定落空。
「謝謝你,桑。」最終,艾狄森只能用這句回應壓下胸口的酸澀。
並對著沐浴於奪目光輝中朝自己敞開笑意的桑,回以輕淺的笑容。
「我已經深刻感受到你的善意,但你的祝福應該要給予更適合的人。」在對方開口發話前,艾狄森先一步道:「否則我只會更加難受。」
「所以請別再說這種話了,桑。」
或許因為他的孩童樣貌,人們總是習慣性地釋出溫柔,而許多時候,也會忽略他的話語。
如同他那位保鑣隊長,以「關心」和「為了你好」的出發點觸碰他,卻忽視了他「保持距離」的警告,最後讓場面演變得劍拔弩張。
艾狄森不討厭被關心,也不討厭他人的善意。
只是更重要的,向來都是尊重他的話語及意願。
烏髪少年站在燦爛的金光之外,神情平靜地說著:「如果你了解全部的我,就會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要求你靠近,維持目前的距離就好,我知道你希望我過得幸福,而我也會為此努力。」
試圖將他拉離那片森林的青年,並不知道他用鮮血灌溉盤根交錯的根系,使之與自己的血管抵死糾纏。
「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他不能讓對方看見那副被詛咒似的模樣。

「我明白了。」
「只是同時我也知道,一個人撐住一切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才這麼告訴你的。」
他們有一點相似。總為了自己的目標與理想封上嘴,為了未來而往前走,甚至忽視自己的感覺。

「就這樣吧。」
不想要被知道的痛苦就放在心底,不想要被碰觸的傷口就藏進衣袖。
也許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誰又肯定能知道最佳解方呢。
「很中肯的提醒。」艾狄森沒有否定桑的苦心。
接著他歪了歪首狡黠一笑,「但畢竟我是小孩子嘛,有任性和固執的權力,不是嗎?」
少年時而故作成熟,時而擺弄孩童心性,似乎要把人耍得團團轉。
「桑一定會原諒我的,對不?」

「當然,你甚至不需要我來原諒你,你可以做自己。」
他微微傾身,金色的髮從肩上垂落,露出淺淡溫和的笑。
「……光看展品也有點累了呢。要不要去外頭的長椅那邊坐著休息一下?」
如果他妹妹在可能會想要全部逛完吧。但桑是即使不這麼做也無所謂的類型。
「嗯。」艾狄森點點頭。
小孩子雖然精力充沛,但續航力沒有成年人強,他的雙腿的確需要休息。
二人朝展場外的人造庭院移動,當桑在陽光下的剪影落在艾狄森肩頭,他似是想到什麼笑了笑,「當我長大長高後,也可以繼續對桑惡作劇吧?」

「我想可以吧,當你長到我現在的年紀,你想對我惡作劇我說不定都阻止不了。」
桑笑了笑,他的身體停止生長很久了。
就像要他銘記是何時親人離他而去一般的凝固。
找了一個還算乾淨的白色長椅,他稍微擦了擦才讓艾狄森坐下,而後自己也跟著。

「不知道奎拉現在在做什麼。不過好歹今晚能見到她,我想到時候再問就好,比起以前我跟她分開的時候還要安心。」
坐在長椅上的艾狄森舉起手來,在自己頭頂比劃,得出目前的自己和桑的身高差後,他若有所思地說:「或許要不了多久?」
「桑和奎拉是為什麼分開的呢?」似乎聽對方提過他們曾經分隔兩地,之後便是她陷入英雄夢境的故事。

「我的雙親跟她都是戴環者,可能是因為這個吧。」
桑思慮一陣後回應。

「十歲那年,父親帶著我,與母親和奎拉分開了,到現在我只隱約記得父親說我們一家人待在一起容易被盯上,很危險。」
「關於如何搏鬥跟驅魔,也是父親教會我的……」
他的氣息忽然哽了一下,桑想起那奮力拍門的聲音,想起朋友,拳頭稍微握緊一些。

「其實我當時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孤單,我原本有個朋友,後來他死於……附身。」
「我跟父親兩個人的生活是五年前結束的,他失蹤了。」
艾狄森對戴環者的想法,難以用某個詞彙總結。
頭戴光環者曾經是他的惡夢,卻也是他的港灣,即便再不想承認,時至此刻他仍需要祂們的庇護。
同時,桑的描述非但沒有解開艾狄森的好奇,反而讓他心生更多疑惑,「被誰盯上?」
如果是一家四口有三人都是戴環者而引來某個勢力的注意,為什麼是在孩子長到十歲的時間點,而不是更好控制或挾持的嬰兒時段?
艾狄森沒有出聲打斷對方平復氣息的沉默。
當桑接著開口,少年湛藍瞳眸不著痕跡地打量對方的臉龐。
或許那位朋友,就是在那段艱難的時段中給予其幫助的人吧?
「五年前,那麼是桑和我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後來呢?」

「我也不清楚是誰盯上的。但我知道父親當初把我們藏的很好,英國鄉下確實是個好地方,我跟奎拉在那裡度過了愉快的時光。」
是聖骸倡議嗎?是普通獵殺戴環者高價售出的組織嗎?
經過多次轉手,他只知道自己恰好遭遇不幸。

「我父親失蹤之後,就只有我自己生活,我用他留給我的存款還有別的方式……活著。」
「就只是活著,然後用手邊的線索得知奎拉跟母親被關押的地點,這花了我很久的時間……」
畢竟當時他還只是個沒什麼能力的孩子。

「我帶著槍去往關押她們的地點,時間也是算好的,天氣不佳,而且他們自己人窩裡鬥。」
「……用完子彈之後,我第一次用電鋸殺死了人,意外的沒什麼感覺。是不是有點可怕?」
本來還活生生的。
然後就瞬間被鋸片割裂成再也不會說話的屍塊。
他當時內心只有強烈的衝動,抱著必死的決心去找到不知生死的親人,一點也沒有、為自己殺人的事實驚恐。
別的方式活著?艾狄森想要深入了解這一部份,因為……興許哪一天,他也得學習如何獨自活下去。
基於有可能成真的未來,他偷偷了解過如何一個人生存,隨後發現那對一名幼童來說太過艱難。
或許桑能夠提供經驗分享?
收回發散的思緒,他將注意力放回金髮青年身上,面對桑的反問,艾狄森沒有貿然回答。
桑將自己剖了開來攤在他眼前,任何不經思考的答覆都是一種侮辱。
因此一聲沉吟過後,艾狄森才這麼開口:「那個時候的桑,光是活著就幾乎耗費了全部的心神吧?再加上為了尋找親人,肯定經歷了一段我所無法想像的艱困時期。」
「對桑來說,那時最重要的是奎拉和母親,因此親手殺死旁人的行為,沒能造成你的情緒波動,也屬正常。」他是真心這麼想的。
而後烏髮藍眸的少年仰起頭來,望向兩人頭頂扶疏枝葉撒下的細碎光點,在目眩神迷的光輝中,喃喃道:「我也曾有過……殺死某人以保護家人的想法。」
「應該說,沒能做到的自己,讓我覺得更加不可原諒。」微彎腰將雙手撐在膝蓋間,艾狄森重新看向坐於身旁的青年,臉上的笑意透著一分苦澀,「真是個壞孩子,對不對?」
Pisello_ABO:

他微微低下頭,視線很溫柔,逆著光只見得那只閃爍著火歐珀光芒的眼瞳。
「我不覺得你是壞孩子。如果殺死誰就能保護重要的家人,恐怕連我都會做。」
桑不是潔白無垢的天使、也不是全然沉淪的惡魔,艾狄森亦然,他們都只是人,也許是、還不夠成熟的人。

「我再說說後續吧。確實找到了奎拉,把她從關押的地方解放出來了,她帶我看到的母親,卻是一把有肋骨妝點的長槍。」
「真可笑,戴環者在某些人眼中不過是武器,甚至可以為這些武器做裝飾。」

「……這世界上真的有無法挽回的幸福。」
他雙手交疊在自己的膝蓋上,溫聲說道。

「死亡不僅是失去生命,還走出了時間,在接受這樣的打造之前,我的母親究竟遭遇了什麼事情,臉上露出的表情我是否陌生……?這些問題我偶爾會在夜晚夢迴中想到。」
「我已經再也回不去以前的那個……家了。」
那是剝去包裹在外的英雄夢境後,裸露出來的殘酷真實。
為什麼要跟他說起這些過去呢?
桑覺得他能夠理解嗎?覺得他能夠感同身受嗎?
──又或是,因為將他放在對等的地位上,所以向他傾訴一切?
此時此刻,金髮青年在逆光下的身影,被鍍上了一抹錯覺般的脆弱及寂寥。
家,家啊。
艾狄森沒有失去過重要的家人,也不想經歷那樣的未來。
這麼一看,他是深陷森林之人,而桑則是徘徊荒野之人。
但就像在他內心翻滾的憤怨,桑也懷抱著某種情感驅動自己前行吧。
或許……他們有一點相似。
「我們無法留住已經失去的任何人。」艾狄森抬起膝蓋跪在椅面上,直起半個身子朝桑欺近,從上方緩緩地、輕輕地環住金髮青年,「但相伴一生的人在哪裡,家就在那裡,它是能夠被重新建造出來的。」
即便他仍只是隻雛鳥,所張開的雙翼還無法完全籠罩對方,但身軀相貼時,於胸膛內跳動的旋律不減熾熱。

被擁抱住了,體溫是暖和的、溫柔的,他在十歲那年揮別的家人,他也想給予同等的擁抱、想要說出自己的思念。
他所愛的過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桑將手遲疑而和緩的落在艾狄森背後,輕輕擁抱著給予自己支撐的少年。
「……我也想要有相伴一生的人。」
這句話很輕,有點寂寞、有些渴求。他溫順地蹭了蹭主動抱上來的艾狄森的臉頰。
無論是否抱有其他目的,對艾狄森而言,多是他向人們做出近似撒嬌或依賴的行為,因此,金髮青年的動作令他很是新奇。
就像被對方當作大人,或是能夠依靠的人,而對他坦露出脆弱的一面。
難以言喻的感覺湧上艾狄森的心口,暖暖的、酥酥的,好似一顆飽滿的氣球從胸膛裡浮上來,化作按捺不住的雀躍。
莫名的喜悅讓艾狄森感到喉頭發緊,於是他悄悄嚥了口唾沫,手上安撫的動作越發輕柔,「會出現的,桑。只要桑去徹底了解某個人,然後也讓對方了解你自己,讓彼此成為對方的特殊之人。」

「這真是個好想法,艾狄森。」
他輕輕笑了,身體輕微振動的觸感想必能通過擁抱讓對方清楚知覺。
「我還是很少這樣暴露自己這一面的,沒想到跟你聊著自然就說了。」
「真奇怪,說出來之後心窩會癢癢的,會有種、像是要哭或是要笑的錯覺,要是真有那個與人相伴的未來,我仍然會忍不住想到曾經的幸福吧。」
原以為能夠持續一生的,平淡無奇的日子,現在想來真是平淡地讓人為此流淚並感激。

「把奎拉救出來之後,我在路上又幫助了另一個朋友……現在我們算是居無定所的在旅行,我未來的夢想就是回老家建農莊喔。感覺還要蠻久才能實現的。」
這種時候應該要說出「祝你的未來充滿幸福。」吧?然而,艾狄森沒能說得出口。
因為他連「幸福」具體而言是什麼,都不知道。
怎麼能把自己都仍未明白的事物,當作祝福給予對方呢?
誠然,艾狄森可以像回應同窗的告白那樣,敞開恰到好處的微笑,用溫柔的語調表達感激和歉意。
但他不想這麼做。
懷裡的這個人,這個垂下眼簾輕輕笑著的人,應當獲得一句真摯的祝福,於是艾狄森如斯說道:「祝你的未來,能夠遇見被你所愛,以及給予你愛的事物。」
少年的指尖梳理起桑柔軟的金色髮絲,「農莊嗎,聽起來可以慢慢規劃。」隨著放開對方的動作,漾著淺淺光暈的髮梢滑落指腹,斑斕光輝移轉至他黑睫下的湛藍瞳眸,映出深邃而又璀璨的眸色,「我家倒是有座酒莊,有機會的話,換我邀請桑來參觀。」

「那我會很高興的。」
可惜他現在還在為了未知的未來奔波,為了不知生死的父親,給自己殘破的家一個交代。

「等我完成了應該做的事情之後,到時候也許可以去你家的酒莊慶祝哦。」
伸出手,本來想摸摸艾狄森的頭,然後頓了一下,在觸摸到之前收回去。

「不好意思……還好沒有碰到,是我失禮了。」
「今天要回家了嗎?」
見桑重振精神,艾狄森飄飄然的氣球也放回了胸膛之下,「嗯。」
注意到桑的動作,他眉眼間的笑意深了深,接著烏髮藍眸的少年跳下長椅,向前踏出兩步後回頭望向對方。
「我們走吧,桑。」艾狄森笑吟吟地朝那人伸出手來。
這一次,他終於站在光裡。

他輕輕握住對方交付給自己的手掌,溫暖的、溫暖的。桑想到幼年時期隔壁牧場的奶牛貓,有一天跳到自己膝蓋上的畫面。
每一幀失去的過去,都可能在未來重新補齊。

「下回我們再去別的地方逛逛吧,艾狄森。」
他淺淺地、淡淡地笑了。

謝謝桑中的交流~! 原本是跑地圖遊戲後衍生的逛博物館互動,沒想到桑和艾狄森會聊得那麼深入
明明只是想聊天使和戴環者的話題中途還有好多好多艾狄森單方面的理解,也非常感謝桑中不介意艾狄森的藍色窗簾

而且艾狄森還罕見地被依靠了,他本人非常哇庫哇庫!! 桑真是太可愛啦

我會被可愛死!!
&關於聖人的那段話,是出自聖女貞德在最後的審判的回答,面對是否真的聽到神諭的質問,非常耐人尋味
很感謝艾狄森中交流

桑其實也都只是順著心意回答艾狄森的話,不知不覺就聊得很深入了真有趣……神學方面還是我們小少爺更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