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C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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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遺子」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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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冰晶在他的眼睫上堆出了霜,往他的面頰覆上薄薄的冰。他頭頂的骨頭面具只起了那麼點禦寒作用,但他不在乎,仍舊用他保暖的靴子踏過一片又一片的冰層,踏過一座又一座的雪山。

下雪了。

下雪了,寒冷的天讓他憶起冬天、暖爐、暴雪,讓他憶起他的友人、他的仇人、他揮之不去的故人。寒氣竄入他的身子、沁入他的骨髓、深至他的腦幹,凍得令人難以思考的溫度讓他幾乎要看見一些他懷念的錯覺。

他想,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遺忘;也許他一輩子都將銘記著痛苦,與痛苦相伴,與痛苦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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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又迷路了嗎?』

雪白的人影總在無人問津之時出現在他的身側。四隻翅膀的放逐者舒張羽翼,與背景融為一體的身子穿著單薄的衣物,活像是個雪天才現身的鬼魅。

『來到這種沒人的地方,難道是想要尋找你的過往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時之聲歌唱著,自從他中意的碎片被幽靈奪去之後,他便纏上了另一個被遺落在時間之中的碎片。

『你在迷茫,你始終都在迷茫。你在尋找──可是你不知道在找些什麼。』

里拉琴的旋律惹人厭煩,但他仍舊無視於一切噪音,繼續一步一步向前走。

『你在尋找,你在找一個意義。你在找所有痛苦的歸處。』
但是孩子,痛苦是沒有歸處的。時之聲撥動琴弦,他的聲音優美、話語尖銳,比寒冬的冷氣更加逼人,比背負的行李更加沉重。

他又踏出一步,呼出的氣息已然結成霜晶,在空中化作白煙,冉冉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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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知這一切都是箱庭之中的一齣戲碼,但你仍舊為此著迷;你明知道有些夢境醒過即忘,卻仍舊想要抓住那些餘下的殘影。孩子,你到底想要謀求什麼?』
但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找什麼。翅膀的陰影覆蓋住時間的遺子,白殤抬頭,與薄紗後頭闔上的雙眼對視。目盲的放逐者始終微笑,他屬於另一個維度,屬於箱庭之外──屬於夢境之中,在更加遙遠的時光之外眺望一切。

所以他知道。

『你想找到你自己。』
只可惜你是時間的遺子。
時之聲笑了,笑聲如銀鈴,響徹無人之森。

『孩子,趁早回頭吧,在你被時光碾成碎片之前,你尚有填補自身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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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殤望著他,胡言亂語的羽族不能帶給他什麼,充其量就是讓他的旅途變得吵鬧。
「快滾。」他凍住的雙唇動了動,發出一聲嘶啞的逐客令。
『真不友善。幸月也這樣對我,你們可真有脾氣。』
時之聲抱怨幾聲,可在眨眼之間他便消失無蹤。白殤望著虛空,垂下頭,看著已經堆至腳踝的冰霜,奮力地抬起腳繼續移動。

已經失去作用的提燈在他的背包側邊搖擺,他聽得見背包內金屬的撞擊聲,他細思那個已經被磨得看不出牌子的菸盒是不是被撞開了,只希望裏頭的糖果不要四散各處即可。他背負著他僅有的過去前進,卻覺得白雪茫茫,旅途遙遙無期。

這是一趟沒有目的地的旅行。

他不知道旅行的盡頭會是什麼。

他向幽靈尋求許可時,幽靈雖然皺了下眉頭,可是沒有拒絕他。他離開了青草地、河流和乾草堆,離開了都市、離開了鄉鎮、離開了人煙,走入了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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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這一趟遠門到底會帶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為何。他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走著,去往沒有人的地方,去往沒有路的地方,穿過溪流、走過草原、翻過山嶺,卻仍舊沒有停下腳步。一開始他吃了不少苦頭──雖然他擅長照顧自己,可是純粹的荒野之旅可是第一遭。他在一年之後慢慢的習慣了旅行的節奏,三年之後習慣了不曾停下的步伐,十年之後已經忘了待在一個屋簷下的感覺。他偶爾會遭遇意外,有時是天災、有時是野獸,但所幸他仍舊保有那股奇妙的力量,這點小問題還難不倒他。他不被任何東西拖住腳步,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跨越重重險境,但這次倒是覺得冷得有點要失去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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靄靄白雪沒有停下的跡象。他花了太多時間聆聽時之聲的對話,再不找到一個洞窟,他也許就會凍死在外面──但他的心底也並沒有那麼著急,畢竟他本就走得不快,更別說在茫茫白雪中毫無防備的雙眼幾乎是快要瞎了。他總是在一些險境下賭博,他在賭到底是奈何橋對岸的人會先找到他,還是他會先找到一處安全的休息地點。也許他的這種作法已經稱不上是健康,但他早已丟失了好好繼續活下去的理由,而這麼做的時候他甚至感到精神上的輕鬆。

也許他只是在逃避罷了。

他自知自己在逃避所有的好意,但也明白自己始終沒辦法被溫暖包裹。他總是銘記著那些痛苦,讓那些痛苦不斷在他的身軀上留下疤痕,讓痛苦不斷流血。他被血浸透全身,每當舉起雙手,他都可以看見那些刺得他肺腑都感到疼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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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忘記。

他不可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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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雛冰跟坦山跟菲利克斯都說那不是他的錯。
即使九十九只會用悲憫的眼神看著他。
即使他知道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期望他記得,而他更不需為此痛苦。

畢竟他只是個局外人。

始終都是。

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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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還是記得。他記得那些已經不再有人記得的故事。他每天反覆回想每一個細節,他把那些人的名字放在舌尖上,他總是輕輕呢喃著那些在痛苦之中腐爛,最終被痛苦奪去的人的名字。

他見證了一切。

他站在毀滅的頂點,望著腳下的滿山屍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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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可能忘記。

就如他曾經的工作那樣,他是刨根挖骨的局外人,從血肉之中尋覓故事,再向他人陳述事情的始末。

他忽然有些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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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就是他的天職。
也許他只是被痛苦眷顧著。
而那份苦痛將伴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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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被寒氣凍得幾乎沒法眨眼,他的眼淚根本就流不出來,於是他最後從喉頭蹦出了一聲笑。他的喉嚨太過乾渴,那笑聲聽起來像是尖銳的哭聲。

白殤笑了,他覺得自己的精神根本就不正常,但他又可以從腦中喚起好幾個與他同樣被時光所囚,從來都無法從裡頭逃走的人。

太多了。

實在是太多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牢籠,而他也只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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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愛著那些已經逝去的,再也不會回來的往昔。往昔回憶日漸明晰,將他的現在擠開,在他的眼前反覆播放已經變得模糊的記憶。時間一久,記憶變得片段,大腦開始捏造假的訊息補上,他知道現在他記得的東西肯定與當時所見已經大相逕庭,但唯獨留下的就只有痛苦。

就只有這份痛苦會讓他想起一切。
不會讓他忘記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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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失在回憶之中的青年忽然踩空,他瞪大眼睛,從白雪覆蓋的山坡上滾了下去。他毫無抵抗之力,最後停下的地點是一處吹著暖風的洞口。

白殤倒在地上,遲遲沒有起身。

他隱約想起某次窗邊耀眼的光,尚且寒冷的春天早上,那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叼著菸望著窗外,金色的髮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草綠色的眼中盡是回憶。

還太早了。
那個男人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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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太早了嗎?

他感覺自己眼睫上的霜融化了,代替他的淚水流下他的面頰。

那他到底要等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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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把這雙角敲掉吧。

為什麼?

是為了不再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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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不要來幫我。」

這聽起來像是句無理的請求,他當時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那麼說,未來也花了上百年時間才想通這件事。他本就沒有那些特別的人們那麼聰穎,他是愚笨且駑鈍的,在不擅長的事情上總得花上一番功夫、跌跌撞撞許久才能夠理解自己當下的思想。

他可能比自己想得還更不了解自己,但也許那就是他長久以來厭惡的自我表現。

「為什麼?」

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這裡是個為有所不甘的人建立的樂園,樂園之主總想為所有人細心打點他們的生活,讓他們能夠無病無痛、無憂無慮。

但他不想要那樣。

他可能真的是個異類吧,他想──他最一開始以為那是出於自己的憤怒,又或是對於某些事物的不滿,但在旅行了那麼久之後,他終於得出了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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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不想忘記。」

不想讓傷痕消失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像是那些痛苦從未存在過。
也許他在此刻才理解那些念舊的人們在想著什麼。
幽靈的神情有些複雜,他在走遍萬千里路後的現在,終於窺見那雙冰一般的藍後頭乘載的情緒。
愧疚。理解。感慨。擔憂。
像個擔心孩子的家長。
跟那些惡魔的嘴臉倒有點像了。白殤靜靜想著。

「就算那樣你會一直痛苦?」
包括身體上的傷疤還有他斷裂的角,那些傷口他沒有請求幽靈的幫助,最終在他身上留下了旅行得來的細小疤痕和磨粗了的手。
他現在才理解幽靈到底在想些什麼。理解來得太遲,但絕不算是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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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去記住所有事,從快樂的到痛苦的都是。」
即使他在夜裡仍可能因為那些不幸而驚醒,又或是因為想要逃離而遊走。
「但我不想忘記。」
如果人都有慾望,他也許就只是想去銘記所有事。因那些事物都成了他的人生,而那些來去的人都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
不論他們想不想。不論他想不想。
「所以請你答應我,不要讓我忘記。不要幫我抹去那些傷痕。」
就算這代表往後不知流逝多久的時光之中,他都將永遠為此感到痛苦,但那些過往已經不是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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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推開牢籠的門。
外頭陽光正好。

「我已經得到答案了。」

是個適合掃墓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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