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吧,即使他的理想並不崇高。
舞蹈吧,即使他的心靈並不良善。
但如果是為了那孩子的祈願,
如果是為了他微小的夢想,
如果是為了他不曾描繪過的結局──
「太陽之子。」
曙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們。來自各個部族的人們齊聚一堂,來到他的面前,向他發出請願。
「太陽之子,請你幫助我們推翻異族的統治。」
荒謬。
曾被他塵封在記憶深處的種種被人硬是撬了開來。烈火的疼痛、無盡的屈辱、綿延不絕的黑暗,噩夢一般的場景在他的腦內盤旋,帶著他過往的憎惡一同浮出水面。
他啞然失笑。
那座島上的人曾置他於死地,如今又想用他的力量擺平一切,這可真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平靜的生活也許從不是他能夠獲得的選擇。他閉上眼睛,灼熱的情感在眼窩深處燃燒,高呼著要那些人付出代價。
代價。
奪去他雙眼的代價。
殺死琉璃的代價。
囚禁他的代價。
代價。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這句話對於眼前的四季部族來說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他們向已然逝去的金黃之子俯首稱臣,彷彿在期盼他們微不足道的請託能夠驅動那雙燦金深處的復仇之心。
復仇。
對所有已經過去了的、已經無可救藥的時光復仇。
對所有汙衊他們、輕視他們的存在復仇。
對時間、對空間、對自以為是的墨族進行的復仇。
復仇。
一個如此空虛的詞彙,他曾幾何時也對一切感到不公,但早已被時間抹去了稜角。
他吸氣。
接著吐氣。
曙看不見,但感覺眼瞼後頭那些人們的情緒與意志隨著他的呼吸搖擺。
他們在期待。他們在觀望。他們在審視。
曙知道這種情緒,那是虛假的敬意,其下埋藏著真切的恐懼。他看過太多次,多得他覺得此時的場景就像誰安排的荒唐戲碼。
人們害怕他,卻又有求於他;正因恐懼與敬意幾乎等同硬幣的正反面,他才會在被百般利用之後抹殺,只為了榨乾他的價值,讓他的名份成為一個永恆不滅的傳說。
獻身於國的惡魔之子,捨去了汙穢,成為了萬人之上的導師。
好一個美麗的假象。
曙睜開眼睛,那雙金黃的深處印刻著對於眾人的嘲弄。
「可以。」
部族長們紛紛抬頭,有些喜形於色,有些憂懼無言。
「但我有三個條件。」
部族長們面面相覷。曙不理會他們的困惑,逕自說了下去。
「第一,我要帶我自己的護衛過去。
第二,要怎麼處理季節的封印,我說了算。
第三,在這之後不准再來找我。」
部族長們聽著竊竊私語,此時狐族的族長發言了。
「您的要求有些困難。」
「這樣啊,那請回吧。」
火山之子的眉間一抽,本就脾氣不好的狐族族長大怒:「您這是在要求我們袖手旁觀嗎?」
「不然呢?」曙毫無興趣地望著對方。「你們能有什麼能耐?」
「你們不就是無能至此,才會來求一個早已被殺死的鬼魂嗎?」
「你──」
「請等一下!」狼族的族長把火山之子壓在地上,雪族的族長慌張的接話。「是我們失禮了,但請給我們一點時間討論。」
「嗯,好。」曙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最好不要再讓那張狗嘴出現在我面前,我並不欣賞粗鄙之士。」
「你只是在仗著自己身上的力量囂張而已!」狐族長氣急敗壞的大罵,被壓著他的狼族賞了一記拳頭。曙聽著挑起眉頭,瞥向一臉無奈的雪族長,淡淡的道:「我以為那正是你們來拜託我的原因。」
「......他不太善於溝通。」雪族長只能以鞠躬表示歉意。
「我看出來了。」曙看向地上的黑髮青年,雙手背在身後,思索了一會。
「這樣吧。」
青年與那雙金黃對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極度的輕、極度的扁,就像是被誰拿起來甩動的玩具那樣,身軀完全無法控制,就這麼在半空中不斷旋轉。他本想大聲呼叫,卻發不出聲音;想要揮舞四肢,卻動不了手腳。
曙靜靜望著他,那雙金黃愈發燦爛,他卻感覺自己愈發失重。
『希望你不要忘記。』
曙沒有開口,但那名青年聽見了。
心言。那座被言語束縛的島上,唯有一人辦得到以心傳言,以心造字。
他屏住了呼吸。或者是說,他希望自己還有呼吸能夠屏住。
他的嘴被迫撐開,大把大把的空氣灌入他的肺部,他想呼救,四周卻忽然只剩下他與那名金黃之子。
曙只是朝他微笑。
『為什麼金黃之子總被墨族喚為惡魔呢?』
──這下他知道了。
「他......」
「給他看了個小小的幻覺而已。」
曙什麼都沒做,地上的狐族族長卻已經昏迷得不省人事。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似乎就有什麼東西流淌在他們之間,雪族的族長不由得感到些許害怕。不過他仍舊以對代貴客的方式向曙深深一鞠躬。
「最初沒有自我介紹有失禮節,我是蘼風,被指定為這次的雪族統領人。還旺您不要太在意火族的衝動,那是他們的習性。」
「倒也無所謂。」曙笑著擺了擺手。「這種孩子我碰多了,稍微教訓一下他就會懂得尊重了。」
蘼風有些無奈,小聲咕噥一句「希望」。
「關於您先前的提案,請容我們在旁討論。」
「請便。」
一群部族長退至一旁議論紛紛,曙聽得見他們有些人慷慨激昂、有些人深謀遠慮。他自顧自走到了一旁的牆角邊,倚著冰冷的牆面闔上眼睛。
等到這一切都結束就好。
他的指尖壓過自己曾經空了數十年的眼眶。
等到這一切結束,就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歌唱吧!
惱人的焰火燒灼了半邊的島嶼,熱氣逼人,他搖搖晃晃地踏上矮丘,感覺身子像是被人壓了千斤一般沉重。噢,不,也許真有千斤那樣沉重——他嘔出一口鮮血,插在身子裡的幾根箭矢還來不及拔除,只能繼續前進。
他不會死。他沒法死。他不可能死。
他的文字環繞著他,他的念想扶持著他,他的思緒支撐著他。他不可能死,畢竟他是備受祝福的太陽之子,又是備受詛咒的惡魔之子。
——金眼睛的孩子。
他依稀想起,那個綠眼的男人曾笑著向他訴說他們的稀有性。看似繁多的他們因為受世界的力量灌溉而極度特殊,卻也因為鶴立雞群而容易殞命。每個人獲得的祝福都與世界的本質直接相關,卻又往往被那個世界視為禁忌而排斥。他們就像是某種存在於字裡行間的空白,那些白色的紙張卻又無法給予他們某種意義,導致他們流離失所,與世隔絕。
而在那之後,他間接得知了自己力量的來源根本不如自己所想。
魔法使乘著龍飛越了大海,留下了歌聲給四季,卻被凡人們奪去了魔法,成了一種邪惡的象徵。
言靈是另一種形式的魔法。
他得知遠不可及的那座島嶼上,有個與自己同天出生,卻備受寵愛的金眼的孩子。他成為了當代最出色的魔法使,成了所有人的領路人,成了所有他曾想過、卻不曾見識過的風景。
他羨慕得很。也許也有些忌妒。
他搖晃的身子終於來到矮丘的頂上。週遭的喧鬧無法入他的耳,他聽見有人叫喊著要趕緊射殺他,卻又無聲的消失。
曙仰頭,望著因烈火搖擺的晴空。他不曾好好看過這裡的天空,此刻他也不該有這種閒情逸致,但他還是抬起頭,看向乾淨得沒有一絲雲絮的天、看向無情地照耀著他們的日輪。
太陽的邊際有些模糊。他錯覺一樣的聽見孩子的笑聲。
歌唱吧!
白頭髮的孩子在屍山上跳舞,旋轉著、旋轉著、周遭下起了血色的雨。銀鈴的聲音讓人有些煩躁,他的頭隱隱作痛,像是想提醒他某種被他遺忘的未來。
歌唱吧!
白色的孩子放聲大笑。你能夠殺掉所有敵人,你能夠毀滅這個世界。這種島嶼什麼的,毀掉就是了!
毀掉!毀掉!毀掉!
白色的紙張在空中飛舞,他透過縫隙瞥見幽靈憂傷的神情。
他低下頭。他在血海之中尋找著什麼。
他與那個人對上眼。
漆黑的,明亮的眼睛,即使是在萬人之中,他想他也肯定認得出那雙眼睛。
於是他笑了。
淺淺的,像是在訴說今天天氣有多好。
他不太擅長唱歌,再怎麼樣都不會比那人擅長。他也許唱得有些走音,但他仍舊會想起鋼琴的旋律,想起那人彈著鋼琴的手,還有他唱歌時的嗓音。
那些回憶都是溫暖的,像是存在在某種遙遠的夢境之中。他拉開了嗓子在唱,他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唱,週遭的戰鼓聲甚至停了下來,只因為他的行為太過詭異而讓人狐疑地眺望。
直到第一圈金色的符文籠罩大地,才有人發出驚聲尖叫。
「殺了他!快點殺了他!割斷他的喉嚨,不要再讓他唱了!」
——那可是古時候能夠改變大地的魔法!
幾支箭矢飛來,他無暇顧及那些刺入身體的痛楚,索性閉上了眼睛繼續歌唱。
為什麼呢?比起說話,他在此刻覺得歌聲更合他的心意。文字無法組構出的思緒透過歌唱彷彿就能夠向外延續,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過往的魔法使都以歌唱施法,而又是為什麼歌聲不再於他們的城鎮內響起。他感覺所有的願望都伴隨歌聲流淌而出,攜著所有人的祈願抵達島嶼的彼岸,在大海上、原野上、戰場上都掀起了陣陣浪濤。
風在他的身邊,那是他長年以來的好友。他的歌聲遠至大海,他感覺就連意識都變得有些破碎,只剩下身體還在迎合著他的願望歌唱。
金色的光芒愈發燦爛。
他感覺自己看到了金黃的都城。
有人在都城的深處,靜靜地望著他,與他一同開口。
歌唱吧。
歌唱吧,即使他的理想並不崇高。
他不過是想在下午的暖陽之中讀一本看膩了的小說。
舞蹈吧,即使他的心靈並不良善。
他也會怨懟詛咒那些向他降下死亡的存在。
但如果是為了那孩子的祈願,
也許他還可以再多退讓一分。
如果是為了他微小的夢想,
也許他還能再唱一曲。
如果是為了他不曾描繪過的結局──
如果、如果、如果。
太多太多的如果乘著他的歌聲遠去。
他隱隱約約想起幽靈向他說過的話,他當時氣憤不已,此刻又無法否認。
你很善良,不然你應該會在當下就殺了所有人。但即便到了現在,你誰都沒殺。
那明明對你來說就只是動動嘴巴的事情。
那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話語。擅自總結一個人的人生,他怎麼想都還是覺得很失禮。
但也許,他想——也許現在的他能夠給出其他的回答了。
殺人多無聊啊。
只有人們死去的故事多無聊啊。
他在無聊的戰場上高舉著雙手,金色的符文繞著島嶼旋轉,從他的頭上灌下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