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昏沉。
兩步發睏。
三步──不,安憑著種種前兆判斷出,如今要是勉強自己跨出了第三步,那麼自己就會在鞋尖觸及地面的瞬間因為乏力而失去平衡,接著摔倒在這如今異味橫生的病房廊道間。
黑裙──不,並非那套平日習慣穿著的修道服。短及膝間的圓裙並沒有一絲一毫阻礙腳步的可能。不再擁有夾層暗袋的黑裙下襬此刻之所以觸及地面,僅僅只因它的主人選擇原地蹲跪而下、握著凹陷變形的壁邊扶手縮進十字岔路前最後一個轉角。
⋯⋯休息三分鐘。180、179、178⋯⋯
安按住繫在左腿的爪刀環柄,閉上眼將倒數交給心搏。
這自然不是一個精確的數算方式,然而就如荊棘所說(但安懷疑她其實並沒有徹底實際經驗過,雖然現在已經無法求證),驅魔人自我修養第十三條:但凡突入帷幕,便不可再相信任何身外之物──亦即己身認知以外事物。
按照人的心率範圍,所謂誤差也不過就是讓三分鐘變成「最長差不多就三分鐘」罷了。
169。安數算著,還有一點時間可以讓自己整理至今發生了些什麼事。
那個迷幻⋯⋯或者魔幻、又亦或夢幻(只有這個形容實在讓安心生複雜)的陰冬午後,那位奇怪的不速之客在他口中的「夢境」裡先是下跪道歉、跪在原地又解釋了一連串來龍去脈,措辭誠惶誠懇、舉止可憐兮兮,讓安在對上那雙眨巴眨巴的異色眼睛時,訓斥一到嘴邊全變成了嘆息。
他還說了些什麼,但如今要回想得費點力氣,似乎這便是在夢中「交流」的缺處──他說,只有他能清醒著潛入夢境之海,也只有他能憑話語觸碰人的意識。能不受影響的個體很少見。非常少見⋯⋯
那一連串難以置信後他們在同一張長椅上醒來,他在第一個瞬間重複了與夢中一模一樣的姿勢。而這一切在掛鐘盤面上僅僅凝縮於長針的不過十步以內⋯⋯他顯然與一般的恐水人有些不太一樣,然而畢竟才初次接觸,還沒什麼能夠下定論的。這些都是上週的事情了。
再往後的重要事例分別是週例的休館日、普通的值班日與排休日。假期中安向來習慣拜訪黑星、舊日月宗的守密人,明面上是鐵工設計師,私底下總忙著對金屬敲敲打打,其內容包含但不僅限於改裝槍枝與客訂刀具等──可以想見,當然是與聖骸相關聯的改造。黑星為此在佈滿隔音牆的地下室劃出了一小區測試場地。偶爾當安造訪,地下室便會充斥由消音器壓平的槍響與老式鐵砧上的鏗鏘叮噹。對了,現在繫在左右腿側的鋼刀就是出自黑星工房⋯⋯不,離題了。
再往下就到了今早。用同款鈍刀對著假人揮砍的次數被打斷在一百五十六,犯人是巫咒播來的一通緊急出勤通知:車程四十五分鐘的大學醫院隔壁市分院有黑色帷幕發生,理論上應該已經要採取非常手段──
但巫咒是這麼說的:
—— 聽好了。這次除所有常規驅魔措施以外,同時允許你進行處刑。
—— 本棟八樓的八九零病房有一名長期住院的戴環者,允許你不擇手段,務必將其活著帶出院區。他的名字是──
──溫達斯・郡丹。一個讀起來不曉得哪裡似乎不太對勁、但聽起來又沒什麼不對勁的德語男性名字。
呼吸一震,安猛地拉回意識。走廊上各樣雜處的氣味在極短暫的意外睡眠後仍然沒有讓嗅覺麻痺更多,這倒是很好地喚醒了不適感與腎上腺素。
黑裙被膝蓋壓出摺痕。安鬆開捏到發熱的刀柄,藉鐵管扶手將自己撐了起來。這裡是六樓向樓梯間岔廊前的另一側轉角,有兩具屍體分別在身後五步及病房窗口──剛才安拐進來時他們已經各自掛在現在位置了,附近被褐黑與黃濁潑得一片狼籍。
身上攜帶的物資僅足夠支撐這個營救任務,只能慶幸匆忙趕來以前還算是囫圇用過了餐。安抽出背袋裡的寶特瓶抿了一口水,再勾出兩支液體暗紅的封口試管插進背帶筆插格。
以保留體力與資源為最優先的決策在所有人都瘋了的帷幕裡顯然沒什麼用處。在安抵達六樓以前,掛在肩下的槍已經打空了半個彈匣──漆彈的皮、裡頭是來自戴環者的濃縮血漿──只能慶幸還沒用上以防萬一的備用彈匣,聖骸彈頭也是用掉一發少一發的東西。
安望了望頭頂閃著紅燈、顯然不太像有在運作的監視鏡頭,再屏息確認左右廊道沒有任何接近的響動,接著起步加速,右轉、再右轉,這一側的逃生梯間意外地乾淨,除了消防箱的紅燈也徒勞地打著轉之外乍看沒有異狀。
鞋尖急促地拾級而上。七樓開始的樓梯間可以直通十二樓,於是黑裙在八樓拐彎,往理應在角落的偶數房廊去。
⋯⋯八七八、八八零、八八二、八八四、八八六、八八八、八九零。
安抓住房門把手──滑門紋絲不動。這顯然是好事,代表其中的房客還有力氣把自己鎖死在裡頭;卻也是壞事,因為安因此懊悔了幾秒鐘輕裝上陣沒帶普通彈頭而無法直截了當一槍轟開門鎖這回事。
剩下的辦法只有敲門。安只能敲門。安敲了兩下門,將耳朵貼上門板──謝天謝地,戴環者住的房門很乾淨,沒有被任何戰鬥的痕跡波及──剛好聽見門內傳來碰倒一些什麼的聲響。
「⋯⋯您好?郡丹先生?」
緋紅色的眼睛同時注意著廊間。這間病房的位置在走廊中後段,門外除了遠處被碰倒而跌碎了容器的綠植之外什麼都沒有,遮蔽物等同於無。輕易發出聲音簡直像昭告天下自己的所在位置,但實屬無可奈何。
門內的聲響停了一陣子,後有拖著腳步般的細響靠近。安自認個性並不急躁,然而門內人一言不發,不知作何心態地停在門前,沒有更多反應。
安又瞄了一眼廊道,湊近門縫。
「⋯⋯是溫達斯・郡丹先生對吧?請別擔心,我是舊日月宗的人。如果您還有力氣的話煩請替我開個門。我是來接您離開的。」
門後又沉默了半晌,長過十個心跳後終於傳來喀噠一聲──門鎖解開,並不厚重的白色合板緩緩滑動露出一張憔悴的臉。
安挪動視線。緋紅對上有些躲閃的目光時突感後腦勺一緊──興許是因門後男人那對黯淡帶點褐邊的青色虹膜帶來幾分莫名的熟悉,又或者只是聽覺中的廊口方向恰好出現了明顯的拖行聲響。
男人放開門把,有些不穩地後退了數步。
最後瞥了一眼走廊後,安毅然抽出血漿試管砸碎在門口,接著閃身進房代替住客再一次掩門落鎖。
「──看起來沒有時間給我們互相釐清狀況了。您能走嗎?」
頗具生活氣息──即雜物不少──的病房裡,身形瘦削的男人已經走離室內拖鞋,轉而換上成色老舊的帆布鞋。
隔離簾被拉到一邊閒置不用的床榻尾端掛著標示板:溫達斯・郡丹。重度躁鬱症。
「⋯⋯『黑色帷幕』,是不是?有其他⋯⋯舊日月宗的人,以前,解釋過。」
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外表更纖細無力一些。或許成因是久未或稀少與人交談。
「是。很遺憾,現在這個院區整體而言都不是安全的⋯⋯?」
安按住胸口深呼吸,試圖把再度湧上來的昏沉感驅離時,一抬眼便看見男人將手背上的敷料撕開。
「⋯⋯」
「⋯⋯您這是做什麼?」
男人將手背上血漬半乾的針孔遞向驅魔人,眼神顯得空洞,「採血⋯⋯用?」
緋紅色的雙眼閉了閉,「⋯⋯沒關係,暫時不必。比起這個,您先多加件外套吧,外頭很涼。」
男人依然有些麻木地──這麼看來,是躁鬱傾向中偏向鬱期的表象──依言走向掛置衣物的角落。趁這個空檔,安自背包翻出標示著驅魔用血清的自動注射器,撩起袖子朝臂側扎下。著針處的刺痛隨針劑注入體內變得鮮明。
斂眼將拋棄式針管扔進半滿的垃圾桶,安再次隔著衣料按上貼戴胸前的聖骸骨片。
心口虛幻的熱度向來只能讓意識載浮載沉於淹沒半身的昏沉之中。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所有錄音帶中被歸類於出現污染徵兆的模式都被分析整理得出歸納過。然而所有浮沉所有倦怠都不符合其中條條項目。不相符卻存在、清楚卻不切合。
就如若那不可名狀之物正輕聲哄唱著無人聽聞的搖籃曲。
溫熱自臂膀流向四肢百骸。安睜開緋紅色的眸子,看見溫達斯已經套上了沾上些許粉塵的羽絨外套,神情空洞地抱著帆布袋──大略是他的隨身物品或藥吧。
掛簾半掩的窗玻璃上微微映出了半圈跳動的波形。
「出發吧,先生。請盡量跟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