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髮青年駐足在水族館的展示缸前,延伸至頂的玻璃牆面形成一個巨大的窗景,窺探本該只該在深海的一隅。在那人工礁石深處,似乎有不可視的扭曲水流吸引著他的視線。
魚群在面前嬉戲穿梭,一頭巨大的鯊魚經過遮住視線,短暫的黑色窗景使倒影映射出一雙異色雙眼。

「大海很美,對吧。」奧克塔維斯不自覺的呢喃,將話語拋給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周圍無人的情況下,陌生青年毫無疑問地是在向自己搭話。
原先看著魚群沿著圓弧水缸繞行的金棕色圓眸出現一瞬怔愣,一條巨大的、叫不出名字的鮮豔大魚擺動著尾鰭游過,帶出一陣密集的小氣泡串。
安甯透過圓形缸的倒影看向他,同樣暖調的眼眸裡是一深一淺的異色。
「唔......還可以吧。」大概只是單純想要分享感悟的遊客,他猜測著,隨即轉身與對方視線交匯,「沒有深海恐懼症的話。」
「若有深海恐懼症,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裡。」包括恐水人,青年在心底自嘲著。
可當青年將視線落於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透過玻璃輕微反射不存在的光芒使他瞇起眼,水缸中因他而彙集的水生蟲類也跟著散開,零散的離開玻璃罩邊緣。
「你…有點刺眼,太亮了。」奧克塔維斯直率的說出。
那不一定。安甯看著青年明顯相異的雙色眼睛,有些失禮地這麼想。
正猜測對方大概只是心血來潮搭個話、招呼兩句就會結束,對方卻接著指出與先前話題毫不相關的......某種意見?指責?在燈光昏暗色調偏冷的水族館內,會發光的物體大概只有自己頭頂上的環了,但是這樣的事並非他能控制,被亮到了也是無可奈何。
況且,他從來沒有從其他人那裡得到過這種反饋。
「誒?你畏光嗎?」他下意識地抬頭,想當然什麼都沒看見,「抱歉,那我站遠一些吧。」
「是祂畏光。」對方的態度讓本就有些恍惚的青年不快,但很快的又收起脾氣,伸出手指隔著玻璃罩觸碰水流,假裝自己正與祂相觸。
「有點失態,不好意思。」嘴裡說著道歉的話語,可視線依然失禮的沒正眼看過對方。
安甯對青年明顯不太對勁的舉動有些好奇,便跟著看向對方手指觸摸著的地方,除了偶爾被魚尾撥弄的水波之外並無其他特別之處。
或許是有什麼自己看不見的東西,他想,開始思考是不是不要逗留在這裡,免得打擾到對方。
向後退了兩步,他抿唇猶豫著該不該和對方告別。
對方的舉動和後退的步伐讓青年誤以為對方也能感知到水流中的存在,鏡片後的異色目光有些驚喜的望了一眼來者。「你也聽得見嗎?」
奧克塔維斯以為這世上只有自己能夠聽見。幼時的他以為母親喜歡大海是因為她也能聽見,後來卻發現母親只是在與她觸不得、想像中的父親對話,和他不一樣。
只有他在接受大海的懷抱之後,聽見了那混著浪潮聲和氣泡聲的低鳴碎語。
他稱之為『大海的聲音』。
聽得見什麼?
安甯被青年的問題挽留,頓住的腳步又回到原位。
祂剛才並沒有說話,同時沒有任何理由能夠解釋自己沒有接收到的、完全陌生的對方卻聽見了,聯想到剛才青年對自己反光面上環的評價,或許有什麼自己看不見的東西在這裡。
「應該......能聽見吧。」他沒有錯過青年看過來的那一眼,裡頭的情緒和剛才飄忽不定的模樣相距甚大,大概把自己當作是某種同類——或是同好?
「……應該、嗎?」
沒有肯定的回覆讓青年重回失落,但細細咀嚼「應該」這個單詞,或許對方和母親是同類人,只是聽得見他想聽見的。
「那你聽見的是什麼樣的?」
奧克塔維斯沒有按耐住好奇心和不應該打探他人隱私的的道德標準,反正大海如此廣闊、此次分離後也難證明兩人還會再相見,收起對一個人的禮儀禮貌也無傷大雅,青年有些分神的想。
這是他第一次被問及這樣的問題。
此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祂將要、或曾經降臨,踏入水族館到此時安甯並沒有接收到任何訊息,包括聲音。他想對方並不是框定了某個時間段,而是想要得到以經驗和體會來描述的答案,因此他略作沈思後輕緩地開口,「有很多種內容,閒聊、分享、建議......偶爾也有抱怨。」
「突然出現,然後消失。」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有所保留,他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與對方所想不謀而合——分離後不一定會再見了,那麼回答就不需要過度仔細。
「祂想說話的時候,我就能聽見。」他看向青年輕觸著玻璃罩的手指,猜測著或許那裡有什麼只屬於對方的東西,「你也能聽見嗎?」
「那祂和你分享的還真多元。」
奧克塔維斯說不上自己是更偏向羨慕或是忌妒,也許更傾向前者,但兩種情緒肯定同時存在。比起對方樂於分享的對象,自己面對的存在就安靜許多,除了氣泡聲與浪潮聲外,那些細語多半模糊不清,即便在安靜的空間中也只聽得如同訊號不對的收音機雜音。
「算是聽得見,但聽不懂,只知道好像在叫我。」青年用指尖輕敲玻璃,像是古老的摩斯密碼傳遞,卻敲得毫無章法,與對方傳遞給他的訊息一樣無措。
隔著一層維度的兩個存在無法溝通。
「或是你有什麼方法能夠聽懂祂在說什麼?可能是我遺漏了什麼步驟。」
內容確實是很多元,但是都偏向日常,和常人想像的神諭大概是差距很大。
被姑且當作是稱讚的評論弄得有些羞赧,安甯撓了撓臉,嘗試將自己帶入對方所說的狀況。自祂降臨開始,說的都是明確且清晰的內容,儘管很少與當下情境相符合,解讀起來倒是沒有什麼問題。
或許就是太沒有問題,導致安甯偶爾會分不清聲音來自哪裡。
「我猜可能要更靠近一些吧,無論從哪個面向來說。」他無法說得太過詳細,以青年展露出來的態度來猜測,對方無疑是願意、且希望與嚮往的存在更加貼近的。可那樣的過程不算好受,更甚者,可能需要切割比想像中還要巨大的自我。
玻璃缸中一尾大魚游過,連串氣泡穿梭於波紋之間,他彷彿聽見浪潮的聲音,「想要聽懂的話,可能要成為和祂一樣的東西才行。」
成為和祂一樣的東西。
青年開始思考,他對祂實在不夠了解。
幼時的記憶太過混亂模糊,初次相遇來的太急顯得狼狽不堪,根本沒來的及一睹面容。而後續的接觸卻像個熟悉的陌生人保持距離,總是與祂隔著一層看不透的紗,只能隱約知道祂在那裏。
就像現在,他知道祂就在那裏,但卻什麼也看不清。
「看來我和祂的距離還有一段路要走。」奧克塔維斯只能給出這樣的回覆,輕輕嘆了口氣,「你已經成為和祂一樣的東西了嗎?」
除非將自己重塑成另外的形貌,安甯不認為人類之間有足夠的能力完整地相互理解,他想青年的嘆息中大概有部分可惜、懊惱、或是羨慕的情緒,而這些在自己眼裡如同水箱中小又輕透的氣泡,吐出時便以極快的速度漂離。
沒有人會在意每一個氣泡分別是什麼模樣。
他把玩著披肩上的流蘇,在大魚投下的陰影裡否認了青年的猜測,「如果是你的,那我想不是。」
「我不太喜歡把自己弄濕。」
奧克塔維斯忍不住被對方的回應逗笑,「我說的是你的,話很多的那個。」
不過他可真沒想過喜不喜歡弄濕這個疑問,也許是他該考慮的問題,如果想要成為與祂相近的存在。
陸生動物要如何在海中呼吸?
「我的祂喜歡待在水中,尤其是深不見底的海…不過你的祂居然會找上這麼亮的你。」青年眨了眨眼,那種東西喜歡與自己相剋的生命倒是第一次聽說。
「誒,那大概......我其實也不知道。」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承認自己的無知是難為情的體驗,他卻難得地選擇了坦承,以揭露對自己認知極其模糊的事實。
可能有點自以為是了。安甯想,無法分辨自身類別的狀態下,似乎沒有站得住腳的理由去對其他人指手畫腳,或是提出猜測。但是他繼續,「說不定你的祂會想到辦法,要相信祂是無所不能的存在。」
「至於我的......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覺得我很亮。」他下意識抿了抿唇,目光朝水缸上自己的倒影看去,「在祂眼裡都太渺小了,不會刺眼的。」
「無所不能……希望如此。」青年低下頭喃喃自語。
如果祂真的無所不能,為何眼睜睜的看著他陷於這泥沼般的地獄?為何總是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沒有作為?為何總是在他耳邊低語卻不明言?
太多、有太多的疑問得不到解答。
奧克塔維斯不曉得該去哪裡找到答案。
「渺小……」青年愣住,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你和祂不是並肩的嗎?祂不是獨屬於你一個人的?」
青年的反問同樣讓安甯有些怔愣。
為什麼會認為那樣的存在與自己可以是同等的,他不明白對方遭遇到什麼而導致這樣的認知,然而儘管抱持著開放心態、也很難不對此產生懷疑。
信仰之所以是信仰,很大程度上需要某種心靈層面上的支配。
「抱歉,我不太明白你說的並肩是什麼意思。」安甯嘗試以和緩且中性的詞彙表達自己的困惑,並指出青年問題中不精準的部分,「單獨屬於我和不屬於我,應該......都不會影響祂是不是和我同等?」
「你的疑問是什麼呢?」是掌握和分享、還是層級上的分別,他需要先行釐清。
啊?青年不太確定自己失禮的短音節有沒有飄出去,但臉上的神情很是困惑。
或許這就是認知差異?奧克塔維斯非常自然地覺得祂應當與自己相等,是能夠與自己並肩的存在,祂甚至現在就在那裏。
可在對方眼裡,祂高高在上、甚至是全知全能,相對遙遠的距離顯得自己十分渺小。
他覺得祂沒有那麼偉大,只不過是碰不到的存在。
「這樣啊,沒什麼。」那異色的雙眼瞇起,像是在嘲笑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明,就只是如此而已。
自己也是、對方也是、母親也是。
「看來我們對祂的解釋不太一樣,這是我想要的答案,沒問題。」
好像在沒有察覺的時候給出什麼訊息,被對方以自己的方式轉譯了。
他面露困惑、安靜等待片刻後確認青年沒有要加以解釋的意思,才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誒,好的。」
「對我來說,祂是唯一的,其餘的存有不會被我用這樣的方式描述。」或許是擔心對方被誤導,深知語言的隔閡可大可小的安甯還是決定多嘴幾句,要說是閒聊也罷,青年是否又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他需要關心和干涉的部分。
「人類至今還沒有辦法完全了解大海,或許你看見的也是祂的一部分。」他頓了頓,「我的祂並不是海,所以我知道。」
青年回身,外套上的金屬裝飾與欄杆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聽不見外頭聲音的水生生物卻感受到了震動,受到驚嚇紛紛離開邊緣。
「啊……跑掉了。」奧克塔維斯的注意力被短暫抽走,爾後才有些惋惜的回神。他並沒有正面回覆對方,只是隨意點頭。
奧克塔維斯清楚的知曉他有些自大且自以為是,總認為身邊所有事情都必須以自己為主角運轉,若有歧異,那他也要讓這件事以自己為主軸發展,無論走向山頂或深淵。
所以他的神明必須也要為他而存在。
「也許等我看的夠多,就能知道祂是什麼了。」青年的神智比一開始清晰的多,視線也終於不總是落在缸中。「不過看來祂今天留給我的會客時間結束了。」
將青年的話解讀成委婉的告辭,水族館的營業時間還沒有結束,一直觀察同一面透明缸也無法看清整座水族箱的全貌,安甯於是點了點頭作為禮貌的道別,稍加猶豫後沒有說出再見這樣的話。
他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清楚,更遑論是否有進一步交談的必要和理由。
「那我不打擾你......和你的祂了。」往水缸中投去最後一眼,被驚擾游離的魚群尚未重新聚集,現在的透藍色中只有氣泡和水草搖曳。或許是少有的機會看見裡頭沒有任何生物的獎項,像是一塊淺色的磚,厚重地隔絕了一切。
遁入泛著藍光的海底長廊前,安甯想,接下來該去點能夠照到陽光的地方。
奧克塔維斯沒有回應,任由這位連名字都不知曉的陌生人離開視線範圍。
兩人的互動畫下一個不完整的句號,有如那氧氣被捲入水流轉瞬即逝的氣泡——

扭曲、消失後歸於平靜,
沒有存在的痕跡。
謝謝安甯中帶安甯跟章魚跑交流

好喜歡兩人話不投機的模樣……
謝謝章魚一起玩

好喜歡跟您交流您最棒ㄌ我的海洋生物學老師...(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