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悶熱的方形房間,因長年漏水,壁紙與榻榻米散發潮濕的霉味。電車鐵道附近的公寓,不時便會有轟鳴巨響。
我感覺自己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殺。
不出所料,見我動彈不得,滿身酒氣的父親笑了,使勁拉扯我的頭髮,再次往我身上猛揍幾拳。
手腳無力的垂落、搖晃,腦中嗡嗡作響,分不清是電車的行駛聲,還是過量的痛楚導致震顫,全身都在隱隱作痛。
就像太陽每天都會升起,父親的家暴是某種常態。
遍佈全身的瘀青、紅腫,被菸蒂反覆燙破的傷口,掐斷吶喊與求饒的勒痕。對男人來說,我不過傾倒怒火的垃圾桶。
曾經,父親是令我驕傲不已的高大存在,他是醫院的副院長、業界知名的權威,還是不折不扣的好爸爸。
即使工作忙碌,他也會特地參加我的授業參觀日,或來運動會替我加油,在放假時帶我跟媽媽出遊踏青。
「……都是因為那該死的傢伙……」
「被神明眷顧?哈、別開玩笑了!」
「高高在上的醜態,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火燒死!」
然而,自我升上小學五年級後,父親便經常將這些話掛在嘴邊,變得易怒暴躁、憤世嫉俗,對我和母親漠不關心。
他被醫院革職,始終找不到新工作,又因酗酒、沉迷賭博,將積蓄散盡,我們不得不賣掉房子,搬來狹窄的公寓。
面對性格劇變的父親,母親的態度一如既往。
她默默忍受丈夫的毒打,一肩扛起家計,拚命掙錢。她總會溫柔地替我擦藥,幫我套上能遮住傷口的衣服。
「緋彥,聽好,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都一樣。你是乖孩子,能答應媽媽,對吧?」
「要給爸爸一點時間,好好休息,很快他就會變回以前的爸爸。他身邊只剩下我們了,我們要理解他……」
斑馬線綠燈的時間是二十秒,電車通過的時間是四十秒,泡麵泡好的時間是一分半。所謂的一點時間,究竟要多久呢?
在母親懷裡,看著她撫摸我髮頂的目光,既溫柔又疲憊,我終究沒能將問題說出口,僅是沉默的點頭。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希望從學校到家裡的路可以更遠,最好永遠不要走完,卻又會不由自主加快腳步。
越晚回家,挨打的時間只會越長。
有個普遍的現象,稱作『童年失憶症』。簡言之,隨著人們逐漸成長,關於童年的記憶會逐漸模糊,甚至消失。
奇怪的是,對於過往的美好回憶,我一直記得,甚至記得七歲那年的生日蛋糕是什麼口味,哪怕我再也吃不到蛋糕。
很久以後,當我長大到不需要仰仗這些『幸福的證明』,也能順利活下去,我才恍然認知到某件事。
或許父親從來不曾愛過我。或許『溫柔的父親』是我和母親一同捏造的虛假記憶,讓我們對等待的價值深信不疑。
可是,就像蠟燭燃燒殆盡後,哪怕再次點燃蠟燭,生日也不能重來,火光泯滅於黑暗,跟逝去的時間一併死去。
如果所謂的『愛』,是需要償代的付出,是需要忍受的計較,是否只有當我頭破血流,當我在砧板上被扼斷呼吸--
我才值得被父親所愛?我的存在才有意義?
拳頭再次落下,我閉上眼,假裝那是一場暴雨。大雨沒有落盡的時刻,我只能任由水患,將自己吞沒。
時間毫無上限的積累,來到小學卒業式那天。
屋內難得的平靜,母親早早去上班,父親不見蹤影。
我將外套熨得齊整、皮鞋擦得發亮,別上胸花。
在我踏出玄關的前一刻,門開了。
父親--不對。
那個叫丹羽秀侶的男人,綁架了一個孩子。
明顯比我年幼的男孩,被他隨意摔到地上,用堅固的粗麻繩五花大綁,再用膠布貼住嘴巴,當著我的面慘遭毒打。
那些拳頭的重量,我比誰都要熟悉,不出多久,男孩便被打得鼻青臉腫,瘦小的身軀蜷縮在繩縛中,隱約抽顫。
這是不對的,他從哪裡把男孩綁來?為什麼這麼做?在拳拳到肉的毆打聲中,我四肢發冷,動彈不得。
電車快速通過,整棟房子都籠罩在陰影中瑟瑟發抖。男人終於解氣,掏出一根菸點燃,呼出氤氳的痛快。
他將男孩隨意塞進壁櫥,紙拉門重重闔上。
注意到一旁的我,他猛地傾身,掌心抓住我的髮頂,迫使我抬頭看他。被嗆鼻的菸吐了滿臉,我不禁咳嗽。
「……看好他。我要出門一趟。」
「至少這種簡單的事,你能做好吧?」
說完,他直接撒手不管。
我因反作用力,不受控制地往牆柱撞過去。突如其來的腦部衝擊,讓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日正當中,陽光刺眼的讓人昏沉。
我猜想,那男人大概去打柏青哥了。
用手撐著榻榻米,我慢慢爬起。壁櫥安靜的滲人,甚至沒發出半點掙扎的聲響,讓我一度以為那是幻覺。
我嚥了嚥口水,深呼吸一口氣,將紙門拉開。
瘦小的男孩被強行塞在下層,動彈不得,渾身上下傷痕累累,只睜著一雙半瞇的眼,恍惚、迷茫地看著我。
會死掉的。我腦中冒出這個想法。
萬一那男人回來,又繼續壓制男孩毆打呢?母親知道這件事會怎麼做?一樣會說不能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憑什麼?傷害他人是合理的行為嗎?
父親母親說要做的事,我每一樣都做到了,我還不夠乖不夠聽話嗎?為什麼我受到的懲罰,還是無法結束?
我已經等了無數個紅綠燈、等了無數趟電車、等過無數碗泡麵。這個世界仍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看著漆黑壁櫥裡的男孩,我緊咬下唇,伸出手。
我希望他可以活下去。
就算這麼做,我可能會被打死,我也希望他能活下去。就像無數個喘不過氣的夜晚,我一直期待有人朝我伸手。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扯斷了束綁手腳的繩索、撕開了阻塞求救的膠布。如果被折斷翅膀的雛鳥飛不起來,那就讓我揹著你奔跑。
將體重過輕的男孩背起,我一路跑下樓梯。
平交道的柵欄緩緩降下,我氣喘吁吁的站著。
警告的號誌鈴嗡嗡作響,這次我很確定,震盪的是我的心音、我的喘息,是從砧板上,奮不顧身墜落的碰撞聲。
我背後的男孩,手掛在我的肩上,輕輕顫慄。
稚嫩的嗓音,發出氣若游絲的懇求。
「……我想、回家。」
「過這個平交道,醫院就到了。對不起,我們家沒有電話,我會拜託醫生叔叔,打電話給警察跟你的家人。」
毛茸茸的腦袋蹭著我的後頸,我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知道大事不妙,連忙喊了好幾聲,希望他保持清醒。
「那個、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佑里斗。」
收緊摟抱著我的力道,男孩嗚咽著說。
「嗯,佑里斗,我叫緋彥。你……你不用怕,那個壞蛋不會那麼快回來,我會保護你的,我一定會帶你回家。」
我知道他不是過去的我;我知道救了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違反和母親的約定,大概,我是個壞孩子吧。
……但是,沒有誰理所當然就應該要受傷。
之後,警方介入調查,將丹羽秀侶逮捕歸案。
有一段時期,母親很不能諒解我的作法,認為男人將因此背負綁架犯的罪名,無法重回醫者的領域。
我不置可否,只能盡量避免與她爭吵。
所幸不久後,事情迎來轉機--我們居住的老舊公寓即將翻修,負責此案的建築士,正好是母親的故友。
母親稱他為『旭先生』,我也跟著這麼喊。
旭先生是個很親切的人,從不會因為我年紀小,就擺出長輩的姿態,總是親切地和我交談,關心學校的狀況。
多虧有他的幫助,我們順利找到暫居的住處;母親也在他的介紹下,換了一份較穩定,負擔沒那麼重的工作。
每隔一陣子,旭先生都會請我們吃飯,還會視我們的需求,帶來相當實用的禮物,在我看來,他就像恩人一樣。
隨著相處的時間拉長、見面的次數增加,我跟旭先生變得親近起來,見狀,母親有一次笑呵呵地對我說:
「……真不錯呢。你們看起來就像父子一樣。」
仔細回想,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違和感。
起初,我不理解母親的意思,但在不斷觀察後,我察覺她看旭先生的眼神,帶著似有若無的複雜情愫。
「……媽媽。你……喜歡旭先生嗎?」年少總有一股膽大無畏的衝動,我忍不住內心的好奇,直接問出口。
母親楞住,放下正在縫補的衣服,扳起面孔注視我:「這種話可不能在旭先生面前亂說,知道嗎?」
我們迎來一點時間的沉默--即使搬離那棟公寓,我仍能估算,這段空白大概跟電車通過的時間一樣長。
「……很久以前,我們曾經是幼馴染,但……能跟他在一起的對象,另有其人,秀侶才是適合我的人。」
難道所謂的適合,就要欣然接受一切傷害?
我沒有多餘的心力思考這個問題,當時我又要打工,又得為一年一度的文化祭,做班級攤位和社團表演的準備。
輕音社的表演順位排在第一,必須帶動全場的氣氛,我練習了非常久,很期待母親能來看我演出。
舞台上視野很好,在主唱做開場介紹時,我不停張望,卻沒發現母親的身影,只找到一雙雙期盼他人的目光。
在我即將放棄的前一刻,我看見人群中的旭先生。
祖母綠的雙眼,直直望向我,笑著對我揮手。
唰--
我用力刷下和弦,如割裂繩索般的用力果決。吉他高唱生命的力道,如振翅的雙翼,與其他樂器齊聲掀起旋風。
一股洶湧的情感在胸腔嘶哄,亟欲奔向天空。
或許不管是誰都好。我想被看見、想被發現、想被誇獎,想要有人肯定那株在暴雨席捲後,沒有枯萎的雜草。
我想活下去。想要有人告訴我:你並沒有錯。
表演結束,在滿堂喝采跟漲聲中,我抱著吉他走下舞台,額邊滲了一堆冷汗,心臟跳個不停,手指微微發抖。
「彈的真好,原來緋彥的吉他技巧這麼出色。」
旭先生噙著淺笑,走上前,寬厚的大掌覆上髮頂。那隻手並未將我推向疼痛,而是充滿鼓勵的拍撫。
「旭先生,你怎麼會……」
「知都葉實在趕不過來。剛好我有工作到這附近一趟。」他將手收回:「也才能看到精采的表演。」
我還想說些什麼,班上幾個同學忽然跑過來。
「丹羽同學,好厲害!深藏不露!」,「那段Solo超帥氣!」,「嗯?你爸爸也來看你表演嗎?真好!」
「不……」我僵硬地抬起手,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口。留意到我的猶豫不決,旭先生笑著和他們打招呼。
「你們是緋彥的同學嗎?請多指教。平時緋彥受你們照顧了。」他將手搭在我肩上,平復那份心虛和怯縮。
他選擇成全了,我那微不足道的虛榮心。
我低下頭,眼眶有幾分酸澀,似有淚水蓄積。
我討厭自己為此感到滿足,討厭自己有這種卑鄙的想法。討厭自己……想擁有像旭先生一樣的『家人』。
欣羨他人、抱存空想,期盼有天能如母親所說,『爸爸變回以前的爸爸』,他能誇獎我、擁抱我、愛我。
人的貪念,是因為本性貪婪,抑或體會到擁有的快樂?即便那是出於施捨或於心不忍,我也好想要。
我告訴自己,不能貪得無厭。隨著年紀增長、視界擴大,對親情的渴望跟依賴,一定能逐漸減少。
考上好大學、入職優秀的公司,是我唯一該思考的事。
……在母親的告別式之前,我是這麼想的。
長期遭受暴力,未能妥善調養,及時發現病灶。總是過度逞強的母親,於某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不幸猝死。
一切發生時,我已是二十歲的成年人了。
鑒於父親積欠的債務,我跟母親手邊沒有太多積蓄,母親那邊便有親戚提議,讓我搬過去住,資助我的開銷。
我和旭先生說這件事,他並不驚訝,反而輕撫我的頭,「……這樣也好,能讓你的壓力比較小,繼續完成課業。」
他垂眸,又說,以後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
……他還向我說了許多,那些都對,我心裡明白。
像是我需要花時間經營周遭的生活圈、像是他的孩子有一些身體狀況,他必須更著重對家人的陪伴。
翻修的公寓早已完工;母親逝世後,我與他早失去關係的錨點,更別提我還有可能要搬家。
朱雀叔姪🐦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我明明都理解,卻無法停止那股即將墜毀的失重。
我以為長好的翅膀,是用殘破不堪的羽毛、薄薄一層漿糊拼貼成的脆弱,我不曾學會展翅,遑論飛翔。
從十二歲到二十歲,這是我認識旭先生的第八年。
他陪在我身邊的時間,給予過的幫助、鼓勵,讓我確信自己真正存在的安全感,早已超越我的親生父親。
可自始自終,我都沒有能合理去見他的理由。
我是他心軟的問候,非是他長久維繫的許諾。
有段時間,我跟喪心病狂沒兩樣。
循著名片上的地址,我從旭先生的事務所,一路跟車得知他家的地址,又趁他不在的日子,直接登門拜訪。
面對旭先生漂亮的妻子,我想了個世界無敵蠢的方法。
我想,只要他跟我一樣,失去所有的家人,或許我對他來說,就會像他對我而言,那麼的特別、無可取代吧。
事實證明,無論長大幾歲,會衝動的人還是會衝動。
我結結巴巴的自稱是旭先生的私生子,還把母親的名諱搬出來,未料奈緒美小姐聽完竟笑了,完全不當一回事。
這讓我羞愧到幾乎抬不起頭,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傻,做著不切實際的夢,撒著一戳即破的謊。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想見他。
想問旭先生,能不能維持以往,偶爾見一面,我打工的錢足夠請他吃飯、我對建築業很有興趣、我--
輸入訊息欄的字句刪刪改改,一次也沒傳出去。
過去總是他主動出現,我居然不曉得該怎麼邀約:我既不該以孩子的口吻撒嬌,更不懂得成熟的應對方式。
日復一日,我在相同的地方徘徊、迷失、猶豫。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下著傾盆大雨的那天,有人將傘面傾向我,替我擋住那形同水患的滂沱。少年偏著頭,困惑而小心翼翼地問。
少年的名字是佑里斗。假使沒猜錯,他就是當年的男孩。
他對我毫無印象,看我的目光充滿猜疑,想來也是。我暗暗希望他把童年被綁架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是想替惡人脫罪,只是覺得沒必要銘記痛苦。
面對我這種明顯來意不善的陌生人,少年仍以熱茶跟乾毛巾招待,甚至毫無防備地讓我聽到他的通話內容。
朱雀叔姪🐦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你們的聚餐,旭沒有要去?」
我下意識用了比平時親近的稱呼方式。
「啊?他那麼忙,不會想來參加啦。他出席只會把氣氛搞僵。比起這個,你要跟著我到什麼時候?」
佑里斗露出困擾的表情,擺手示意我離開。
「你,跟他,關係不好嗎?」
「不好?」他輕笑著握緊傘柄,語氣淡漠,毫無起伏,「朱雀旭……是我最討厭的人。」
為什麼呢?你厭惡至極的人,是我視如珍寶的人。
明明你跟奈緒美小姐都不要了,為什麼不能給我?
為什麼沒有人想要我?
為什麼就只有我是一個人?
盯著他的背影,無法克制地反覆思忖。我本來沒打算跟他搭同一班電車,雙腳卻擅作主張,緊緊黏著他。
嗡嗡聲在耳邊響起,是電車通行的聲音嗎?
車廂內,我恍惚地抬起頭。
站在不遠處的身影,是我此生,最不想見到的人。
血液彷彿凝結。身體緊繃到隱隱作痛。
因為過分恐懼於丟失、因為過分怯縮於剝奪。
從拉開壁櫥的紙門、踏出狹窄公寓的玄關、奔向無法回頭的出走,身後的道路就悉數崩塌,形成深淵。
--要是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該有多好?
--要是你願意憐憫我、施捨我、給予我些許微不足道,讓我不必再自欺欺人,貪守著過往,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