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我越睡越晚,時數倒不一定,偶爾短得像是攥緊後發白的指節,偶爾又長得離譜。平均睡眠時數像分岔的線頭穩穩落在數線的兩端,M會在我只睡兩到三小時,或者乾脆不睡的那些日子裏半嘻笑的說:「欸其實你根本就不用準備自殺,哪天你暴斃在家中,我也不意外。」S則會在我定植在床上的時候問我還活著嗎。
還活著嗎?活著跟死著的感受會有什麼差呢?
M覺得活著必然會有感受。我從三年前就再也沒辦法哭出來了,我沒有跟他說。
去年生日那天,我打了一整天的球,整身濕漉漉的,只是這次不是血。我很快樂欸現在,我傳訊息給M,而他幾乎是瞬間打來電話。他的聲線微顫,他張皇、詞不達意,試圖委婉但我聽見層層疊疊的段落最下方被壓在桌腳的兩個字。他沒有哭,一如我所預期,我也沒有。
打開冰箱,手指穿越百威紅色瓶罐劃成的柵拾取我的夢。騎車,抵達,褪去拖鞋與包。
雙足踩在柔軟的沙時我聽見海的呼聲像是在死人墓前盤旋的鴉群一聲一聲地喊著,我想起D的叮囑,看著手機因導航僅存的那17%電量,按下通話。「我現在很好,覺得……很平靜。」「我真的很擔心你。」他說,「如果你勢必得做這件事,我就要通報你們學校教官室。」
嘖,多麼掃興的人。
我躺了下來,聽著海風的鹹味溜過耳畔,我竟有心思與他討價還價。「給我半個小時,如果我沒回你訊息你再通報,求你了。」
我遂踏入闃黑的夜。
冰冷的感受嚙咬著足尖,然後是膝蓋,是肚臍,胸口與鎖骨。水湧入胸腔的瞬間好疼,像是一隻手從內側扣住我的肋骨,硬生生向外撕扯。從沒有人告訴過我當水淹沒胸口時肺葉會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呼吸的每一口都格外費力,活著的每一秒都格外疲憊。
今天我沒有生日ㄛ
但我是雀躍的。
世界好靜,不會再有月亮瞪大眼睛凝視著我也不會再有聲音在耳邊喧囂。我把自己壓入水底,鹹澀的液體爭先恐後地灌入喉頭與鼻腔,灼熱得像火在燒,我想起血的味道。這樣的瞬間我甚至有心思將眼鏡攥在手掌,心中想著這樣屍體會比較好看嗎?明明結局都是臃腫而慘白。
我看見他了。
吳青峰說:「當我們抬起頭,看見星星,就會想起所有思念的人。」
某個瞬間我真的仰起頭,隔著墨色的海,我沒有看見什麼星星,我只看見他。
我看見他與他的那雙纖細的手。驀地我感到慌,而後是痛。我猛然站起身,鼻腔還殘留著海水,喉頭撕裂般劇痛。我開始劇烈地咳,肺彷彿被針扎滿再穿透。我知道自己死不成了,至少這次。
起身,拿手機,打給D。我的身體被海水吐回來,像一具過於沉重的殘骸,卻還得自己爬回人人間。
我喪失了平靜的資格,那聲音也回來了。「你憑什麼活著呢?」它問。月亮是冷眼旁觀的神祇,佇立在半空,它知道,卻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