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擊。撞擊。撞擊撞擊撞擊。

　　標本室的門上灑濺著一攤深色血漬，瘋狂甩動頭顱的昆蟲學家猖狂大笑。嘴角上揚的弧度或許就要扯裂皮膚，腦漿外溢，眼珠早就一片潰爛，碎骨和腦質攪成一團紮舌的黏液。

　　靜音又黑白的監視畫面並沒有讓影像內容顯得平易近人，反而多出萬分的詭譎。玻璃罩中的蝴蝶無法振翅卻比為牠屍體裱框的人還要栩栩如生，彷彿重活在漫天飛舞的血滴中。

　　「拜託，文森特。我只想要一個解釋，他不是精神病患。」

　　乾淨整齊的教員辦公室裡，文森特坐在灰色的會客沙發椅上，盯著他面前那張矮桌上的紅茶沉默。

　　菲爾坐在他的對面，他是這所以醫學院為名的大學中，一位傑出且成就斐然的醫學系教授，同時也是文森特大學時期的同學。

　　日前，文森特接到了這名昔日同窗的聯絡，事關近日發生在這所大學中的昆蟲系教授自殺案——明顯的認知汙染案例。儘管不知對方究竟從何查起，既然都已經順藤摸瓜到自己身上來，文森特是有必要親自回應。

　　「如果我說，得到這個解釋的代價是你可能變得跟他一樣？」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你可能會和你的好友一樣，沒來由地陷入瘋狂，抓著你桌上那本精裝原文書往自己的頭顱砸，而你的家人會再來質問我。」

　　菲爾愣了一下，隨即有些激動的爭辯起來：「我不明白，文森特。你知道些什麼，而你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狀，那麼我也應該能……」

　　文森特冷笑了一聲：「你在象牙塔窩了一生的經歷能跟我比嗎？」

　　菲爾噎住了。
　　這無疑是對一名教授來說極為失禮的評語，但或許是二十年前的醫學系首席就是這個態度，他身上曾沾染的硝煙也足以加冕他的傲慢，因此菲爾比起憤怒更先感到的是挫敗。

　　「我……」他苦笑一聲，「我不知道，文森特。但是如果無法得到一個說法，我確信我會先被不停出現在我夢裡的那段監視器錄像給逼瘋。告訴我吧，就你能說部分就行，我自有衡量的。」

　　能幹到教授職的人都不會蠢到哪裡去，甚至比常人更執著於合理的答案。孤立協議並不曾衡量不得其解是否可能比步上後塵更為痛苦，而無論如何文森特都很明白，模稜兩可的答覆無法讓面前的男人停止探詢。

　　既然如此，比起放任對方另尋他法，不如親自掌握情報的變量。他嘆了口氣，試探性的開口：「你……」

滋——

　　低頻的震動聲不合時宜的打斷了對談。文森特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本想直接掛斷，卻在看清來電人的時候皺起了眉。

　　「……不好意思，菲爾。我必須接這通電話。」
　　說著，還沒等菲爾給出回應，他就按下了接通鍵，並將手機搭到耳邊：「芬妮克絲？什麼情況？」

　　他知道他的兩個後輩正在隔壁鎮上執行舊宗指派的追蹤任務，如果一切順利，那麼他應該會在晚間直接收到雷姆遞來的錄音帶，而不是這通時機詭異的來電。

　　然而，比他預想的更糟，從通話的另一端傳來的模擬電子音既不似芬妮克絲，亦不像是雷姆，而是更稚嫩、更為幼小並淒厲的——

「醫生！！！」
　　文森特從沙發上猛然起身，「夕璀！？」

　　「醫生、求求你，求求你救他們……」電話另一頭的女童哭得撕心裂肺，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救救仁和雷姆！救救芬妮克絲！」

　　焦炭、雪花、染著哭腔的言語化成足以燒灼或凍結血液的殘渣塞入氣管，嗡鳴起來的耳畔像有萬蟲攢動。文森特幾乎是反射性的轉身離座，衝向辦公室的門口。

　　「文森特！」菲爾叫住他，臉上是倉皇與不解，「怎麼回事？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文森特的腳步煞在門前，沒有拿手機的那隻手已經搭上門把。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咬牙切齒道：「我改變主意了，菲爾。」

　　「你的朋友就是個無藥可救的精神病患，而你就該收起你那養尊處優的愚昧，找顆安眠藥吞了並接受這世界就操他的是一團沒有道理的垃圾。」

　　「拉文德！」
　　鍾醫生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時，拉文德正巧也結束了他的通話。紫髮青年放下手機，說：「我接到通知了。隔壁社區的新星教堂疑似粉塵爆炸。」

　　「是芬妮克絲，」早在和夕璀的通話中聽到爆炸聲的鍾醫生壓著怒氣沉聲道，「那裡肯定發生了她不得不動用大型殺傷武器的狀況。」
　　說罷，他將手機拿遠，轉頭對拉文德質問：「仁和夕璀也在那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預期聽到這個。」拉文德無動於衷，手上穩穩將方向盤轉過半圈，踩踏油門的力道恰到好處。

　　他的思緒朝遠方浮升而去，與快速流淌過車窗的道路風景繾綣在一塊。他稍早和鍾醫生偕同拜訪出現認知汙染案例的大學，鍾醫生與昔日同窗會面的期間，他則在校內隨意走動。

　　教授自殺的消息徘徊在學生的日常閒談與茶餘飯後間，針對其成因的猜想什麼樣的說詞都有，就如人類本身與他們的喜好同樣複雜而迥異。大部分的方向仍朝著學術圈的黑暗面馳騁，直到他被宗教性社團的學生攔下，受邀為不幸遭到邪靈附身而枉死的教授祈福。

　　「鳥。」

　　拉文德沒頭沒尾的說，儀錶板上的指針指向了一個驚人的時速數值，「夕璀說過她在找鳥，帶走托佩茲的那隻。」

　　「……什麼？」
　　「那隻鳥可能又來教會了，所以夕璀追了出去，而仁陪著她。這麼說來，其他孩子似乎說過那隻鳥長的像雷姆。」

　　新星教堂的爆炸是從社群軟體上得知的，柯蕾薇亞打來的電話所說的是撒爾維亞教堂受襲的消息，時機湊巧的彷彿被誰安排。

　　那宗教社團傳唱的福音太接近孤立協議，似乎有人刻意將他們的認知朝此引導，然而他不能在校園內亂拔刀出來，所以乾脆傳教了回去。

　　「……抱歉。」拉文德的目光仍然直視前方，極其鎮靜的飆車。

　　鍾醫生已經習慣了拉文德一想事情就異常跳躍的發言，沒好氣道：「該死的是搞出那隻鳥的東西，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黑煙與火光，炙陽與苦難。
　　骨頭在潰爛，眼珠在溶解。

　　同一片天空擁抱之下是槍響、砲聲、轟炸機的尖嘯，沙塵與破布飛舞，彈藥嵌入血肉中沉默的爆炸，皮膚會撕裂、破孔，或者與哀號共鳴。

　　面前的景色與十多年前的熱土戰線前沿重疊，兵士或消防員們倉促忙碌的背影像黑蠅，熱浪一陣又一陣迎面撲來，那殘垣中必定是埋著成堆的殘屍，或許連血液都已經蒸發了。

　　他已然模糊了五官的同袍與傷患們組成了灰燼中的踏足處。

　　「醫生！」
　　鍾醫生在炸成半座廢墟的新星教堂外找到夕璀。

　　頭頂沾滿血的灰髮女孩纂著芬妮克絲的手機和仁的項鍊，用破碎的言語解釋她臉上那兩道淚痕的來歷。前因和拉文德通靈到的幾乎完全一致，後果卻和被煙塵遮掩的穹頂一樣模糊。

　　鍾醫生望向不遠處那輛救護車頂的閃爍紅光，粉塵爆炸讓教堂內大部分受到黑色帷幕影響的人都失去了思考能力，因此暫時無須擔心認知汙染進一步擴散。

　　然而禮拜堂的爆炸是否影響到地下室，至今不見蹤影的仁和雷姆又下落如何，這道孤立協議之外的風景並無法給他答案。

　　「那個蠢材到底什麼時候能把找死的壞習慣改掉？」鍾醫生轉向拉文德，「拉文德，你顧著夕璀，我——」

　　「……芬妮克絲！」夕璀突然大喊。
　　鍾醫生的雙眼瞪大些許，很快循著夕璀的視線轉身，看見的是一名躺在擔架上、剛被消防員抬出教堂的傷患。

　　或者說是一團黏著衣物布料的人形爛肉更為貼切，幾乎全身都至少是深度燒傷的傷勢，甚至有部分皮膚呈現壞死泛白；墨藍色的頭髮被燒到脫落了半頭，那具軀體還在起伏的胸膛簡直是這片惡耗之中唯一的奇蹟。

　　鍾醫生聽見自己倒抽半口氣的聲音，他就應該直接看到芬妮克絲殉道的遺體而不是這半死不活的慘狀，那麼這個瞬間他做為醫者那份救人危命的自我苛責就不會如此怒火中燒。

　　「夕璀。跟緊鍾醫生。」
　　拉文德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用平靜的語調決定了各自投入的戰場，隨即便拔腿離去。

　　鍾醫生目送他奔向新星教堂的背影，如同目送無數踏進硝煙與血漠的兵士或驅魔人，而他轉身，步入另一場痛楚所塑的戰火裡。

　　咖搭咖搭咖搭咖搭咖搭……

　　清脆的腳步聲迴盪在昏暗的走道中，拉文德瞥了眼牆上仍正常運作的照明燈，朝更深處疾行。

　　石造的建築固然能很大程度減緩火勢的蔓延，然而對比上頭還發著餘熱的禮拜堂殘骸，新星教堂的地下樓層仍陰涼的不明所以。

　　拉文德在碎鏡的環繞下找到了昏迷在牆邊的仁，少年嘴角掛著血沫，雪色髮絲隨著頭顱低垂蓋住了雙眼，蒼白的臉頰與掌上有著刀刃造成的傷口。

　　他單膝蹲跪至仁的身邊，很輕易的注意到戴在少年手上的聖骸手鍊，以及落在四周的數柄骨白色飛刀。這些都是雷姆的所有之物，暗示著年輕的驅魔人曾在此流連，然而棄置聖物又不見蹤影並非一個好的跡象。

　　「仁，」拉文德拍了拍仁的肩膀，「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白髮少年沒有任何反應，只有枯槁般脆弱的呼吸在盡可能證明他的生命仍未殞落。

　　於是拉文德在一片無聲中抬眸，目光越過少年肩頭，落入他身後漫佈裂痕的鏡牆。只見發光的絞繩虛浮其中，沒有懸掛脖頸的空洞中央映照出了蛛網般的絲線。

　　他緩緩回過頭，被雷姆所佈下的絲線纏繞、束縛、或封印的什麼（或許曾是個男孩）映入眼簾。

剎那間，那是無邊底的深淵，聚納整個宇宙的一點，黛色或輝色的，要將所有意識與思考吞沒以成全新的降生，拉文德的背上炸開拼貼花紙。

　　掛著女巫的火刑架、
　　　輾過學生的坦克車、
　　　　沒入孩童體內的性器官、
　　　　　串過手掌的鐵絲線，
　　流通的毒品、虛假的紙幣、燒紅的鉛塊烙上舌頭，
　　　　　　　斷輪、
　　　車裂、
　　　　活埋 、棺材牢籠。

　　閃回，碳化的手指與婚戒剝落，消防員們衝向火場，醫護人員和死神拔河，公車站牌邊剛將聖誕禮物送達至孩童手中的物流員為失明者攬車，尋常的學生因一塊餅乾的甜味而微笑，捐血車、家書、無主棺、歷史石碑。

嚓！
　　世界的墨水盈滿血管，拉文德空振左手劃去認知位面中的敘述句。

　　「抱歉，我稍微有點趕時間。」
　　花紙絢然散落，四周響起絲線崩斷的聲音。孩童尺寸的焦屍倒地碎裂，和滿地的鏡子碎片一樣。

　　確保那通過反射面動搖物理現象的無形維繫被徹底抹煞後，拉文德面無表情的轉回身子查看仁的狀況。白髮少年的臉頰和手掌上已經不見傷口，呼吸也平穩了些許。

　　於是他上前撐起少年的身軀，朝出口的方向邁步，徒留鏡宴閉幕。

-

拉文德又在找碴，刪除線是他畫的

毀掉的新星教堂的描寫好駭人好有感覺 看著彷彿都能聞到人的血肉燒焦的臭味 芬妮克絲 真的感覺看到屍體衝擊都沒有這麼大……這個奇蹟真是殘忍

燒毀的文字描述好好 感覺都吃了一嘴灰（？？？
娃真的是好日子結束了

太會寫太會形容彷彿身歷其境 那種狀態居然還活著... ...芬妮克絲.......但那種狀態... ...醫生..........
天啊深深替芬妮克絲還有鍾醫生(治療方面)都感到無止境的痛苦情緒 真的太殘酷了這個奇蹟，太懂了

夕璀那邊的情感流露也是起雞皮疙瘩、寫的超好... ...難以想像一個孩童見到如此慘烈的狀況，要怎麼好好表現出情緒？？？ (連一個大人都可能直接崩潰了TTTTT)

最後只想說好精彩！！想繼續看 (好

Vcoral: 公主中！！謝謝您的評語....能隔著螢幕傳達出焦屍的臭味對我來說真是盛大的讚美.....（？？）
沒問題的芬妮克絲是強大的女子，我們要相信殘忍的奇蹟會帶來希望 ！！（鍾醫生：不需要殘忍的部分

_Tiramisu: 醫生是軍醫出身所以就用和戰爭相關的描述做比照，有傳達出夠精彩的悽慘真是太好了謝謝樂樂中 ！
沒錯接下來雷姆的劇本只有噩耗和噩耗了

p_EggJill:
救命謝謝溫中的豐富心得！！
鍾醫生快要氣死了他一邊在心裡飆罵這世界就垃圾，一邊還要用盡全力把人從鬼門關前撈回來，就算他知道芬妮克絲回來也只是要面對另一道地獄大門，但是他是醫生，耶 ！
夕璀……沒問題夕璀可以的……！小時候就經歷這麼精采，一定可以成長為強大的戴環者 ！（被教會的人埋起來）

能得到溫中的好評太開心了我會繼續努力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