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動販賣機錢買了瓶蘋果汁,烏髮少年自然而然地走向不遠處的涼亭捎做小憩。
不料卻發現蜷縮於此的人影。
對方有著艾狄森眼熟的身形輪廓,與一襲金砂色的髮絲,因此他飛快認出那人。
「桑?發生什麼了?」
他木然地抬起頭,淚痕在那雙情緒不明顯的夕色眼瞳邊上,眼眶處還有眼淚在打轉。
如果是平常,他肯定會說沒什麼、什麼事情都沒有,甚至——桑壓根就不會哭泣,讓人感覺他好像失去了某部分的感情一樣。
「艾狄森……」
他輕輕念出來人的名字,地面上的手機螢幕還亮著。
「……我好害怕。我……自己一個人,所以好害怕,誰都不在……」
蒼白的臉色,緊抱著膝蓋蜷縮的身體,桑似乎有意想要靠近對方,卻在微微撐起自己的身軀一會兒就跌坐回原地。
在月光下的身影虛弱又破碎。
對方的狀態顯然非常不對勁。
總是以長者態度自居,予人祝福及保護的桑,正常情況下決不會露出這整姿態。艾狄森的目光掠過手機螢幕,突然想到什麼而快速移開視線。
少年緩步來到金髮青年身前,主動朝人伸手,「我在這裡,桑。」像是要將對方扶起,又或是提供對方所需的港灣。
「你想和我待在一起嗎?」他這麼問道。
他將手搭上了艾狄森的手心,起初似乎還有些恐懼,但溫度讓桑慢慢放鬆下來,隨之落下的除去他緊繃的肩頭,還有點滴的淚珠。
「嗯……」
「誰都不在了……奎拉發狂了,母親犧牲、父親也失蹤了……好可怕、我不想再自己一個人了,好冷……來不及,不管做什麼都來不及……」
話也支離破碎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桑的聲音很輕很細。
「……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寂寞的、寂寞的月光,還有寂寥的、寂寥的輕聲呢喃,桑好像承重來到了極限,他的話語間擠壓出輕喘。
「明明一開始不是這樣的、我只想回到過去而已……」
「不要讓我一個人、艾狄森……」
他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那雙總是空出來方便作為保護者做任何事情的手,此刻一點都不想放開。
那是孤苦無依的幼獸的悲鳴,徬徨荒野的旅人的絕望。
艾狄森用這隻手握過筆桿,也攥過刀柄。
曾經被蠻力禁錮的手,如今成為他人的依託。
好像在告訴他,還有另一種方式「活著」。
桑吐出的低語,他聽對方說過。在那個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在那個鋪滿光輝的庭院,金髮青年曾向自己揭露最柔軟的部分。
於是艾狄森主動朝桑伸手。
一如此時此刻,他輕柔而堅定地握住對方,「沒事的,有我在。」
小小的少年臂膀並不寬厚,卻透著沉穩鎮定的意志,將明顯恍惚的青年攬於懷中。
「聽見了嗎,桑?我在這裡。」他讓桑靠在自己胸前,附耳聆聽胸膛下的心跳。
「……」
他沉默著聆聽心跳,一下、一下,鮮活的生命啊,就在自己身邊,桑用盡各種手段讓自己成長,以孤寂為養料,去面對他不想體會的一生。
所以他不會是英雄、不能夠是合格的驅魔人、桑只想要普通而已。
懷念普通的家、農村的雞鳴,田野的風景,而不是流浪生活。
「……好想回家。」
幼稚的話語是因為腦子受到了影響,但又有誰能說不是他真正的心願。
活著痛苦嗎?是啊,非常痛苦。
艾狄森有一半的人生活在痛苦之中,佔據了對人格影響最深刻的童年。雖說痛苦無法被比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已經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
體現於注視被父母牽著手歸家的孩童時,無法理解他們臉上的笑靨;體現於看見同齡人談論父母時的或無奈或敬慕,不明白為何有那樣的反應。
以及最與眾不同的,是他不能忍受來自成年男性的觸碰。
他就像被戳了一個洞的蛹,即便掙扎著完成蛻變,張開的羽翅仍然留下痕跡。
很痛苦,非常痛苦。彷彿被丟下冰冷的深淵,凍骨的寒流滲透四肢百骸。
然而,艾狄森內心深處卻醞釀著炙熱的烈焰。
那是不願屈服的意志,以及對無情風暴摧折的不甘。透過自我責難,透過銘記傷痕,直至自己的靈魂無堅不摧。
但這是艾狄森.皮賽羅,不是桑.德萊尼。與前者截然相反的,金髮夕眸的青年懷抱著怎樣的憤怒呢?
不,從曾經的對話內容來看,比起憤怒或憎恨,或許更多的是悲傷與寂寥。
「桑,你說過自己想要活著,你後悔了嗎?」將對方摟向胸膛的艾狄森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著。
少年清潤的嗓音猶如潺潺溪水,冷冽卻又清晰通透,「為他人獻上真摯祝福的你,還未獲得屬於自己的幸福,你甘心就這樣結束嗎?」
Pisello_ABO: 「我不後悔活著。但我想回家……我想耍賴,一眨眼我的家人就都回到我的身邊。」
那些正常的不正常的全都拋棄,那些死亡的將死未死的全都忘記。
他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了。
但艾狄森的擁抱跟心跳讓他稍微沒有那麼寂寞。
「……」
他靜靜地待在對方身邊,闔上眼睛時淚珠會流淌下臉頰。
「還有一件事讓我很害怕一個人,你想知道嗎?」
他想起維奧,桑一般不想回憶起他。
從金髮青年如泣如訴的低喃聽來,成為對方的家人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
故而使桑如此眷戀,不惜像個孩子討價還價,也想回到當初的時光。
落在胸口的淚珠令艾狄森有些無措,在桑看不見的角度下,少年罕見地露出怔然神情,而後他抬手覆上桑的後髮,安撫似的一下又一下輕輕順撫。
「我正在聽喔,如果你願意說的話。」
艾狄森忽地想起他們曾經的談話內容,關於了解彼此的部分。
「如果你願意讓我了解你,那麼我會一直在這裡,桑。」
「我曾經……有一個朋友。」
「他有一頭黑髮與棕色的眼睛。」
「在我的父親帶我走避的期間,我認識了他,但是有一天,他被不可名狀襲擊了,我第一次遭遇那個場面……我只知道怎麼自保。」
咚咚,敲擊門板的聲音,比心跳聲快速多了,讓他的神經變得脆弱、讓他的渾身上下都豎起寒毛。
「我拋下了我的朋友,自己一個人躲起來了。」
摀住嘴,最好連喘息的聲音都不要洩漏,這場鬼抓人才會結束。
「我的朋友死於我的棄之不顧。所以我才開始……想要保護其他人。」
他依靠在艾狄森的胸膛前,宛如告解般地說,這段記憶對桑而言仍是過去的恐懼在追趕的象徵。
他對誰,即使是妹妹或是迪爾雷薩都沒有說。
因為這是桑犯下的錯誤。
甫一聽完第一段描述,艾狄森便預感到了,自己不會喜歡這個故事。
──他們確實非常相像。
都曾啃食他人的痛苦(生命),得以倖存。
噩夢中的惡鬼如影隨形,而真正使他痛苦的,是惡鬼真實存在的這個事實。
因此傷痛並非夢境的一部分,也不會隨著驚醒後徹底消失。
尤其他的悲傷與不甘被用作刻下傷痕的武器,故而特地在自己眼前折磨心愛之人,強迫他觀看其施予的暴行。
艾狄森鮮少回憶這份記憶。
一枚晶瑩無聲地滑落少年下頜。
替曾經的自己,以及瑟縮於他懷中的青年。
他抱緊了自訴罪狀的桑,以略微沙啞的嗓音說:「你的確身負重罪,桑。」
於是每當獨自一人時,便會想起這份罪孽。
艾狄森不懂什麼大道理,然而有一件事,他始終堅信不移,「但光是『活下來』的這件事情,就足以感到自豪。」
「沒有必要成為英雄,害怕的話就躲起來,悲傷的話就任由眼淚流下,寂寞的話就向他人尋求陪伴,這是活著的人的權利。」他以指腹抹去桑臉頰上的淚痕,俯首於對方耳畔道:「你不需要獨自活著,害怕單獨一人的時候,就來找我吧。」
「我理解你的悲傷,我接受你的罪業、你的不安,以及深怕被人知悉的一切。」
這是傲慢嗎?抑或是年少輕狂呢?
不、縱使的確處於被稱作孩童的年紀,艾狄森•皮賽羅也不會犯下這等錯誤。他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陷入深淵之人的絕望,和予以承諾的重量。
同時,那亦是艾狄森賴以為生的事物。
支撐著他在冰川般冷冽的痛苦中,抱緊被凍骨寒冷侵蝕的自己,並仰頸呼吸。
「桑,把你的一切交給我。」而艾狄森•皮賽羅將會背負起它們,繼續向滿是荊棘的道路前行。
「……好。」
恍恍惚惚,桑輕聲回應艾狄森的話,儘管這段記憶恐怕會在他清醒之後讓桑有些後悔,有些事情就應該爛在肚子裡,不要被任何人知道。
可是也許他又會慶幸自己說出來了,這些年來,砥礪自身成為一把尖刀的桑,從未想過自己還有這麼脆弱的時刻。
「如果你很痛苦也可以告訴我……因為,我也不想讓你自己一個人活著。」
好像兩頭在黑暗中受傷的生物一樣互舔傷口。即使真是如此那又如何。
或許當桑清醒過後,會把這些對話當作玩笑也說不定,但即便只是一份口頭契約,艾狄森說出口的話向來作數。
而他沒有料到的是,桑竟還有餘力照顧自己,他忍不住笑了笑,應了聲不知是在回答哪一句的:「嗯。」
「你已經很努力了,桑。」無論是在守護奎拉的夢境,又或守護他人的生命上。
「別忘了善待自己。」
「……」
桑對艾狄森笑了,好像他真的才十五歲那般仍是少年,他笑起來的弧度從沒有這麼大過。
「謝謝你,艾狄森。」
也許是效果還沒消除,他仍把自己的身子給縮緊,閉上了雙眼。
居然就這麼依偎著對方睡著了,是哭累了嗎?
確認桑沉沉睡去後,艾狄森抬頭朝某個方向瞥去,隱匿於附近的保鑣這才上前。
如果他再長大些,或許就能抱起對方了吧,但目前艾狄森仍是需要大人協助的小孩子。
城市夜巡因這場偶遇畫下句點,緊接著是迎接意外的訪客。
坐在車上的艾狄森簡單向手機另一端的兄長解釋了番,便領著金髮青年回到住所。
「是朋友?」見艾狄森似乎有徹夜照顧對方的打算,亞伯拉罕睨了眼躺在床上的身影。
「嗯——這個用詞並不精準。」皮賽羅家么子回望兄長,「如果指的是課業或交際上的朋友,那麼他並不屬於其中。」
他在亞伯拉罕的注視下保證道:「我能處理好,亞伯。」
打發掉投以關切的兄長,換上格紋襯衫睡衣的艾狄森將房間一角的沙發躺椅挪到床邊,臥上沙發側首看著桑恬靜的睡顏,少年忍不住伸手戳了下對方柔軟的臉頰。
這是他第一次將外人帶回「家」,但也許……在他聽完桑藏得最深的故事後,對方便不再只是一個溫柔卻冷漠的人,而是在塵埃中等待破土而出的——
當房內的燈光暗下後,艾狄森輕輕地說了句:「……晚安。」
這天夜裡,桑前所未有的做了一個好夢。
夢裡沒有注視他的不可名狀,沒有冰冷的海水跟窒息,沒有仰望不可及的海平面。
在童話水彩風的插畫中,他看見母親做的蘋果派在窗台上吹涼,父親在釘著新搖椅的材料,奎拉牽著他的手,指著門扉讓桑一起走。
『哥哥,你很在意的那個人來了。』
他聽見她說道,打開門後,那是一個烏髮的少年,他看不清來人臉上的表情,但似乎在微笑,手裡捧著一束白玫瑰。
桑知道了那是他心底在乎的人,他叫什麼呢、他是——
讓我記得你的名字、讓我記得我跟你之間都說了什麼,在夢與清醒的邊界處,來牽著手吧。
請記得我的秘密,將完整的我藏進你的心底,跟我約定好了喔。
夢還不到醒來的時刻。
等晨光照耀我的臉頰,我會第一時間想起你的名。
【孤立】艾狄森
7 months ago @Edit 7 months ago

桑中辛苦了~ 雖然樓數沒有很多,但字數爆炸XDDD 桑寶包將過去的傷口扒開我要哭死

雖然表現得很堅強是個可靠的哥哥,甚至是他人的後盾,但其實桑也有著脆弱的地方
辛苦了艾狄森中!!!另外這個是引用自文森特中提供的小BZ遊戲,也謝謝文森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