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個富有哲理的問題

自從待在宰相補佐官這個位置以來，喀布爾便有意識地克制自己，不讓粗鄙的言語從口中脫出。

已逝的母親與養母的教誨讓他自認本就不至於口出惡言。但唯獨這一次，憤怒與疼痛使他忍不住爆了句，實在不適合在女性面前說出的髒話。

「可惡，痛死了……！」

劇烈的疼痛讓喀布爾產生錯覺，彷彿有人正用鋸子在他的小腿上來回刨削。他握緊拳頭，蜷縮在床上。白天還能勉強忍受的傷痕，一到了夜晚，隨著體溫下降，便會劇痛如潮水襲來，甚至讓他冒出冷汗。

疼痛時強時弱，如果要以數字衡量，大約是 1 到 8 之間。行動時稍微能緩解，夜間比白天更痛，溫熱能讓痛楚稍稍緩和，伸展後會好一點，但沒多久又會冷卻回到原狀。

喀布爾將觀察到的現象匆匆記在床邊的紙上，接著仰躺在厚厚的枕頭上。他的腹中已經空無一物，甚至能感覺到胃液在內部搖晃。

明明記得吃過晚餐，卻還是渴望再填點什麼進去。

那縈繞耳畔、金屬摩擦般的低語聲讓人心煩意亂。

他輕輕撐起身體，掀開寬鬆的睡衣下襬。裸露的皮膚冰冷僵硬，蒼白得仿若血液未曾流動，一片死寂的無機質色調。

喀布爾眼中的琥珀色光輕顫，彷彿要哭出來似的。他伸手撫過左脛上的傷痕——這道切斷的痕跡，是這副身體的原主人，萊歐斯，為了拯救妹妹而留下的。

——記憶回到了那個審查之日，當時，突然現身的商人朝國王潑灑了某種詭異的水。

到這裡，他的記憶仍然清楚。

隨後，他感到一股力量猛然將自己拉起。違和感隨即襲來。

刺耳的「嘰——」聲像耳鳴般縈繞腦中，冰寒入骨的飢餓感，濕透的瀏海緊貼著額頭。

他皺起眉，緩緩鬆開緊繃的神經，睜開雙眼。

覆蓋在眼瞼上的，是白皙而寬大的手掌。

當喀布爾從王座上抬起頭時，朝國王潑水的商人已被士兵制伏，扔在地上。但那男人對自己的處境毫不在意，反而抬起下顎，以渾濁的黃色眼瞳直勾勾盯著這邊。

——這傢伙，對國王無禮冒犯了。

血色驟然冷卻，隨即化為怒意衝上太陽穴。

喀布爾伸手朝腰間的佩劍抓去，同時起身——

……但劍不在。

那就只能靠徒手了。

他對體術也略有心得，於是迅速掃視四周尋找國王的身影，並準備跨步上前。

然而，就在他踏出的瞬間，左腳的腳尖猛然蹬到了地板。

措手不及的他重心不穩，整個身體毫無防備地往前傾倒。

「要摔倒了——」他閉緊雙眼，但就在那一刻，一股強大的力量從下方托住了他，使他重新落回王座上。

而彎身接住他的那個人——擁有著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開什麼玩笑……？

喀布爾再次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這雙白皙而厚實的手掌，正是他熟悉的——王的手。

他震驚的並不是差點摔倒，也不是眼前出現了一個與自己同樣面孔的男人。

而是——左腳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知覺。

腦海中的指令無法如願傳遞，動作連一半都做不到。

而那個長著喀布爾面孔的男人，能在第一時間扶住他，正是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這具身體的狀況——

喀布爾望向那個發號施令、命士兵妥善看管商人的男人。無論舉手投足還是言談語調，都是一如往常的宰相補佐官喀布爾——但他知道，那絕不是自己。

畢竟，他此刻正端坐在王座上。

耳邊，再度傳來那種低沉而不悅的呢喃，彷彿金屬相互摩擦，令人厭惡。

肚子餓了。不僅僅是嘴饞，而是徹骨的饑餓感。

他不自覺地咬緊牙關。

——我什麼都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

「……你，就這樣的身體……」

喀布爾面孔的萊歐斯沒有回頭，甚至刻意地、不自然地沒有回頭。

據瑪露希爾與梅莉妮的研究員所述，那名商人潑出的水，很可能是帶有古老詛咒的魔力水。

一旦接觸，水便會抽離肉體中的靈魂，使其陷入沉眠，最終迎來死亡。

由於那名男子揮劍橫掃時打破了小瓶，站在萊歐斯身旁的喀布爾也沾染了魔力水。

本來，若失去歸處，靈魂應該會徹底消散才對……但這次，兩人的靈魂似乎互相進入了彼此的空殼，導致了交換的結果。

——能不能回去，他並不擔心。

瓶內的水似乎還剩一些，梅莉妮的研究員與瑪露希爾也都是可靠的人。

只要交給他們處理，應該很快就能恢復原狀。

商人的身軀被交給了亞阿多。喀布爾比梅莉妮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那位溫和的師父在關鍵時刻會展現出何等冷酷的無情。
因此，喀布爾的擔憂與憤怒，並未朝向那名商人，而是轉向了原本根本無從知曉的——萊歐斯的身體狀況。

這傢伙，真的笨得可以嗎？
明明已經變成這麼嚴重的狀態，卻連一句話都沒說過。

就算質問他為什麼不說，答案大概也不過是：「法琳和瑪露希爾會擔心。」

那個男人連讓人擔心的機會都不願意給。他總是將自己的不適轉換成他人的不便，然後假裝一切如常。

他珍惜那些關心自己的人，但又不知該如何回應，最終只能將這份情感束之高閣，留在遺忘的角落，並深信這才是最好的選擇。這份近乎殘酷的性格，正是萊歐斯的一部分。

隨著與他的友誼加深，喀布爾聽過一些關於他的過去，像是喝酒時的談資般零散地拼湊出來。他原本應該成為北方小村的村長，卻為了給妹妹一個容身之地而離開家鄉；因為無法順利與人相處，大概也曾遭遇過惡劣的霸凌，甚至落魄至近乎淪為奴隸。

雖然萊歐斯本人或許沒有自覺，但將他的經歷拼湊起來，就能推測出個大概。

他為了妹妹可以付出一切努力，但卻對自己的人際關係感到倦怠，或許正是因為這些經歷。沒有人真正珍惜過他，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

他的這種性格，正好讓那些對他毫無情感的人能夠隨意利用，也讓那些真心關愛他的人心碎不已。

瑪露希爾的過度保護，還有總是嘴上嫌棄但其實頗為關心他的奇爾查克，喀布爾如今已經能深刻理解他們的心情了。

萊歐斯很重要，無論是作為國王，還是作為一個人。
正因如此，為了不讓奇怪的人靠近他，亞阿多、瑪露希爾，以及喀布爾自己都在緊盯著他。
然而，現今對萊歐斯來說，最漠視他自身價值的敵人——正是他自己。

「……好痛。」

喀布爾沒有使用治癒魔法，因為他想親身體會那個男人一直忍受的痛楚。
等記錄完整天的數據後，他會試著使用治癒魔法，確認持續時間與效果。

他緊咬牙關，輕輕用手包覆住隱隱作痛的傷口。
明天，他要把這一切都告訴瑪露希爾。

無休止的耳鳴般的低語、彷彿人造物般冰冷的雙腳、不只是嘴饞而是無法滿足的飢餓感、還有——那個男人長年來默默承受的失眠之夜。
全部，都要說出來。

喀布爾的身體沒有任何後遺症，除了偶爾的失眠外，基本上十分健康。

趁著萊歐斯寄宿在他的身體裡時，他會把這具身體的異常全部告訴能夠信任的人，讓所有人都知道，將一切攤在陽光下。

——等著吧，萊歐斯·托登。
無論你如何糟蹋自己。
我都會在你身邊。

喀布爾深深地嘆了口氣，透過窗戶望向清冷的夜空。
水潤的琥珀色瞳孔映出一輪如糖果般的皎潔明月。
那份美麗令人心生憎恨，卻又無比孤獨。
在這淡淡的月光下，他的背影與那位披著夢之殼的王重疊。

那個喜歡魔物、卻不擅與人相處、不懂珍惜自己的男人，讓他氣得要命。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想為他做點什麼。
那份隱藏起來的孤寂與痛楚，希望能與他分擔。

他希望能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容——
希望，他能一直待在自己身邊。

「如果我能守護你的全部……該有多好。」

這種感情，怎麼看都不像是該對年長者抱持的情感。
但喀布爾早已知道，這份心情的名字。

——

萊歐斯在陌生的床鋪上翻了個身。
早該捨棄的敏感神經，如今卻讓他因不適應而無法入眠。

……他睡不著。
喀布爾曾經在飲酒時隨口提過自己有些失眠的傾向，甚至會因此偶爾喝點小酒。

「因為不太容易入睡，有時會這樣淺酌一點呢。」他曾經這麼說過，還有些害羞地抓了抓頭髮，露出靦腆的笑容。
但這並不是什麼「不太容易入睡」的程度。

即使昏昏欲睡，每當他閉上眼、試圖沉入夢境時，魔物的咆哮與淒厲的慘叫便會將他強行拉回現實。

萊歐斯喜歡魔物。
然而，喀布爾的身體卻發自本能地抗拒它們。

每次驚醒時，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浮上心頭。

手，在顫抖。
噁心、恐懼、悔恨、孤獨。
還有——
那個哭喊著「什麼都做不到」的小孩。

——原來，這就是你一路走來的理由啊。
萊歐斯輕輕將喀布爾的身體裹進溫暖的毛毯，重新躺回床上。
閉上眼，掌心撫過劇烈跳動的心臟，彷彿在安撫它。

「別害怕。
我會陪著你，好好睡吧。」

他將這句低語與笑容一同溶進蜜色的月光裡。

——我在這裡，所以，沒事的。

寫得蠻唯美.. 而且交換靈魂的設定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