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燈的冷白色刺得人眼睛發疼，札克•威廉斯用力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睛時瞇起了眼，試圖看清會議室最前方的白板上錯綜複雜的線索展示：幾個嫌疑人出沒的地點被標上紅點、截自幾百小時的監視器裡的車牌號碼，還有他們的重要線人：一名還沒中學畢業卻能熟練地抽大麻煙的女孩，她在顫抖中提供的證詞，是今日這場亂仗的罪魁禍首。

「這是個機會！唯一的機會！」布朗副警監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會議桌上散亂的資料隨之一跳，「就讓她去吧，再不濟也能逮到幾個毒蟲。夠幸運的話，我們甚至能一網打盡！我們什麼時候能再得到這樣的機會？你們知道線人有多難找──」

是、是，確實很難找。札克想，他還記得女孩做筆錄時顫抖的模樣，提起被毒販男友揣著手向下沉淪的過程，再到對方性情否變後的威逼利誘，最終讓一個無路可退的人選擇自投羅網，以換取一線生機。以警察的日常工作而言，倒不算個多賺人熱淚的故事──要是她曉得這群「正義使者」正在密謀用她做鉺來幹一票大的，不曉得該怎麼想。

「不要把這件事想得那麼嚴重，」布朗的演講還在繼續，「她要做的只有和對方碰頭，然後坐上那台車而已。只要她帶著設備，我們隨時都能掌握她的狀況，情況不對立即終止行動。嘿，你們想想，這完全是個值得的嘗試！沒有任何偉大的行動是不會伴隨風險的。」

簡直聽不下去。札克呼出口氣，不自覺偏頭看了眼面面相覷的觀眾席──他在等，等某個資深警探提出些良心發現的質疑，或許這個重責大任不一定要落到他這個菜鳥頭上。

「副警監，你相信那個女孩，我可不一定相信她。」打破札克癡癡等待的並不是哪位資深的警探，而是與他同年，早他一年入行、行事風格也大不相同的吉迪恩•卓蒙德。

吉迪恩直起腰板，拿著原子筆的手在桌面上敲了兩下，對布朗的提議提出質疑：「她的精神狀況很差，能來自首投靠早就是極限，你覺得她有辦法在我們出動前不先因為恐懼和壓力把警方給拱出來嗎？——或者更糟，那群毒販可不會感謝她，反而我們斷了線索，然後可憐的女孩就這麼被消聲匿跡了。」他聳聳肩，一雙淡藍色的眼睛轉到布朗身上，一副“你自己斟酌一下這樣是最好的選擇嗎？”

「⋯⋯噢、更別說我記得，前警監加西亞不就是這樣被停職的嗎？因為他搞丟了線人，全國的媒體都看著警方鬧出笑話。」吉迪恩的話一針見血，布朗聽得啞口無言，會議室一陣沉默。老實說，屬下這樣正面對他們的長官洗臉是很不恰當的事，但憑吉迪恩的能力和家族背景，他確實有資格把話說得這麼大聲。更有許多人認為他不用多久就能升官了。

會議室的氣氛變得更微妙了。

布朗副警監鐵青著臉，人人都知道吉迪恩有靠山，這情況下最有底氣開口的非他莫屬──但，以一個給人效益至上印象的人而言，他的反對倒是意料之外的發展。

一面是背景雄厚的警界後代，一面是野心勃勃的激進派上司，一時沒人敢開口聲援任何一方。

「喔，小卓蒙德警探，你倒提醒了我們這件事！」這膠著的一比一持續片刻，布朗才擠出一個笑容開口：「這是個很好的範例，但我們勢必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對吧？揪著過往的錯誤故步自封？這可不是杜魯克斯警局的優良傳統，或許在場的『資深』警探都會同意我的說法──千萬別誤會！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但經驗需要時間的積累，我們也不是第一次就能做出那麼重大的判斷。」

詭辯，全都是詭辯。札克皺了皺眉頭，在桌子下被身旁的前輩警探捏了把手臂，轉頭就收到一個警告的眼神──注意你的表情，新人！少給我多嘴──在布朗激進的演講進入下一階段時，札克在身旁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中舉起手。

「長官。」在布朗的眼刀掃射過來時，他接續道：「我贊同卓蒙德的意見。姑且不論有沒有成功，您確定這麼做合法嗎？聯邦法律寫得很清楚，執法機關要以未成年人的福祉為優先……這個做法不算符合這個原則。」

吉迪恩同樣看向札克，他知道這個固執、無趣但正義的同輩不可能在這時悶不吭聲，即便那會讓他受到長官的反感。札克在心態上是一名優秀的警官，但做事經常缺少效率和成果，或許他能得到鄰家好警察的美名，但這不能讓他繼續在警界往上爬。不過難得他會直接表明贊同自己，吉迪恩倒也覺得這傢伙不是真的那麼的一板一眼。

「是啊，而且這裡這麼多證人，我們實在很有義務阻止你做破壞法律和原則的事了，警監，更何況引誘犯罪在定罪上很不利呢。」分明札克是有理有據的勸說，搭上吉迪恩的話就變得很嘲諷，這讓在場的人都很為難，等同於把所有裝死不出面的其他同仁和前輩都一起拉下水一般。

「我有一個提案。」吉迪恩起身走到布朗身邊，他微微傾頭表示自己需要占用您偉大警監的位置，接著便將白板上的幾個重要地點和人物做一個歸納和連結。

「根據線人所說——⋯⋯」他冷下玩笑的臉，沉著聲音說明自己的計畫。或許吉迪恩的態度顯得自大，但他想破案的渴望並不比在場的任何一名警官還差，野心甚至比布朗更加猖狂，只是更想要用能確保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好辦法。

吉迪恩認為警方掌握的線索、以及線人關鍵的證詞，已經很明確地歸納出製毒工廠的大略位置，接下來只需要人手和時間，等待毒販大動作的時機就能以排除的方式鎖定，並拉起逃亡封鎖線，就有很大的機會能夠一網打盡。

「威廉斯，你有想補充的嗎？」他說完後點名了對方。

被點名的人此刻正皺著眉消化白板上的資訊，會議室裏安靜了幾秒，札克才開口道：「這位置離市議廳不遠，可能有些下游分散在我們的轄區外。我記得第14分局上個月搜查酒吧時也有掃出一些貨，如果和這次的證物成分相同的話，或許嫌疑範圍會再擴大，這部分要跟鑑識科確認。」

他停頓了下，見身旁的前輩正盯著自己看，不解地眨了眨眼，視線回到站在講臺前的吉迪恩與面如屎色的布朗副警監上──如果札克對政治的敏感度再強烈一些，便會了解中心城的各分局之間激烈的競爭關係，而眼前的布朗正熱衷於此，絕不會喜歡這種需要主動「分享線索」的提議。

但他從不是這種敏銳的人。僅僅停頓了一瞬，他便再次把目光挪回了白板上。

「沒有其他要補充的了。」

「你還真是老實。」老實說吉迪恩對於分局之間並沒有很大的競爭心態，為了解決各種大型案件，合作的確是更有效率的途徑，但多數長官為了微不足道又幼稚的角逐壞了不少能偵破刑案的機會，實在顯得頗為可悲。雖然剛才的話早就暗示了各分局間必須共享線索的事情，他也真沒想到札克就這麼傻傻的講出來。

「所以，警監、各位優秀的警探前輩們，你們決定怎麼做？我們也可以回去選擇羊入虎口的辦法，只是你們心底也知道那不是最好的。我的提案我會承擔後果，那警監的提案你也會承擔起責任的吧。」吉迪恩向會議室內的人說道，最後轉向布朗，微微一笑之中似乎在施壓著，不明白兩人職位階級的第三者恐怕還以為布朗是吉迪恩的下屬呢。

「卓蒙德你⋯⋯」布朗咬牙切齒，但在場的人的心似乎都倒向了吉迪恩與札克兩人的計畫，他也只能灰頭土臉的接受。難堪的警監在會議結束後頂著圓滾滾的肚子，重重地撞開玻璃門離開了現場。

原地解散之後，札克來到茶水間休息，吉迪恩則跟在他身後進入，在一旁不疾不徐的使用咖啡膠囊機。
「你不怕被布朗盯上嗎？威廉斯。」

「他難道能為了這件小事裁掉我？事情不會再更糟了。」札克轉頭看了人一眼，片刻只是聳聳肩，視線停留在吉迪恩臉上一會又道：「倒是你……我以為你會支持他的計畫。畢竟這聽起來……很有效率，之類？」

吉迪恩笑了出來，他微微挑眉一副”你認真的嗎？”的表情。
「布朗只能想到能解決案件的方法，你只能想到能救到受害者的辦法，而我，全都要，這樣才是全盤皆贏。」他的眼神透露了強烈的野心和慾望。

茶水間裡安靜了一下，札克皺著眉頭，像在會議室裏消化白板上的作戰計畫般，試圖消化這個嶄新的邏輯。期間，一名資深警探推門進入茶水間，吉迪恩神色自若地與人打了聲招呼，轉頭回來時對上身前人打量的表情。

「……呃，喔。」札克眨眨眼，消化無果決定直接詢問當事人，「好吧。這是指，你想要萬無一失的解決這件事，像打遊戲一樣？但說真的，我也不確定你提的計畫能不能行得通。變數太多了。」

「你要這麼說也行。」吉迪恩聳聳肩，他舉起煮好的咖啡喝了一口。不曉得他怎麼做到無時無刻都這麼泰然的，並不像是剛才在會議室上頂撞上司，還有難搞的案件要解決的警探。

「但你也明白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否則也不會同意我。」

「至少比布朗提的辦法好多了。」札克承認道。

他這下倒是發現了，儘管意見相同，吉迪恩和自己抱持的出發點大相逕庭──不是單純的效益至上，倒也離警校耳提面命的人道主義精神有些距離，他在乎的是贏的漂亮，贏的全面，最好讓人心服口服，一丁點刺都挑不出來。

雖然，就算有人發難大概也很難辯過他，畢竟不畏強權最結實的底氣便是作為強權本身。而吉迪恩的表現也很明確，他深知自己背靠的影響力，同時不遺餘力的使用著這份與生俱來的特權。

學不來的類型。札克心想，想起某個資深警探曾私下要他好好學學卓蒙德的行事手腕，果然不是什麼意見都能聽。

「年紀和壓力逼迫他試圖做一些二流手段，也難保我們老了不會變成那副德性，你說呢？」吉迪恩笑了下，真是難以同感的玩笑。

「對了，既然是你提議的，和鑑識科比對證物的事就交給你囉。我想去打個盹了。」他拿著咖啡杯，經過札克時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就這麼瀟瀟灑灑的離開了茶水間。平時的吉迪恩確實有些懶散，他總說那是等待時機的過渡期，要不是這傢伙真的有那個本事，否則實在很像一串屁話。

*
以現況而言，算是不如預期。

分局裡瀰漫著沉重氛圍，離預定的行動日期還有幾日，但他們已經能想像到結果。

交通隊傳來匯報，在昨晚凌晨的臨檢中扣留了一臺載滿違禁藥物的車輛，帶回分局調查後才查清了這些藥物的來源──正來自他們密切關注中的幾個據點之一，同樣的撤離行動似乎正緊鑼密鼓地進行中，這全指向一件事，他們的意圖已經暴露了。

上層正在密切討論是否要提前至今晚展開行動，或許還能逮到些漏網之魚，但要抓到頭頭的希望渺茫，這離布朗最初的期望大相逕庭。

當然，小卓蒙德的名號擺在那，是沒有人敢名正言順地把這件事怪到吉迪恩頭上的。當務之急是更新攻堅對策，並找出資訊洩漏的管道，但這無法沖淡從吉迪恩身上隱約散發出的低氣壓。

「喝吧。」

啪的一聲，發散熱氣的咖啡杯落在吉迪恩桌上。札克伸手在對方肩上拍了兩下，另一隻手上拎著包裝相同的杯子，來自警局對面那間裝潢浮誇的義式咖啡館。

「行動提前，剛才決議了。」他朝會議室的方向挪了挪下巴，「會是個忙碌的夜晚。」

「⋯⋯」吉迪恩朝咖啡杯瞪了一眼，在抬起頭來面對札克時卻又擺上他平時的那種淺笑：「這樣啊。」

吉迪恩並非沒有料到這種情況，應該說這已經是所有可能性裡面最不那麼壞的了，但他還是感到憤慨。因為這代表他沒有全部拿下，那對吉迪恩•卓蒙德來說是一種污點。
他在座位上沈澱了一陣子，唯一來搭話的只有札克，無論其他人是忙著處理提前的行動，還是壓跟不想靠近這個人。吉迪恩站起身來，札克可以看到他桌面上的筆記本，寫著滿滿的關於這次案件的各種線索、資訊、甚至還有很多局裡的同仁、長官的名字，那可都不是些好聽的話。吉迪恩在記錄這些人做出了哪些缺失和紕漏導致這件事情不走在他的如意算盤上，有點讓人毛骨悚然地。

「正想去買一杯，謝了，威廉斯，我還以為你討厭我呢。」

「我為什麼要討厭你？」札克反問道，盡量把視線從筆記本上挪開，他可不想在上頭看見自己的名字。

「你沒做錯。如果沒走漏風聲的話，你的計畫完全是可行的。」他停頓了下，補充道：「而且，你沒讓布朗的計畫成真。這很重要……我是指，保護線人這件事。」

吉迪恩笑了下，他闔上那本死亡筆記本，靠在桌緣邊拿著咖啡杯朝札克舉起：「你還真會安慰人，我保護她是為了整個計畫的周全跟法律原則，不是因為同情。」
「不過，確實，布朗應該感謝我，否則我們可是要出洋相了。」

這話讓札克皺了下鼻子。要不是有加西亞警監的前車之鑑，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懷疑過吉迪恩會提出贊成布朗偏激的做法——很幸運的，這件事沒有成真。

會議室的門開了，吵鬧的指揮聲立刻佔據了辦公室。札克回頭瞥了一眼，手裡的咖啡杯與人碰上。

「總之，希望今晚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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