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回家，兒子。」
　　雷蒙德的面容出現在家門前時，雷姆才回過神來。

　　他的父親朝室內後退了一步，示意他可以進門，「你姊姊已經回來了，這屋子可真久沒那麼熱鬧。」

　　雷姆有一種很久沒見到雷蒙德的感覺，黑髮藍眼的中年男性穿著一身居家服，很顯然今天是首都刑警珍貴的休假日。或許這就是自己也站在家門前的原因？克雷艾提家難得的大團圓，他絕不能缺席。

　　「真的？我好久沒見到夏姬了，我真想她。」雷姆聽見自己的笑音，非常燦爛，他走進屋子裡和父親擁抱，「我也很想念你！爸。」

　　「我也是，兒子。」雷蒙德回應了他的擁抱，家人的臂彎非常溫暖，令人眷戀。

不是。等一下。

　　他什麼時候回家的？
　　雷蒙德全身都是血。這個擁抱腥臭又軟韌、黏稠、濕潤，他到底抱著什麼？

　　和雷蒙德分開後，雷姆熟門熟路的從玄關走向客廳。有些老舊的木頭地板在他腳下嘎吱嘎吱作響，可能滲了一些血下去。

　　一名女性坐在客廳沙發上，她的一頭黑髮和天藍色雙眼與雷蒙德如出一轍，正百無聊賴的吃著蝴蝶餅乾。

　　「你最好很想我，雷姆！」女子一見到雷姆便大聲叫嚷，一雙眼刀隔空飛來，「你跟你爸一個德性，一個成天泡在案場，一個上大學後就人間蒸發。上次要不是雷蒙德中彈，我是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倆？一年一度全家團聚竟然是在醫院！」

　　雷姆語氣無辜的回：「夏姬不也一樣嘛，媽說過妳待在醫院的時間，比待在妳住處的時間還長……」

　　「我是護理師，你只是個大學生耶？」夏姬笑罵，「你跟人玩瘋了還是怎麼？我不覺得仁這麼有空，他可是高材生。你交新朋友了？」

　　「這個嘛——我確實交了很多新朋友，但仁還是我最好的朋友喔！」說著，雷姆聞到廚房飄來的香味，「噢！媽在煮好吃的！我要先去放行李，然後給她幫手！」

　　言訖，他一溜煙跑上樓。夏姬目送他的背影，碎唸道：「行啊，這點你還是像你老爸。」

　　雷蒙德的聲音幽幽傳來：「我什麼？」

　　「雷蒙德·克雷艾提，智勇沉穩刑警兼年度好爸爸，從不把職場黑暗帶入家庭，熱愛悶聲自吞——」

　　「妳想太多了，全天下的老爸都這樣。」

　　雷姆在父女拌嘴的尾音中關上房門，將背靠上門板。行李袋沿著手臂滑下，碰的一聲摔在地上，但聽起來像掉進水漥裡一樣。他怔怔的望著自己的房間，被他掛在牆上的飛鏢靶變成了一顆人頭，斷頸處滴下來的血沿著柱子流到他的書桌上。

　　明明筆筒還是筆筒。膠帶台還是膠帶台。大部分的事物都很正常，卻有著某些異常的雜訊在提醒他這個世界出了什麼差錯。

　　「兒子，」雷蒙德的喊聲從樓下傳來，「別忘記下來和你媽打招呼。」

　　雷姆的頭又痛了起來，噴水池水面上的倒影閃過腦海，他有滿腹的困惑但卻同樣自然而然的抬頭笑回：「我這就來！」

　　沒事的，夏姬在吃的就是蝴蝶餅乾，不是白肥的蛆蟲……

　　嚓啦。
　　切香芹的聲音讓雷姆嚇了一跳。

　　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到了開放式廚房的出入口，正盯著砧板上的斷指看。站在流理臺前的金髮女子用菜刀沿著指節一段一段的切，最後將碎骨和碎肉用刀面刮起，放入玻璃器皿中。

　　「噢，雷姆。」因為抽油煙機的聲音，緋利姆沒有立刻注意到雷姆的存在，而是清洗菜刀時才看見他。她用紙巾擦乾雙手，對雷姆敞開臂彎，「歡迎回家！我真想你。」

　　雷姆迫不及待的上前投入她的懷抱，母親頸窩邊的髮絲搔癢著他的臉頰，柔軟的胸脯隔著衣物抵在他的胸腹上，「我也想妳！」

　　嗶啵、嗶啵。緋利姆背後的電磁爐上放著湯鍋，鍋裡煮著舌頭。沸滾的水面上一顆顆脹大的水泡像膿包，在破掉後流出黃液血水。

　　巧達濃湯的氣味很刺鼻，雷姆想推開緋利姆，卻不由自主的抱得更緊。洗髮精的香氣充盈了肺泡，指尖彷彿要刺進母親的皮膚，在他幾乎要吼出聲叫自己停下之前，他興奮的鬆開雙臂，「妳在煮什麼？我可以幫忙嗎？」

　　「當然，我記得你說你從仁的父親那裡學了不少料理技巧。」緋利姆語氣歡快地說：「可以請你幫我將爐子上的濃湯和烤箱裡的烤蔬菜裝盤嗎？我來煎牛排，晚餐很快就能上桌了。」

　　雷姆看著母親暖洋洋的笑臉，那雙遺傳給他的寶藍色雙眼裡有星辰閃爍，讓他有種在照鏡子的感覺。濃湯的香味不知何時變正常了，雷姆扼不住湧上喉間的喜愛與依戀，道：「沒問題，交給我吧！」

　　夠了、夠了、夠了。
離我的家人遠一點！

為什麼？那是我的家人呀，雷姆。

　　一直到坐上餐桌椅，雷姆都不太確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

　　香料拌烤的烤蔬菜冒著熱氣，碎香芹在瓷碗內的濃湯上浮沉。緋利姆將香氣四溢的牛排佐鮮嫩的水煮蘆筍端上桌，雷蒙德則把餐具排列到他手邊。

　　待夏姬將這頓豐盛的晚餐拍完照炫完耀，緋利姆也收拾好廚具並入座後，雷蒙德說：「那麼，讓我們開動吧。」

　　雷姆低頭看向自己的碗盤。他拿起湯碗與湯匙，舀起濃湯送入口中。紅蘿蔔丁吃起來像眼珠，碎芹割痛了牙齦。他又拿起刀叉，為盤中的肉排切塊，搭配腸子，血水流淌齒間。他再插起烤花椰菜，捲著指頭的頭髮有著濃濃焦香。

　　他吞嚥下去，細細品嚐後吞嚥下去。沒問題，這是緋利姆用心做的菜，他剛才也確認過了，全部都是這些料理本該有的樣子與味道，家人便是這樣子的，現實便是這樣子的，他便是這樣子的。

　　「乾杯！」他將一整杯的血吞入腹中，他知道那是蘋果汁的。

　　晚餐後，雷姆窩在沙發上和夏姬天南地北，聊的不亦樂乎；雷蒙德和緋利姆坐在餐桌邊喝著紅酒，偶爾也會搭話。雖然客廳的電視機似乎壞了，不停閃著藍色畫面，有那麼一些擾人，但護理師的職涯分享真的非常精采，讓他度過了愉快的睡前時光。

　　「晚安，雷姆。」雷姆在午夜時分和父母道了晚安，而後一步步爬上二樓。

　　他走回自己的寢室，將自己的身子摔進床裡，柔軟的床墊接住了他。涼爽的夜風從窗外吹進昏暗的房間，柱子上的飛鏢靶已經變回飛鏢靶了，蛀蟲啃食木板的聲音隔著床墊爬入耳裡，和他意識中的雜訊共鳴。

　　這是克雷艾提家難得的團聚晚宴，一切都如家人的擁抱與話語同樣令人感到滿足。他是這個家最樂觀爽朗的孩子，他的笑容從日中掛到了夜深。

原來這就是家人呀！真是太美好了。

　　雷姆閉上雙眼，感覺到忌憚與冷汗浸濕了全身。

　　雷姆再一次睜開眼時，仁就站在他眼前。

　　「……為什麼你在這裡？」雷姆聽到自己說。他認得眼前的地方，就在他住處的門口，但他對自己何時從家中返回自己的租屋處毫無印象，「你的眼睛怎麼了？」

　　仁佇立在不遠處，左半臉包覆著大片的繃帶，將左眼勘勘遮住。他用僅剩的右眼冷淡的看著雷姆，答非所問道：「原來如此。面對熟識的對象就故意讓我的朋友取回意識，好讓我們在接下來的互動中都受到更大的折磨，真像是人類啊。」

　　「你在說什麼？」雷姆步出玄關，腳步輕巧的走到仁的面前，除去神情以外一切都尋常的像每一次他們碰面時一樣，「別管這個了，快點離開，去找鍾醫生……咕……！」

　　一去想和驅魔相關的事，海嘯般的飛蟲振翅聲便在雷姆的腦海炸開。他咬著牙、下意識的閉氣，然而他的朋友只是旋過身子，向他提出邀請：「稍微一起走走吧。既然你體會了親情，應該也會想體會友情才是。」

　　語畢，仁自顧自率先邁出了步伐。雷姆別無選擇的跟在他的後頭：「別開玩笑了……我不知道我家最後怎麼樣了，但你知道他們怎麼對待戴環者的，仁！」

　　面前那道背影在午後的斜陽中彷彿海市蜃樓，堅穩卻又脆弱。雷姆知曉那件高領長袖外衣下有碎羽的胎記，是戴環者、是孤立協議的犧牲者的標籤。

　　一路上仁始終對他的話語置若罔聞，甚至讓他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有發出聲音過。他的恐慌隨著步行的距離越發膨脹，並在他察覺周圍已經瞧不見其他行人時瀕臨極限。

　　「不要往那個方向，那裡是荒廢的空地，很少人會經過的，」雷姆近乎懇求的大喊，卻完全無法控制擅自加快起腳步的雙腳，「你瘋了嗎？到底為什麼要來找我？拜託你快逃，不然我會把你——」

　　嚓……碰！

　　雷姆眼睜睜看著自己將仁壓制在地，並用雙手扼住他的脖頸。然後就連聲帶的控制權也盡然失去，僅剩知覺，用以注視、聽聞、感受他一點一滴剝奪摯友呼吸的能力。

「友情真是美好的東西，為拯救而向彼此奔赴的你們是多麼相像呀！我和那天一樣感動。」欣喜的笑容盛開在他的臉上，那雙深空裡點綴了血的雙眸欣賞著仁無法攫取空氣的吃力神色，「但是我並不需要會威脅我的朋友呢。反目成仇，為了自身的生存而掠奪他人的生命，這也是人類會做的事，對吧？你會理解我的，因為我們是朋友。」

　　無人在場，無人得以伸出援手，只有雷姆自己見證著他逐漸收緊的指尖，與摯友蒼白的頸脈將被扭斷的結局。絕望將他淹沒、懺悔毫無價值，他的視野逐漸變得殷紅。

　　都是你害的。
　　都　是你害̷͙͓̿̋͢͡的。
都̷̨̝̠̘͓̲̀̌͞是̸̧̮̰̰̗̿̐̽̌͗͝　̴͍͇͒͐̌̽͒͢͠你҈̛͈̗̒͗̃͑͜　̵̱̭̭͕͆͛͗͐̊͜͞　̷̢͕̮̀͗̓͡　̵̨͓̞̝̟̠̐̒́̕害̶̢̳͇͋̈̒̇̒͡

　　一支戴著骨戒的手扣住了雷姆的前臂。

　　「你真的覺得……」深淵似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若赫里溫·禔恩那對著黑色帷幕亦無動於衷的眼眸仰視著它卻如同睥睨：「你能全身而退？」

水槽 - MONOCHROME MV

　　「驅魔。派我去就行了吧。」

　　數小時前，撒爾維亞教會。
　　仁剛把筆記本交還給拉文德，要走回大門口時，在往中庭的方向撞見了梓望。紅髮少年的現身著實令人感到意外，來歷異常的少年隸屬禔恩家而非撒爾維亞，他通常都待在諾依特那邊才對。

　　「……或許是那樣。」仁道。面前的紅髮少年曾隻身闖入黑色帷幕中將他接應出來，憑其異彩的身手，將驅魔之事說得如此輕巧也不值得意外，「然而，如果只是想要替雷姆做驅魔的話，一個月前拉文德和鍾醫生大概就能做到了。」

　　「那是為了什麼？」梓望追問。

　　「我會死，梓望。新星教堂的事件可能加速了這個過程，但即使沒有這件事，這也會發生在不久的將來。」仁伸手撫上左臉的繃帶，「但是， 既然終究要迎接這樣的結局，如果只是無所事事的躺在病床上壽終正寢，對這世界加諸於我的所有不公與痛楚不做反抗，做為戴環者，做為我自己……那是我最無法接受的事。」

　　他的聲音很輕，像初雪落下般無重無溫。總是冷酷的臉龐染上了少有的笑意，或許其實他一直很羨慕，路瑟雷希·禔恩和文森特·鍾的那種關係。那是不問正義、不論理性，即使不認同仍選擇成全的信任與理解。

　　「我不是因為這是最上策才選擇這麼做，而是因為我想這麼做。」為知而行者的身影溶於雪霧之中：「我有我想要看見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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塊陶啊不可名狀

那畫面噁心的視角是「雷姆」的，不是「不可名狀」的對嗎><！？來回轉換的手法(??)且用著溫馨日常感的家庭場景，真的太有著濃烈感受的表達了雷姆中！！！看得好喜愛嗚嗚 (雷姆抱歉)

有深深感受到雷姆跟仁的羈絆真的非常強烈... ...好喜歡看羈絆強烈的二人如何面對命運又或是或許是已經被決定的未來呢 ？.............

..............還是其實切手指才是真實的狀況！？我也被認知汙染了嗎！！！ 雷姆中幫我檢測一下 (等

我到底看了什麼才是真實搞不懂了

哇啊啊前段溫馨與血腥恐怖的融匯表現得好美麗…與家人間細膩的互動描述讓人覺得好溫暖真美 同時又能在各種轉頭回眸中見到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恐怖 所有畫面都異常強烈即使是牛排的香味也掩蓋不了 最恐怖的是不知道究竟哪種才是現實…

p_EggJill:

謝謝溫中！在寫的時候是用雷姆的視角寫的沒錯！但不可名狀看到的場景或許也差不多？不如說在笑和伸手擁抱的又是誰？唉呀都是雷姆不要介意那麼多 （混沌）

畢竟雷姆是個看到黑色帷幕也很快就恢復的蠢材，這種要殺不殺又針對至親之人的威脅難得能折磨他的精神，我趕緊寫寫(

雖然我不太確定仁和雷姆中間那個能不能叫羈絆(???)，但劇本仁都寫好了我們信他 ！

至於究竟什麼才是真的請待後話分曉，但在這裡的我們可能都已經被汙染了！

_Tiramisu:

沒事的樂樂中……雷姆也搞不懂了……

（雷姆？）：「就是溫馨美妙的家庭聚會呀！」

Vcoral:

謝謝公主中 ！故事規模和文筆所限，寫不了黑色帷幕的集團癲狂，但嘗試用被汙染的場內角視角來描寫另一種虛實不分的恐懼，希望我有好好構建出雷姆眼裡溫馨和瘟腥的解離共存畫面 ……

仔細想想牛排也是死掉的生命血肉，或許享用牛排本身就已經很超現實了呢！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