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BL/前生今世
小段子緩慢集結(?)
latest #63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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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的北城在11月已是寒風刺骨,這幾日陰雨連綿,雨勢雖不大卻到處溼答答地令人不適,而路上的行人也是寥寥無幾。
楊巖看著那些匆匆而行的人們,卻沒人看得見他。落下的細雨與呼嘯的狂風穿透他,身為靈體對於這樣的體驗很奇妙,即使過了兩週,楊巖還是不怎麼能適應。
而今日他漂浮在半空中,看著北城的天堂墓園一角。那裡站著幾個人,其中有他的父母以及妹妹。
看著這樣的景象,楊巖至今還是有些恍惚。
能夠親眼看著自己的骨灰下葬,這種感覺還真是——一言難盡。
會有這樣一個體驗,還要回溯到一週前。
當時的楊巖睜開眼,發現自己在一處詭異的空間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無止盡的白。他皺著眉從地板上坐起,腦海裡的意識還停留在病床上的最後一刻,但身體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驚訝地站起身,還在原地跳了兩三下。楊巖發自內心感到喜悅,被病痛折磨的他,躺在床上連一秒都嫌長,哪怕只是坐起身都是那麼艱難。像現在這樣健康的站著,是那時候的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也正意識到自己能這樣站著,是因為已經死了的緣故,他卻又提不起那開心的情緒了。
楊巖嘆了口氣後,強打著精神環顧四周,看見了不遠處的一抹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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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在一片白得刺眼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兀,楊巖想到還有可能跟他一樣是幽靈的人便格外安心,假如要往何處去,興許還能結伴而行。
他抬腿向那抹黑色身影走去,一走近才發現是個看似高中生年紀的男孩。他正坐在一張長桌的對側與自己相望,隻手隨意慵懶地撐著下巴。
男孩的皮膚白得幾近透明,臉上掛著一絲淺笑對比身上穿著濃厚如夜色的黑,更顯現出一種病態的美感。
然而在望進那雙眼時,楊巖驚覺這並不是一雙少年人該有的眼神。
那像是承載了諸多歲月以及歷練過烽火戰事那樣地滄桑,他突然忘了自己開口要說什麼了。
倒是眼前的男孩開口向他搭話。
「你就是楊巖?」男孩的音色帶著幾分清冷與輕佻。
楊巖驚訝於眼前的男孩知道自己的名字,於是他警惕地反問:「你是誰?這裡是哪裡?」
男孩哈哈大笑,片刻後回答了楊巖的問題。
「這裡是虛無空間,而我則是你的引渡人,也是你們世人所稱呼的——死神。」
楊巖愣愣地看著他,過了幾分鐘後才真正接受自己已死以及面前的少年是死神的事實。
「這樣啊……」接受是接受了,但一時半刻還消化不了這件事實,楊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恍惚。
倒是這個反應好像讓死神覺得很好玩似的,一直笑咪咪地看著他。
「坐吧!某些例行公事我還是要跟你說明的。」死神指了指對面的那張白色木椅,示意楊巖坐下。
「怎麼樣?死後的感覺是不是比生病時還要輕鬆?」死神並不急著告訴楊巖什麼例行公事,反倒是問了他關於死後的感想。
「是輕鬆了,但我也什麼都做不了。」
這是個令人感到哀傷的事實,病著的他做不到讓家人安心。雖捨不得,但總歸要比讓他們以淚洗面強撐精神照顧他要好太多。
「雖然什麼都做不了,但起碼你還有一點時間能做告別。」死神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
「咦?這是什麼意思?」
楊巖訝異死神所說的話,內心無比希冀能好好向家人告別,最後的他是在打了嗎啡後睡著離世的。
「冥界有30日的審判期,這30日內的你可以自由活動,包含託夢,但如果有任何危害人間生命,哪怕是嫌疑,你就會被取消投胎資格而進入地獄。你明白嗎,楊巖?而在你接受審判的期間我都會跟在你身邊。」
楊巖聽了以後低笑了兩聲,反問:「這也算是監視嗎?」
死神聳了聳肩說道:「畢竟這也是冥界規矩,過往也有不少在死後被復仇蒙蔽了心智以至於幹了許多蠢事的例子。」
「原來如此……但、」楊巖環顧四周,苦惱地問:「我該怎麼離開這裡?」
死神笑了笑又說:「閉上眼思考你想去哪兒,你就在哪兒。」
畢竟靈體可說是無所不在。
楊巖聞言,便閉上雙眼想著腦海裡他最想去的地方。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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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睜開雙眼空間不再是刺眼的白,而是自己的房間。楊巖愣了一瞬後眼底的茫然被傷感與愧疚取代,生前他的其中一個願望是能回家一趟。
他與死神一同漂浮在空中,熟悉的環境讓他產生自己還活著的錯覺。但雙腳沒有著地的實感,這讓他忍不住感到哀傷。
突然,他看見了門把被轉開,推門而入的是他的母親。
楊母那雙紅著的眼,以及因痛失愛子而萎靡的神情讓楊巖的眼眶一瞬間便蓄滿了淚水。
看著母親拿起那個放著大學畢業照的相框,還一一以手指撫過照片裡自己的眉眼,楊巖情難自禁地低喊了一聲:「媽……」
然而楊母並未有任何回應,只是抱著相框低聲啜泣。楊巖強忍的淚終究還是潰堤,他將臉埋進自己的雙手裡悲鳴哭泣。
死神看著這一切神色複雜,微張的雙唇原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抿著唇不發一語。
人生最痛莫過於面臨死別,看盡一切的死神早已麻木,安慰的話並不會讓人好過一點。
楊巖淚眼婆娑地想靠近楊母,死神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沉聲道:「為了彼此好,不要再靠近了。」
楊巖低下頭用手背抹過淚,緊咬著唇克制自己想靠近的衝動。直到一陣腳步聲來到房門口,他抬頭一看來人,是妹妹——楊星。
「媽……」楊星低喊了一聲,看著楊母壓抑地哭泣,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卻還是強忍著勸說:「別這樣……哥哥肯定捨不得妳這樣每天哭……」
楊母哽咽無語,片刻後才說:「星星……媽真的捨不得……妳哥他、那麼好一個孩子怎麼就為了一個孫啟明要跟家裡鬧翻?如果不是連承那孩子告訴我們,妳哥是不是就是病死了也不打算告訴我們了?」
聽見楊母這麼說,楊巖的神色又多了幾分愧疚,但他至今仍沒有後悔自己的決定。
他愛孫啟明,即使得不到回應,也依舊甘之如飴。
「媽……別說了,我相信哥沒有後悔他的決定。」
「妳就是站在你哥那邊!男人跟男人在一起,現今的社會會用什麼眼光看待他們?更何況為了孫啟明付出那麼多,妳哥他又得到了什麼?」楊母既氣憤又難過,最後像是心死般感嘆:「罷了!罷了!我跟妳爸都老了,管不動了!」
楊母帶著楊巖的照片離開,楊星目送她進了臥室後輕嘆一口氣,在楊巖的房裡待了一陣後她也離開了。
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生人看不見的楊巖與死神。
楊巖茫然地環顧房間,擺設裝飾仍與他離開家裡那天無異,房內一塵不染像是每日都有人打掃那樣。
這也是楊星告訴他,楊母每日都會替他清掃房間,棉被枕套也是幾乎一個月就換一次,然而離家三年多的他卻一次也沒回來過。
楊巖靜默了一陣後,問了死神一個問題。
「我不能接近他們,但我能託夢是嗎?」
死神點了點頭。
楊巖抹乾了臉上的淚,決心今晚入夢向父母道別。
自在病床上闔眼,再醒來已是靈體狀態,楊巖除去稍早見了楊母一面,與楊母對話彷彿是上一世紀的事了。
在療養院裡,他睡著的時間遠比清醒的時間還要多上許多,能見的人以及能說上話的時間寥寥可數。
如今在夢裡見自己的母親,楊巖反倒有了近鄉情怯的感覺。他忍不住扭頭問了在一旁的死神。
「我現在的樣子不會太糟糕吧?」他一下摸頭又扯了衣服,很是侷促的樣子。
死神在一旁挑眉看他,回了句:「你在他人夢裡的狀態,端看他們在內心是以何種形象看待你。好比說他們對你最後的印象是病懨懨的,那恐怕你就是病懨懨的模樣。」
楊巖一臉無奈地看著死神,隨後輕嘆了一聲便踏進楊母的夢境裡。
夢境裡並非是纏綿病榻的他,而是他離開家那日。
將他和孫啟明同居的事情攤開來說那天,楊巖還記得他跪在客廳面對父親的怒氣,最後爭吵的結果是他執意離家,與父母決裂。
背著背包離家,那時候楊母與楊星追出來,當時的他只是深深地望了她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
此刻,進到夢境的楊巖,在背著背包走了一段路後,他回過頭來,走向了楊母,他清楚夢境變成了現在要託夢的他。
楊巖走到楊母面前,跪了下來並仰頭說:「媽,對不起!我不該讓您擔心,還那麼久都沒回來家裡看一眼,是我不孝……還讓您跟爸在我生病這段期間照顧我,這一輩子沒能償還對您的養育之恩,我會記到下輩子,希望下輩子還能當您跟爸的兒子……好好盡孝道。」
楊母抱著他早已泣不成聲,她哽咽地說不出話,沒能見兒子最後一面的遺憾終於在這一刻壓垮她。
兩人抱著哭了好一陣子,死神才在暗處提醒楊巖,下半夜就快結束,夢該醒了。
楊巖露出自己最燦爛的笑容向楊母說:「媽,謝謝您!可以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能當您的兒子我真的很幸運,請您保重身體,不要太難過,跟爸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頓了頓,過了半晌還是忍不住為孫啟明請求楊母的原諒。楊母對孫啟明的成見過深,雙方能放下成見,一直是楊巖生前所希望的。
楊巖笑著說:「媽,就當是讓我能安心離開,請您跟爸不要恨啟明……他有他的難處,但他對我真的很好。」
楊母還來不及說點什麼,楊巖的身影在片刻後便隨著一道白光離開楊母的夢境。
也是同時,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臥室裡,楊母茫然地睜開眼,頰邊還帶著淚痕。
她回想兒子在夢裡所說的話,又低聲哭了起來。儘管不認同兒子與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決定,但想起女兒曾帶她偷偷看過和孫啟明一起生活的兒子,那時他的表情是真的快樂。
儘管心底仍有著兒子為了外人而拋棄家人的不平感,但她也漸漸釋懷,只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她怎樣都不能平復悲傷的情緒。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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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巖與死神沒有離開楊家,而是一一與家人在夢中道別,享受著得來不易還能待在家人身邊的時間,儘管多數時候他只能離得遠遠地。
直到兩週後遺體準備火化,他與死神也跟著來到火葬場。
看著自己的棺木被移進焚化爐內,楊巖忍不住感嘆:「這種感覺還真是……」
「一言難盡是吧?」死神替楊巖接了下半句。
楊巖扭頭過去看一旁的死神,恰巧死神也將原先放在焚化爐煙囪上的視線轉了回來。
「不過就是軀殼罷了!靈魂才是能使那副皮囊靈活的動力。」一語畢,他便尋了棵樹將背倚靠在上頭。
楊巖卻被他如此通透的思緒給震驚,眼前的少年得經歷過多少生死,看遍多少人世才能這麼透徹?
對上楊巖震驚的神情,死神便能猜到他在想什麼。
「別想了,我見過的比你輪迴幾千幾萬世都來得多,不然哪能稱得上是死神?人類就是這麼膚淺,總是自以為是的以貌取人。」聽著嘲諷,楊巖尷尬地摸摸鼻子望向天邊,不再好奇死神的過往。
幾個小時後,楊家人才從火葬場出來,由楊父捧著一缽骨灰來到樹葬區。依照楊巖死前的遺囑,是希望自己能以最簡單的方式處理後事。
空中還飄著連綿的細雨,正當骨灰埋好後,所有人都聽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楊巖也恰巧回頭,對上那個人的眼神時,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還活著一樣。
他對孫啟明的喜愛就像刻進了靈魂裡。
楊巖望著匆匆趕來的人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啟明……」
然而對方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只是掠過了他死死地盯著那棵埋著骨灰的柏樹苗。
「啊……」
楊巖忍不住抬手想靠近他,聽不見、看不見……甚至連碰都碰不到,這讓楊巖感到洩氣。死神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沒有出聲但眼底露出一絲複雜。
楊巖嘴角勾起自嘲的微笑,還有一點生自己氣的感覺,卻在看見孫啟明眼皮下那一片淡青色的黑眼圈,以及憔悴的臉龐時轉而心疼起他。
眼前的男人高大挺拔,即使鏡片後的雙眼還掛著黑眼圈,甚至那些疏於打理而冒出的鬍渣讓他看起來十分不得體,但仍不減他的風采與魅力。
楊巖看著他,靈魂裡的那些回憶就像潮水般湧現。儘管這段感情付出的總是自己,有太多人嘲笑自己就像傻子,對根本不把自己當一回事的人這般盡心。
但他們都不知道,孫啟明那顆猶如銅牆鐵壁的心,曾有幾瞬是因他而變得柔軟。就因為如此,楊巖從沒有放棄愛這個人,他只恨自己時間不夠再教他如何反饋去愛一個人。
孫啟明會在此刻出現在墓園裡,楊巖是訝異的。他忍不住湊上前貪婪地看著孫啟明。他……有好久好久沒看見他了。
早在得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時,他便有不想拖累任何人的想法,特別是孫啟明。即便知道自己與孫母的做法無異,都是拋下他一人,但楊巖不敢賭。
他不敢賭孫啟明是不是真的也有一絲愛他的情意,倘若只是同情他、照顧他到最後,這樣的結果並不是楊巖想要的。
於是他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在搬出兩人同居住處的前一晚對孫啟明說:「我們分手吧!」楊巖的眼底平靜,只是那雙放在腹部上的手緊掐著腰側,痛感讓他穩住顫抖的聲音。
「抱歉……即使知道你不愛我,但我還是執意拖了你三年。現在我放你自由,明天一早我就會搬出這裡。」楊巖將公寓的鑰匙放在餐桌上,又低聲說:「如果有我沒收拾到的,你……丟了就好。」
孫啟明卻突然捉住了楊巖尚未收回的右手,他的力道極大,像是那要捏碎那樣握緊了右腕,語氣嘲諷地問:「楊巖,你當我是什麼?收容所嗎?難道不是因為搭上了高連承,跟他搞曖昧才要提分手?就這麼急著要搬去跟他同住嗎?」
楊巖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口不擇言的男人,他忍不住提高音量反駁道:「孫啟明!你到底在胡說什麼!連承他只我的朋友!你太過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壓制鼻酸想哭的衝動,然而哽咽卻洩漏了他的情緒。
「你怎麼說我都可以,但你、你怎麼可以誤會別人!還是這種莫須有的指控?」
「呵!」孫啟明忽略了楊巖因疼痛而皺起的眉頭,還是死死地握著他。
「還叫得那麼親密?好!很好!到頭來你跟外面那群想爬上床的人也沒什麼兩樣!成天把愛掛在嘴邊,通通都一樣膚淺!」
楊巖於孫啟明而言是個特別的存在,當他逐漸理解所謂「特別」,正是名為「喜歡」的感情時,他下意識地不想承認。
喜歡一個人的情感是軟弱的,就像在他年幼時扔下他,卻穿著漂亮洋裝翩翩墜樓的母親,得不到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的疼愛,卻傻笨得求死的女人一樣——都是軟弱。
於是他享受著楊巖對他的感情,卻吝嗇地從未給過一丁點回應。直到「高連承」這個人出現,打著竹馬的名義,實則對楊巖抱著不一樣的感情接近他時,孫啟明再不能安穩地享受楊巖對他的付出。
不安與害怕失去的情緒在內心裡紮根瘋長,他忍不住想要掌控楊巖的一舉一動,於是派了徵信社跟蹤楊巖。
看著徵信社寄給他的照片,所有情緒就像是一滴水落在滾燙的油鍋裡那樣劇烈迸射炸裂。
儘管意識裡孫啟明選擇相信楊巖,他不斷地催眠自己:「楊巖是愛我的,他與高連承不過是同學,敘敘舊而已,這不算什麼。」
然而嫉妒卻在他親眼看見楊巖與高連承並肩走進咖啡廳那一刻起,便如同燎原的大火般焚燒。理智早已盡數消失,他甚至沒去細想楊巖為什麼那些天總搭車去醫院,那些照片裡的他還拿著醫院的檢驗報告。
回想起咖啡廳內兩人隔著長桌,卻有說有笑的情景,那般配的模樣令孫啟明覺得自己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他憤怒地甩開握著楊巖的那隻手,怒吼道:「永遠都不要讓我看見你!明早就滾出這裡!」隨即轉身走出玄關「砰!」的一聲甩門離開。
楊巖咬著唇嗚咽,在今天以前他甚至沒想過分手的情景,即使做了分手的決定後,他也沒想過會是這般難堪的情景。
內心像是被劃了幾道深淺不一的傷口又撒了一把鹽那樣,劇痛過後是一抽一抽地疼,就連胃部傳來那一陣陣地痛都微不足道了。
楊巖在沙發上蜷縮了一夜,終究還是沒想通孫啟明的指控從何而來,他自嘲地想:「都提分手了,深究還有什麼用?」
翌日清晨,拉著行李箱,楊巖站在玄關看了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所有的淚水都留在了眼眶,面對空無一人的客廳他輕聲說:「孫啟明,好好……保重!永別了。」
楊巖離開了公寓,並沒有回楊家,而是在高連承的安排下住進一家療養院。儘管已經用盡藥物治療,但病情卻是每況愈下。在人生的最後一個月,高連承不忍他受盡病痛折磨身邊卻沒有一個人陪著,才擅自作主替他聯絡了楊家人。
看見了家人,楊巖很高興,然而午夜夢迴裡他最希望見到的仍是孫啟明。
幾次夜半恍惚張開眼都像見了他,但當時精神耗弱的楊巖,夢境與現實早已分不清楚。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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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看著踉蹌跪在地上的孫啟明,突然出聲:「人類永遠都是愚蠢的,沒有意義的行為不過都是只為了讓自己好過罷了!」他偏頭問楊巖:「身為死者的你,願意原諒他嗎?先是傷了你,然後你死了才又開始懺悔,於你早已沒了任何意義。」
楊巖抿著唇,片刻才回答:「我願意原諒他……對他有意義就好。如果換成是我,日夜都活在懊悔與無法彌補的痛苦裡,餘生也不好過的。」
死神搖頭失笑嘲諷道:「你也是個無可救藥的傻子啊!」
然而,即便是楊巖原諒了孫啟明,他也無法感受到。更何況身為生者的楊家人執意不願接受他的道歉。
看見孫啟明跪在了那顆種好的柏樹前,楊母情緒失控地大哭,楊父更是大聲喝斥要他離開。而這一切楊巖都看在眼底,他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兩邊都是他最愛的人,無論為誰都不行。
此時楊星卻拿出了一個高級的磁扣木盒,用哭得嘶啞的嗓音吼道:「這是我哥生前要我交給你的,孫啟明你現在拿著這個立刻離開我們的眼前!永遠都不要出現!」
孫啟明愣愣地抬頭,他記得這個盒子。
楊巖不曾向他討要過任何東西,除了眼前這個盒子。那是唯一一次他難得說出想要的東西,孫啟明當時並不放在心上,只當作是普通的一件禮物送出。
他知道原木製品一直都深得楊巖喜愛,而這個雕刻精緻的木盒更是被他妥當收著,孫啟明的手顫抖地接過盒子,低聲啜泣。
也是從分手那日後孫啟明才知道楊巖夠狠,他狠得將所有生活過的痕跡徹底從屋裡清除,好似從沒存在過那樣。
公寓內那些他絲毫不曾在意過的對杯,牆上的畫作、客廳沙發上溫馨可愛的抱枕、衣櫥裡那些佔了一半空間的襯衫與長褲、玄關鞋櫃內小自己一號的所有男鞋……所有一切都被收拾乾淨。就像入住前那樣,整間屋子空蕩蕩的毫無生氣,孫啟明的內心也像被挖空一樣。
手上的盒子就像是離去的楊巖留給自己最後的一個念想,他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裡。站在一旁看著一切的高連承握緊了放在身側的拳頭,克制自己憤怒與不甘的情緒。
然而看著孫啟明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那頹廢的模樣使他終究克制不住地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低聲怒吼:「廢物!你不配!你永遠都配不上楊巖!要不是你,他怎麼會把自己過得這樣痛苦!就連最後……他顧慮的都還是你!」
片刻,高連承頹喪地放下雙手,雙眼無神喃喃地說著:「如果沒有你……小巖或許還會看看我……」
目睹一切的楊巖吃驚地看著高連承,他從沒想過,原來從小一起長大的竹馬是抱著這樣的感情看待自己。
然而細想後並非無跡可尋,從前高連承就特別護著自己還對自己特別好,甚至曾被其他同學調侃:「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楊巖了?」
高連承不惱怒也沒有否認,只是微笑。
直到自己坦承跟孫啟明的關係時,他們的聯絡才漸漸少了,但高連承卻從未停止關心自己。住在療養院的那段日子,他也幾乎包辦了所有大小事。
楊巖還記得自己曾在某次清醒時對高連承說:「這輩子欠你太多了……還不清了……」
高連承只是無奈地笑著說:「我心甘情願的,小巖你別老是想著欠我,別對我這麼……見外。」
現在回想起來,高連承當時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面對自己呢?思及此楊巖頓時難過了起來,因為他的一顆心只裝得下孫啟明一個人。
此刻的他無比希望高連承能在往後找到一個能一起走後半生的對象,這樣至少他的罪惡感能減輕一些。
然而感情的事,往往就是這麼沒道理。就像他此生認定的是孫啟明,直到死後還是想著他,高連承亦是如此。
「孫啟明,不要再辜負楊巖最後的心意,好好看看盒子內的東西吧!」高連承丟下了這一句,轉過身對楊父楊母表達哀悼之意後,便離開了墓園。
孫啟明呆站了一陣子,隨後也朝楊家人深深地一鞠躬後捧著盒子失魂落魄地離開。楊巖實在太擔心他,儘管無法做任何對他有幫助的事,但他還是跟了上去。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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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啟明抱著楊巖留給他的木盒坐在車裡。
從他呆坐在車裡後,外頭的風漸漸增大而夾帶的雨勢就像小砲彈那般砸落在車身上,車外一片吵雜,車內卻是死寂。
楊巖就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臉擔憂地看著孫啟明,死神則抱胸坐在後座,看著孫啟明的眼神像是看死物一樣。
楊巖不經意看向後座,被死神的眼神給嚇了一跳。他忍不住開口問:「你怎麼對他那麼不友善?」
死神顯然覺得這道問題完全不經大腦,他嗤笑了一聲。
「楊巖,你當死神是天使啊?」
楊巖張了嘴好一陣子後又闔上,畢竟他也沒見過死神跟在誰身邊,對其他人的態度也沒特別好或特別差,所以最後他還是沒發表自己的感想。
但他總覺得死神對自己還是存著一份善意,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此時的孫啟明卻將頭抵在盒子上,低聲哭了起來。陣陣哭聲惹得楊巖的心跟著絲絲泛疼,他少有機會見到孫啟明這麼脆弱的一面。
他自尊心極高,那私生子紈褲的形象不過是他為了掩人耳目所營造出來的。他情感上有多克制、工作上有多兢兢業業,楊巖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
孫啟明哭了好一陣子,才緩和情緒。外面的風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樣子,他茫然的抬頭看著副駕駛座,才顫抖著手將盒子放在上面。
「走了還把遺物留給我……你會不會怪我蠢,到你死了才知道,我嫉妒高連承跟你走太近……是因為我愛上你……」孫啟明喃喃地唸著:「我好希望最後一刻能陪著你……」
他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呢喃全被楊巖聽見了,那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靈魂聞言早已泣不成聲。
在天人永隔後才知曉彼此的心意,如同失之交臂。楊巖不知道怎麼形容此刻心中的那種難受,或許是悲傷也或許哀痛,但那無疑是比絕望更絕望的一種情緒。
他想起一開始追求孫啟明的時候,那時不管不顧的執意,只為了能說上一句話,甚至是受他冷嘲熱諷,挽著其他女人狀似親暱地刺激他,楊巖都不曾像現在這樣如此難過。
他抬手擦了淚,哭著哭著又笑了出來。想著自己還是成功捂熱了一塊石頭,更何況孫啟明從來都不是石頭,他可是活生生的人。
安靜的空間被突來的一通電話打破,孫啟明接起後,原先雙眼裡的悲傷被陰鬱與怒火取代。
「我馬上回公司,把廠長及主管叫到會議室去,半個小時後準備開會!」
楊巖見他這麼生氣,心裡不免有些擔心,於是也沒離開一路陪著孫啟明進公司到開會。
開會的內容是工廠因人為疏失而造成產品交期必須延後,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迎著孫啟明的怒火。
經過三、四個小時的討論,事情總算告一段落。當會議結束時,外頭也已是黑夜,然而孫啟明讓所有人都下班,自己卻捧著木盒子進辦公室發呆時,楊巖有些著急。
「這都該吃晚餐了……」
「哼!活該糟蹋吧!」死神看著楊巖擔心的樣子,頗為不屑地回了一句。
楊巖看著死神很是無奈。此時,門板響起敲門聲,孫啟明頭也沒抬地喊:「進來。」
同時開門進來的人畢恭畢敬的聲音是楊巖所熟悉的。
「總經理,需要替您準備晚餐嗎?」秘書羅涵葶開口問。
「不用了,妳下班吧!」孫啟明疲憊地摘下眼鏡,揮了揮手示意羅涵葶離開。
「是,那麼我先告辭了!」羅涵葶恭敬地抬頭,恰巧與楊巖的視線對上,她的呼吸一滯,卻沒有將內心的驚訝表現在臉上,三秒後她緩緩收回視線,然而楊巖卻知道她看見自己了。
儘管死神說了不能干擾生者,但他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楊巖穿越了門板,緩慢地跟在羅涵葶身後,此刻辦公室已經沒有人。
「羅小姐……」楊巖忐忑不安地開口,眼角餘光還往後看了一眼,卻發現死神並沒有跟上他。
儘管疑惑但他此刻已經顧不上,只想攔住眼前唯一看得到他的人。
羅涵葶腳步一頓,轉身看著一抹飄在空中的白影,臉雖然模糊,聲音卻是熟悉的。
但她仍不確定地開口回問:「您……是楊先生嗎?」
「妳……看得到我對吧?」楊巖戰戰兢兢地問。
「是的,我體質比較特殊,您……」羅涵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措辭才好,但下意識地認為自己不過問得太過深入,只好問:「是最近的事嗎?」
楊巖在心底輕吁了一聲,看來羅秘書也是通透的人。
「是……」
「那您跟在總經理身邊是……」因為有怨嗎?這個疑問羅涵葶問不出口。
孫啟明與楊巖的事並非新聞,楊巖在公司出入是孫啟明默認的事,他們表現得就像一般朋友。
楊巖對待公司的員工很和善,也多次自掏腰包請秘書室同仁喝下午茶,他恭謙有禮,溫柔幽默,甚至是不知其他內情的同仁暗戀的對象。
知悉一切的羅涵葶,看著他對待孫啟明的態度,儘管不明顯但依舊很像對待愛人的方式。
然而孫啟明卻是以一貫冷淡的態度回應著楊巖。
她試著想如果自己愛上的人,因為顏面或聲譽問題而對自己的態度不冷不熱,那麼自己可能也會因為長時間單方面的付出而感到疲憊想放棄吧!
沒幾個人能做到像楊巖這般,默默付出不求回報。至少自己的身邊沒這類人,羅涵葶這麼想,有怨氣是自然的吧!
「我知道這個請求很無理,但我沒有辦法……」楊巖話說到一半卻低聲哭了出來,儘管羅涵葶看不見,但聽著那顫抖的聲音,她直覺是眼前的這個靈魂正在哭泣。
楊巖告訴自己得好好傳達訊息才行,他深深地吸氣,對羅涵葶說:「請、請妳告訴他,請他好好……好好保重身體、嗚嗚……一定要按時吃飯與休息……」
羅涵葶愣愣地聽著楊巖的請求,一股悲傷跟著流淌進她心裡,被情緒感染的她也不禁熱淚盈眶。
「楊先生……我只能盡可能的幫忙,」羅涵葶語氣一頓,又嘆息說道:「自從您離開璟璘院後,總經理曾回去過一次。但他回到公司發了一頓脾氣,之後便再也不回去了。天天睡在公司,三餐也是草草解決……我跟副總都勸過了,但總經理恐怕沒聽進去。」
楊巖剛止住的淚又流得更兇了,如果是從自己離開開始,距離現在都多久了……
如果是他還在,是絕對不可能讓孫啟明這麼糟踏自己的身體!
楊巖沉默了一分鐘左右後輕嘆了一聲,用濃厚的鼻音向羅涵葶道謝:「謝謝妳!我、我會再想想辦法……抱歉這麼晚了還攔住妳!請早點回家休息吧!回家路上請務必小心!」
羅涵葶覺得眼前的靈魂好像傻子一樣,何必對一個不知珍惜他的人這麼好?愛情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嗎?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原來真的會有這麼一個人無怨無悔地愛著另一個人,哪怕那個人曾經傷自己這麼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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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壁鐘顯示時針與分針交疊在12的位置,漆黑的辦公室裡只剩桌上電腦螢幕所散發出來的冷光。孫啟明藉著那刺眼的藍光打開了楊巖最後留給他的木盒。
那裡頭靜靜地躺著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記以及一封藍綠色信封所裝著的信籤。
孫啟明打開了那封信,那上面寫著:
致親愛的啟明: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也是我的葬禮過後了。我很慶幸你沒有選擇丟掉而是讀到這裡。儘管我們的分手過程不是很愉快,但我還是想跟你說,我與連承只是朋友,並不是你所誤會的那種關係。
他緊捏著那封信,在空蕩的辦公室內壓抑哭聲,儘管那個人早已回不來,而自己甚至連一個向他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淚水模糊了孫啟明的視線,他胡亂地用手背抹過後繼續往下讀。
貉/CWT71D2Q13、14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會誤會,但我想可能問題也出在我的身上吧!這些年來真的很謝謝你的陪伴,也許是我自作多情,認為自己多少能獲得你的喜歡,但……自從確診罹癌後我越來越害怕。終究是對我自己沒信心,於是我決定先放手。
我由衷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顧自己,或許又會被你嫌棄我囉嗦,但我還是要說,好好吃飯、充分休息,你的健康永遠該被擺在第一位。
淚水落在信紙上暈開了那好看的字跡,信上的語氣彷彿就像楊巖坐在他面前那樣親近,曾經被他嫌煩的叮囑如今都成了奢侈的回憶。
想對你說的很多,可惜我來日無多了。能認識、喜歡你甚至拉著你陪我走一小段人生路,我該知足了……但仍然遺憾無法再繼續走下去。曾經我想過就算我們沒有結果,我依然希望能當一個你知心的朋友。
如今說這些大概也只會讓你困擾吧!但我本意並非如此。希望今後能出現一個你喜歡的,願意為他付出,而他也能好好照顧你、愛護你的人。我由衷希望並祈禱著。
——楊巖絕筆
孫啟明抖著手拿起日記本,翻開第一頁時思緒也跟著掉進回憶裡。回想起與楊巖的相遇,他其實已經忘了最一開始是在哪裡,但日記裡的工整字跡幫他想起,或許是在更早之前楊巖就在他的生命裡出現。
貉/CWT71D2Q13、14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真是難得!今天那位「商學院大少爺」又出現在圖書館裡了。果然是貨真價實的「圖文不符」,這個人變臉和翻書一樣快,太有趣了!看樣子大概還得把狐朋狗友給應付掉才有辦法讀書吧?也太辛苦!今天坐窗邊的位置,雖然又被小倩說我像跟蹤狂一樣垂涎「大少爺」的美色,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養眼的人事物才不是罪呢!
貉/CWT71D2Q13、14
8 months ago @Edit 7 months ago
看著日記裡對他的形容,孫啟明自嘲地笑了笑。動手翻過下一頁,楊巖的日記並非天天寫,但卻能從內容得知,他對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是觀察而來。
今天圖書館的打工是櫃檯晚班,難得看到他這個時間點來借書。外面在下雨,看他的樣子是忘記帶傘吧,身體都是濕的。當時候他似乎有點困擾,但最後還是拿著書到櫃檯。幫他借書的同時,我順手拿了手邊的塑膠袋幫他把書裝好。他看我的眼神像看怪人,我也不甘示弱看回去,最後他連句「謝謝」都沒說就走了,我把這件事告訴小倩,她氣得直說:「真是失禮!小巖你對他也太好了吧!」
這樣算是好嗎?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當時的他需要幫助,而我順手而已。
貉/CWT71D2Q13、14
8 months ago @Edit 7 months ago
是了,確實有這回事。孫啟明回想起那天,課程需要的資料只在圖書館的商業管理區,他本來早上要過去,卻被一堆鳥事纏住,那天簡直是糟透了。
因為途中下雨而淋得全身濕,借書的當下,雨下得越來越大,他當時甚至有直接不借了的衝動。但坐在櫃檯的那個人,卻拿了一個超商的手提帶將他把書裝好遞給他。
從未接受過別人好意的他,當下愣了好一陣子。自從被接回孫家起,周遭就從沒有帶著善意接近他的人,身邊都是些被利益驅使而產生交集的人。應付這些不單純的人際關係他得心應手,吃虧吃多了任誰都會有自己的一套。
但這麼單純的善意,不帶任何雜質的舉動,卻讓他啞口無言,甚至失去了該有的禮儀。
視線停留在日記上,孫啟明低聲說:「謝謝你,我想當時要是我前面借書的人沒有自備袋子的話,我大概也不會這麼幸運。就連對我這種人都這麼溫柔……是我辜負這一切,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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