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𝔄𝔤𝔞𝔱𝔢
7 months ago @Edit 7 months ago


朋友應該做什麼?


朋友互相理解

𝐰𝐢𝐭𝐡 aranea111
latest #29
上一個朋友已經是將近三十年前的存在。

阿戈特想不起來幼年時的自己是如何與朋友相處的,他也知道想起這種事毫無用處──他不再是孩子──卻忍不住從記憶的縫隙裡窺探自己。

不是惶恐或是其他任何原因,他只是想,如果他的靠山需要朋友,那麼他就應該扮演好一個朋友。可該從何下手呢?

他能為所有客人推薦符合心意的收藏品,卻不可能將自己變成艾格尼絲的藏品(說到底人類也不是),他知道自己得留住這個強大的存在,卻不知從何開始。
「艾格尼絲。」

但他還是清醒的,他知道追求答案不可能獨靠自己,於是他開口詢問。

「你為什麼……想要朋友?」

有些過於簡單粗暴,阿戈特自己也知道這不是個好的問話方式,但沒辦法,他不認為艾格尼絲能聽懂人類的彎彎繞繞。
阿戈特最近主動提問的次數越來越多。

這是好事,代表親近與坦誠的意圖。艾格尼絲並不很擅長拿捏與人之間的距離,過度直率的表達也總讓交談對象出現難以評價的反應。有一些是好的,有一些不那麼順利。可她沒有想要改進——或是無需改進——這個部分,共同旅遊這麼一段時間,阿戈特也應該習慣這樣獨有的風格。

這一次也同樣,沒有因為這個問題在旁人看來或許不安、或許質疑,艾格尼絲毫無鋪墊地給予了最理所當然的回答:「帝摩斯說我應該練習交朋友。」

「我不關心別人,他覺得這樣不好。」監護人的原話並不是這樣,但是沒有人會追究不在場者的初衷,「但是你感覺不想要朋友,阿戈特。」
立即下載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看起來不開心。」說實話,他現在看起來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情緒,甚至連困惑和疑問都很是平淡。然而艾格尼絲維持著自己一貫的作風,不管他聽不聽,自顧自地接續自己的觀察,「現在不一樣了。」

「是什麼讓你改變主意,阿戈特。」

無機質的眼眸直率地看進淺藍,像一顆石子投入湖心,與深不見底的幽影融為一體。
「現在看起來開心嗎?」

阿戈特不置可否,他不覺得自己的外顯情緒有顯著的變化。他認同改變,但改變不從那種地方開始。

艾格尼絲交友的初衷也同樣不被他認同,他更加困惑。帝摩斯為什麼會關心她的交友狀況?這兩個人、這些詞彙加在一起都像是揉雜得更難以拆分的毛線團。

他只能抓住毛線團的一角。

「也許是旅遊,帝摩斯做了好事。」他慢慢抽出那根毛線,向外拉。他整理毛線團,看看中心有些什麼,「你知道的,這也是我成年後第一次出遠門,有很多新發現,瞭解新的人事物會讓人改變。」

「你呢?艾格尼絲。除了交朋友,你還喜歡這趟旅程嗎?」
「現在看起來放鬆了。」

她端詳著嚴格說起來沒有太多變化的青年,眼睛還是淺淺的藍、長髮灰白柔順、衣著打扮一如初見時復古,最後下了一個頗為含蓄卻同時直接的評語,「變得勇敢了,阿戈特。」

「帝摩斯挺好的,我知道你們不這麼認為。你能學到很多東西是好事,我也體驗到很多,我是喜歡的。」

艾格尼絲不常針對特定事物發表長篇看法,因此語句間偶有突兀的停頓,或許是斟酌用詞、搜索記憶,她沒有太多感觸能夠分享,出口的都是極其直接坦率的內容,「你的願望實現了,阿戈特。」

你不必再擔心眼前所見,一切都將為真。

她給出結論:「這樣很好。」
記憶是少數不可信卻又可以懷抱信任的東西。阿戈特不對自己的記憶有過多的質疑與想像,但當艾格尼絲開口時,他仍懷疑起自己。

他許了願嗎?

艾格尼絲看起來還是那麼篤定,這個年輕人像是從未感到疑惑(畢竟她連提問都是那麼理直氣壯)、像是這個世界才該對她投以不解。幾句話聽下來,他沒有理解太多,只知道艾格尼絲喜歡這趟旅程。

「……那麼,謝謝你?」如果他許了願,那麼替他實現願望的對象也只會是艾格尼絲。儘管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許過,他還是道了謝,「替朋友達成心願是非常……善良的事。」

他不確定善良一詞能用在這裡誰的身上,或許不要計較太多比較好。

「我應該做什麼回報你嗎?」
「不客氣,你是我的朋友。」善良對艾格尼絲而言沒有任何意涵,她依然按部就班地對自己獲得的稱讚表達了喜悅與接納。

然而,或許是阿戈特的困惑過於具象,她難得地抓住了青年未出口的疑問,並以此延伸出許多細節——他似乎經常出現這樣的情緒,卻總是不追究其因。

對凡事習慣追根究底的艾格尼絲來說,這令她不解。

她思考著是否也該對阿戈特的困惑視而不見,就像他一直以來表現的那樣,而關於回報,這是艾格尼絲第一次被如此詢問。她總是自己挑選並拿取報酬,而阿戈特在無意間替自己爭取了選擇的權利。

「我想知道朋友應該做什麼,阿戈特。」她允許了這個選擇,「告訴我。」
他想他已經習慣了。

回答問題、提出問題、迎接更多的問題。他恍惚地想,或許是他太久沒有和正常人相處?或許人與人之間相識的過程本該如此,靠提問熟悉彼此、靠回答描繪存在、靠更多的疑問連繫起兩棵樹的樹梢。

「通常會介紹自己,因為在成為朋友之前,大家都是陌生人。」他其實也沒有交過多少朋友,這順序對嗎?沒有制式的答案,他只好靠自己,「像我,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的̸願̸望̴。」

「但你不知道我從哪裡來、我是什麼人。」希望他是對的,「要試試嗎?朋友。」
艾格尼絲看向他,顯然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

「好。」她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的願望,知道——」

艾格尼絲停頓了,似乎在思考自己應該要知道、或是不知道什麼,她記得人類是不喜歡過度坦承的生物,保有些許隱私是相對安全的做法。

然而成為她的朋友,意即阿戈特不再能保留住那些不欲為人知的,艾格尼絲想。朋友要誠實。

「你想讓我知道什麼,阿戈特。」她看向與自己距離越來越靠近的青年,正坐的身姿微微傾前,「我也讓你知道,我是什麼。」
想讓她知道什麼?他沒有更多想讓艾格尼絲知道的,他們交換了姓名、交換了朋友的名號,他斟酌著。

「你知道的,我害怕水。」他無法將這歸因於詛咒或基因,但幾乎是一輩子的束縛,他看著艾格尼絲,深灰的石子投入湖水中央,漣漪一圈又一圈,拉開毛線團、成為中心點──

「我見過那些東西、擁有不存在的記憶。」

他不想說的,但嘴似乎不受控制。他想他在理解艾格尼絲,朋友就該互相理解,提問在交換,他感覺有什麼在剝離。他也在用自己交換,換不可知的祕密。
於是他剝開陳舊的血肉,在灰燼與眼眶中將過去盛滿手心。他看著自己坦承,聽見自己的聲音傾訴過往,他用那些不可言說、只落在日記之上的事物填滿人與人的縫隙。

朋友沒有祕密。

沒有。

「於是我相信自己獨自成長,我看著那本日記,一直到現在。」
「你怕水,我知道。」那是願望的一環。水與反射鏡面帶來假想,而這個可憐的、被折磨許久的青年很顯然受夠了,因此她伸出援手,以此換得一個朋友。

「然後呢。」

艾格尼絲的目光凝滯且專注,在阿戈特提及不存在、不尋常的事物時輕緩地眨了眨灰眸。人類以此描述無法理解的東西,似乎不去形容就能不受侵擾。

然而真正有用的方式是,了解它。
「你現在有朋友了,我也有。」她伸出偏白如瓷的手,像以往無數次出遊那樣挽上青年的臂彎,他們暫時沒有後續的行程,也沒有要去往其他地方。

艾格尼絲的本意是表達親近,她相信朋友能夠互相理解,「換你問我,阿戈特。」

了解祂。
「我知道。」她想要朋友。

阿戈特沒有動,任由艾格尼絲靠近、觸摸、挽上他。他垂眼看向她,他沒有好奇的事,但他還在提問。

交換是互相的理解也是

他給出了他的,接下來該換艾格尼絲了。他的唇瓣開闔,吐出她想聽的、他應該得到的。

「艾格尼絲。」他問。


你是什麼?



「我是你的朋友。」

艾格尼絲露出了自旅途以來第一個、唯一的、可以稱作是笑容的表情。

她仰起的臉正對著被攀附而上的青年,深灰色無機質的眼眸在淺淺湖面捲起巨浪,水波投影在帶著壁紙紋理的牆面、畫出一塊無法識別的輪廓。那是深色的、周圍散開成柔和的暈染,像被沾濕的紙張毛邊,沿著人類皮膚的毛孔裂隙爬行。

或許喜悅便是這樣的情緒,艾格尼絲想,與青年交纏的臂膀渡去了不似生物的低溫。她依然微笑著,牽動面部肌肉成極不熟練的笨拙樣態。這是友善的表達,並不奇怪。

她的朋友許下新的願望。

他要理解她。祂給予解答。
他看見祂。

他理解祂。

他見到了祂

阿戈特沒有聽見自己在說話,他沒聽見,但他知道自己在說話。他在提問,現在他才是那個懷抱疑問的對象,理解是開始,起了頭之後再也無法停止。如洪流、如池水、如滿溢而出的──

所以,你不是驅魔人?

「不是。」

你不是帝摩斯養的飼料?

「不是,阿戈特。」

你是……

我的朋友。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