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件事以來,我沒想過還能聽到伯爵的消息。
伯爵為人低調,行事謹慎,與夫人感情和睦,沒有任何花邊新聞好挖,他不是政治版的寵兒,也不是娛樂版的獵物,頂多因為配戴某品牌新品領帶而被說鋪張浪費,好像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沒有一間媒體敢把韋德里安放進超過兩段的文章裡,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我也不在乎。如果是在五年前,我會像嗅見血腥味的鯊魚般見獵心喜,抓住這一點小把柄就衝到他面前,把自己所有底牌一次亮出,並佯裝這只是冰山一角,我會把證據交給我能找到的所有媒體,就算得翻譯成中文寄到香港才能刊出也無所謂,我真的恨他,他殺了所有人,毀了一切,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直到他跟我墜入相同的地獄。
但他只是兩指一捏,就掐斷我所有聲音——他捏住坎貝爾唯一一個孩子的氣管。
我怎麼能讓他落到伯爵手裡?我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僅存的血脈從我指縫間溜走?當伯爵把那孩子的近況告訴我時,我盯著信紙上娟秀的字體,再也看不見世界,四周聲音瞬間模糊,我眼前是伯爵寫信的模樣,他坐在韋德里安宅邸的書房裡,陽光柔和灑落,微風寧靜溫柔。他一手撐在胡桃木製的書案上,一手握著訂製的鋼筆,寫出如此慘絕人寰的內容,我的指尖顫抖,拂過稍稍暈開的墨跡,這是他的筆跡,他甚至沒想過要偽造筆跡。
我的皮膚下有一萬隻恨意凝結的螞蟻,像爬樹枝般順著我的背脊向末端攀爬,我能感受到它們六隻細短的腿造成的癢意,讓我忍不住把手伸進衣領,抓撓我發癢的右手臂。我知道他要什麼,他要所有倖存者死去,但他的雙手又不是庶民的手,用來幹髒事未免太浪費。他希望我能在壓力中崩潰,死在自己手裡,最好是吸毒過量,屎尿失禁死在紅燈區的小巷子裡,這樣我握有的一切都將煙消雲散,沒有人會信一個癮君子、或是曾經的癮君子的話,當我受誘惑開始在汽車旅館裡胡亂吸毒時,我就已經失去話語權了,當一個毒蟲指責有錢人時,民眾會上網谷歌有錢人的維基百科,然後谷歌毒蟲的新聞頁面,他們會知道有錢人捐了多少錢,蓋了多少偏鄉學校,讓多少非洲的兒童吃飽飯,好像建立孤兒院和基金會就不會強姦小孩一樣,他們只會查第二手資料,然後沾沾自喜,感覺自己已盡查證的責任,在所有邪惡發言下
附上我劣跡斑斑的證明,我在輿論上已經失去公信力了,我無法傷他分毫,但這樣對伯爵來說還不夠,他要我永遠沈默。
我好想哭,眼睛卻乾澀無比,流不出半滴眼淚,彷彿情緒的河道裡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燃料,當我驚覺紙張已經被我捏皺時,淘天的怒火與恐懼已經吞噬了我。
我回想起無數次在午夜的門廊裡看見火光與陰影,當我走過畫廊時,我看見牆上每一雙眼睛都緊隨我的腳步,我走到哪,他們就跟到哪,他們指控我的不作為,指控我靠出賣家人,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發瘋般畫出他們,掛在每一間房間裡。臥室、客廳、廚房、地下室、儲藏室甚至是浴室,我拿著刀片在手腕上做做樣子好發洩壓力時,戴維枯黃的眼睛就看著我。
臥室與浴室的牆上都是掛著戴維的畫像。我會在這兩個空間裡打手槍,這種骯髒的事不能讓小孩看到,也不能讓坎貝爾看到。我和坎貝爾是雙胞胎兄弟,家人間永遠有不能言說的事情,如果我是鬼魂,我也不想看到坎貝爾自慰。但戴維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小時候我以為他是我們的兄長,長大後才發現他只是個保母。他天生深色的膚色與金色的眼睛怎麼看都與我和坎貝爾不同,要不我們是無緣見面的生母外遇生下的產物,就是戴維只是一個倚靠韋德里安才得以獲得名字與人格的存在。
直到他死在我手裡,我都不知道他對待我們是否真心,他在獨自面對伯爵,並成功帶回坎貝爾的那天,究竟是怎麼形容我們的?
「他們是韋德里安養的狗。」我瞪著眼前坎貝爾的畫像,在「他們」與「我們」間有些許猶豫,但我相信戴維始終與我們不同,我嘗試模仿戴維的聲調說:「如果你繼承你叔叔的爵位,你也能繼承他們。」
這是糾纏我整整二十餘年的惡夢,因為重複太多次,我的大腦已經覺得這是真的,我開始為活人開脫,我的大腦為了讓我不那麼愧疚,還試圖說服我伯爵沒有錯,我因此曾經深深愛過伯爵,而我現在還不確定我是否還愛他。我曾經在網路上看過一句話,如果要測試自己還喜不喜歡前任,就試想他的婚訊跟他的死訊哪個比較難以接受,我發現我兩個都不能接受,我不想看他結婚,也不想收到他的死訊,我想要他孤苦伶仃,失去一切,痛苦地苟活,我如此滿懷惡意地詛咒他,才發現我希望他成為我。
要是他也恨我,他便已經得到一切。
但他不恨我,我在他眼裡或許跟路邊沒鋪好的人行道沒兩樣,雖然踉蹌過,差點跌倒,但誰會去恨一塊磚頭?
我渾渾噩噩地收起信,躺回床上,與我的天花板相處一整夜。我的頭又痛又暈,耳鳴沒有停止過,視線不斷發白又恢復,這是一種休克狀態,但我年輕力壯的器官們不想放過我,他們不管內不內心、情不情緒,愛不愛恨不恨又如何?他們只要我活下去。
我不吃不喝躺了整整二十四小時,直到蘇菲的鬼魂對我說該起床了,要去葬禮。
我打起精神洗澡,套上黑西裝,用染髮劑把我的頭髮、睫毛、眉毛甚至腋毛與陰毛都染黑,我替自己打了滿滿的耳釘,直到耳朵上再無空間,我為我無神蒼白又虛弱的臉畫上視覺系般的恐怖妝容,我看起來比你們更像鬼了。我對畫廊上的畫說:你們怎不把我變成真正的鬼,或者奪舍我,自己去見伯爵。
我還是怕他。我好怕他。我對他恐懼就像維奇·巴夫洛夫與他的狗,我害怕他注視我,對我露出沉思的表情,更怕他根本認不出我,所以我畫好妝,不管他看見我是皺眉還是陌生,我都有理由阻止自己找一條運河跳下去。
好了,一切都準備好了。
等等。牆上,坎貝爾、他的妻子沙克絲與他們的雙胞胎嬰兒同時開口:把資料寄出去。把一切都留下。把證據寄給可以信任的——
——的?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媒體會冒著惹火剛死了兒子的伯爵的風險,幫毒蟲刊出這麼荒謬的報導。
這是個陷阱,伯爵要你踏出去,他會殺了你。
無聊。他要是想殺我,何須等到現在?他一直都有這棟房子的地址。
那你在害怕什麼?
我害怕現在這樣。我害怕你們的鬼魂再次竄出畫框,抱著我不肯撒手,你們窺探我的內心,審視我的藉口,並適當地捂嘴嘲笑,伯爵?不,不關他的事,活人沒什麼好怕的,死人才恐怖。活人不能隨時隨地闖入你家跟你的腦袋,活人不能二十四小時跟在你身邊,活人不能佔據你的一切,在任何你感到脆弱的時侯趁虛而入,能做到的只有病毒跟死人。
我抹了抹滿是冷汗的臉頰,走到家門外,思考要搭火車還是奢侈地搭計程車時,一台全黑的賓士已經停在我面前。車窗下降,坐在駕駛座上的是我的單次付費管家,他會每隔兩週來看看我還活著嗎,但這次跟我們上次見面才隔四天,他不該出現在這。
「上車吧。」
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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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車停在教堂附近。
「你還好嗎?」管家說:「你可以在車上待一下,等你情緒穩定一點再下車。」
我愣愣地看著窗外,看見穿著黑衣服的人絡繹不絕走向不遠處的教堂,因為人潮而被堵在大門前,就像卡在排水孔的頭髮。面對管家,我什麼都不想問,如果我還能活著回家,我就把他炒了。我盯著教堂,車窗映出的表情好像活見鬼。我對伯爵的恐懼超乎我的想像,我寧願自殺都不想死在他手上,至少自殺可以自我控制,對吧?自殺會證明我的覺悟與清白,死在他手上只能證明我懦弱無能,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如果是戴維,他一定能把事情辦得很漂亮,誰都不需要死,誰都不恨誰,最終我們會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沒有誰是真正的壞人,但現實是,我活下來了,所有人都面目可憎。
我反覆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來驅趕逃跑的念頭,直到我又開始頭暈眼花,我才走下車,走進教堂。
裡頭跟我想像中肅殺的場景不一樣。每個人都在低語著,偶爾會有一些強忍的哭聲,所有人都表現得得體,展露出適當的悲傷,他們擁抱彼此,獻上花束,讚揚這個孩子多麼乖巧懂事,他們有多為他感到不公與可惜,雖然他被燒成灰,他們還是能望著他的棺材,想像他已無法成就的未來。他們像針線交叉針織,組成一幅溫情悲傷的場景,就算我一團糟地出現在這裡,他們誰都沒有給出令人不適的注目,我看著他們,簡直不敢相信心裡下意識湧出的溫暖,彷彿他們跟我是同一陣線,彷彿我對誰哭出來,他們都能拍拍我的肩膀,當我注視這一切時,我的胃在翻湧,胃酸已經湧到喉頭。
「請你節哀,伯爵。」
聽見那個稱呼,我吞下胃液,馬上轉過頭去,便看見他正與一個男人握手,當男人走開後,他看見我,對我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就像一個失去孩子卻要處理後事的爸爸。
「很高興見到你,何塞。」伯爵走上前幾步,一個女人忽然勾住他的手,臉上帶著同樣的疲憊神色,「何塞,很抱歉你得經歷這個,我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我找不到我的聲帶。
伯爵拍了拍他夫人的手背,「他是個很貼心的孩子,我們收養他之後,他依舊保持他的純真與對萬事萬物的好奇心,而且很聰明,如果……唉,都怪我。」
「不,我們要一起面對的,你答應過我的,親愛的。」伯爵夫人低著頭反握住伯爵的手,我在她抬起頭前轉身就跑,再也受不了這種噁心的場景。我撞到幾個人的肩膀,沒有人大吼大叫要求我道歉,他們素養良好,能同理所有悲傷的人,而我才是這裡唯一的瘋子。
我把頭塞進街道旁的樹叢裡大吐特吐,吐到胃全空才把頭拔出樹叢,有人遞給我一張手帕,我抬頭一看,竟是伯爵。
「你為什麼找我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生氣了,我只想知道這個,「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過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會讓你……」伯爵欲言又止。最恐怖的是,他看起來真的很愧疚,「我只是覺得你有知情權。」
「他是我最後的家人!」我對他怒吼,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但這句話就這麼流暢地從我嘴邊溜走,「你不要裝作自己很無辜,是你把造就這一切,你到底想要什麼?我受的苦還不夠嗎?什麼樣的罪人才得被這樣對待?你還要我怎樣?」
「何塞,我不明白。」伯爵的疑惑太真誠了,讓我有半秒鐘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
我知道我沒瘋,瘋的是他。
「我的房子,我的那間,屋主以市價三成租給我的房子。」我強迫自己以儘量冷靜的聲音細數,「我的管家,有時候謊稱送錯卻沒有系統通知的外送,鄰居總是不小心多做一份的早餐、午餐跟晚餐,你敢說你沒有參與過任何一項?」
「我這麼做是因為你需要幫助。你是我兒子的家人,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受苦。」
「鬼話連篇。」我把黑色眼淚抹在袖子上,搖搖晃晃地走了。我回到家,收到管家離職的訊息,屋主告訴我他要漲房租,隔壁鄰居也收回每天的問好與餐點,我花光所有積蓄,賣掉所有的畫像,在巷子裡吸最後一口天使塵時,才嚐到真正孤獨的滋味。
原來我才是徘徊人間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