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玥的爸爸是共匪,所以她才會沒有爸爸!」
李明玥記得,她第一次和男生打架,就是因為這句話。
「媽,你還好嗎?」
從兒時記憶中回過神來,李明玥看向早已立業兒子向她走來,手裡拿著幾張紙:「罷免書給你拿來了,早點簽吧,我等等回去當志工時一起送回去。」
「嗯,謝謝你。」拇指習慣性地蹭了下手中早已粗糙的書皮,半餉,她拿起一旁的原子筆,戴上木花紋的老花眼鏡,照著指示書上的規則小心填寫。
在李明玥填表的同時,青年瞄了眼母親剛剛在看的書。
「又在看外婆的日記?」他對外婆的印象不多,只記得對台東的海有異常的執念,小時候去養老院探望時也常常雞同鴨講。那時還不知道失智是甚麼的他偶爾會被那份執念嚇得不清,以為外婆是不是被甚麼不好的東西纏上。
也看了眼日記本 — 封面文字是「日記帳」的日記本 — 明玥淺笑,繼續小心地謄寫身分資料。
「臺灣啊,以前有很多事都不能說、不能想。現在能說了、能想了,要好好珍惜。」寫好最後一筆劃,她又來回比對了指示說明書和身分文件,確認有沒有眼花填錯,來回了好多次,才小心翼翼地把原子筆蓋蓋上,深怕多出來的墨水染髒了聖潔的文件。
兒子離開後,她閉上眼,外頭的陰雨綿綿又讓她夢迴了那潮濕的下午。
「還敢不敢亂說話?還敢不敢對大總統不敬?」
「你爸爸錯了,你還要一起錯嗎?」
小小的李明玥一手伸得筆直,另一手扭繳著制服一角,即便手掌早已被打到紅得欲滴出血,卻仍然咬緊下唇,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她從小對爸爸就沒有印象,只知道獨自一人辛苦養育她的媽媽甚麼都說不苦,唯一的心願只希望她相信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爸爸到底怎麼了?
明玥也記得,這永遠是家裡的禁忌話題。她只問過一次,便立即被母親摀住嘴,也忘不了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母親眼底藏不住的恐懼。
總覺得像山一樣高的母親,一瞬間變得好小、好小。
那天後,雖然她不再過問,但「相信爸爸」卻成為她的信念。不過,即便她相信媽媽,世界似乎不想要她相信媽媽。沒關係,她會看警察叔叔的臉色,也會看老師的臉色。要打她可以,要她愛國也可以,可唯獨不想親口污辱媽媽一直等待的、沒見過的父親。
她早就忘記那個下午她是怎麼度過的了。
可她知道,找到爸爸是她這輩子非做不可的事。家裡得不到答案,她就自己找。
一路走來,跌跌撞撞,長年尋不得蹤跡也數度想放棄,沒想到最後的真相其實近在咫尺,也是在母親離開後才揭曉。她那心思縝密的母親將一切記錄下來,偽裝成記帳簿,要不是她在整理遺物時日記不小心掉出來,她根本不曉得厚厚的一疊帳本內竟還有其他內容。
昭和21年八月十五日
大家說可以用日記紀錄生活,那就從今天開始吧。
上週文雄從日本回來,我們約好他大學畢業後就結婚,而他今天來家裡提親了。
想來,我們這段感情也真不容易。那時他還在讀臺北一中,半夜總愛偷偷投信到宿舍給我,婚約也是那時偷偷做的夢。再來他去京都留學還以為不會成真了,沒想到真有願望實現的一天。
現在他申請到臺大醫院的工作,應該能救到很多人吧?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驕傲的丈夫了。
昭和22年五月三日
我勸文雄搬離臺北避避風頭,文雄說現在離開反而更容易令人起疑,要我們低調過活就好,活著最好。
他苦笑著說還好自己就只知道研究醫學,沒什麼朋友也沒參加社團,以前還覺得自己異於常人,現在反而慶幸對醫學的執著。
我對文雄有信心,便由他去了。
希望所有認識的人都一切安好。
(中間幾篇字跡暈開,無法釋讀,僅能辨識篇幅短小)
(有不少紙張被撕下的痕跡)
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日
剛搬入花蓮新家,想說要過年了,和文雄一起去添幾件新衣。文雄說洋裝適合我,給我買了件碎花洋裝,明明存款已經剩得不多了。他才比較需要新衣吧,這幾年瘦了不少,舊衣服穿起來鬆垮,怎麼給病人好印象呢?
花蓮雖不如臺北發達,但人少,沒人認識我們,沒有什麼比這更容易展開新生活了。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花蓮的診所情況穩定下來了,大家和樂融融,挺好。昨天陳大哥帶了好大條魚來,夠吃一週了。那人自文雄治好他妻子的重病後總是會帶自己捕的魚貨來分享,或許山地人終究較熱情,怎麼樣都推託不掉好意。
最近身體不大好,總是沒胃口、想吐,文雄則覺得是喜兆,或許幾天後安排去婦產科檢查吧。文雄一直想要有孩子,希望有好結果。
一九五五年三月一日
孩子的情況終於穩定,醫生叮囑不可太過操勞,文雄也總提醒我事情已經過去、不要再多想,但我仍會因惡夢驚醒,深怕眼睛一睜開,文雄又會離我而去。每當哭著醒來,文雄總會又抱又親地哄著我到再次入睡。
他總會說沒事,這裡沒人認識我們,也早就做好覺悟和所有家人斷了關係,不會有人找到我們。可不安感依舊在心底擴散,一切都太四平八穩,過於令人感到安逸。
希望只是我憂患意識過重,自己嚇自己。要給孩子安穩的未來,我也得堅強。
文雄已經迫不及待想起名,我告訴他再等等,出生再想也不遲。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日
我累了,再怎麼掙扎都不會有用。曾經我害怕紀錄文雄受的苦難,和我受的苦難,害怕被抓,但如果我不記錄,又有誰寫下這發生在我們身上、罄竹難書的惡?
我要堅強,為了孩子,為了文雄。文雄是清白的,我必須盡力做我還能做的事。
一九五五年九月十日
你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信,我便將新生的孩子照信中提到的寄託命名。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確實如你所希望,有明月般皎潔純淨的大眼,與和你相似的眉眼,不過唇是像到我的厚,女孩子這樣好看,未來一定是大美人。
你上次說要換地方待,能看得到海,不知道那裡看得到月亮嗎?
一九五六年五月三日
你也真是頭腦好,竟然想得到這種方法送信到外面,莫不是仗著我們對陳大哥有恩貪人家便宜?
依你的敘述,那實在不是適合逃走的環境,陳大哥也說洋流凶狠得很。但這似乎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了。我只希望你們能順利完成你們制定好的計劃,乞求老天賜我們團員。
相聚後帶著明玥一起去日本吧!那孩子眼神充滿神采,小大人似的,好像聽得懂我們說話,語言天分一定好,畢竟是你的孩子呀。
一九五六年七月七日
陳大哥把一切都和我說了,沒想到我意外冷靜,還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讓陳大哥不要自責。他堅持要回火燒島附近找你,我和他說不用,你一定已經找到地方上岸了,我的文雄有老天的眷顧,在二二八活下來,這次一定也是。
我們約好在那海岸見面,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海岸,我還是會去等。
我相信你會回來。
一九五六年九月七日
小玥抓週了。儀式辦得低調,僅有我和陳大哥一家而已。小玥抓到聽診器,真是了不起,未來一定和你一樣能做救人的醫生吧?
今天依舊是去海邊等你,願你也一切安好,早日回來團圓。你不在的日子,我幫你用日記記下了,早些回來看,孩子長很快的。
一九六一年十月九日
大概是因明天是所謂的國慶吧,小玥和我分享學校教的中華民國故事,原來現在教科書是那麼寫的啊。
還好,我們的事本來就打算等小玥識字了再說,看現在情勢,似乎不能讓那孩子知道太多,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讓她盡可能遠離政治和「歷史」吧。
這或許是能讓我們的孩子在這時代過得安穩的唯一方法。
一九七零年九月一日
小玥終究是遺傳到我們的基因,今天是中山女中開學的日子,校門前好多建中的學生在看學妹呀,彷彿看到當時的你和我。原來眨眼間,你我相識也已經三十多年了。隨著小玥愈長愈大,五官也越來越像你了,在女生之間是非常有英氣、俐落。
你放心吧!我週末仍會回台東等你,週間我要陪小玥,還請你多包涵啦!
一九七三年八月三十
小玥考上臺大歷史系了。即便我放任她自己填想念的志願,老實說我有些錯愕,沒想到終究又和政治扯上邊嗎?但無論如何,我只希望她能安穩。
今天海邊的天氣和你失聯那天相像,是不是時候將事情和小玥說了呢?
一九九二年六月四日
整理東西時發現以前的聯絡簿,都是舊號碼了,應該找不到家人了吧?想來,我們當時做得還真絕情,竟然一封信都不留就離家了。可為了保護他們,我們別無選擇。
文雄,我的記憶力在退化,你的面容和聲音快記不清了。
我還等你,期待相聚,再見到你。
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五日
近日連提筆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或許這份日記也到尾聲了吧。我會將這份日記連同帳本交給小玥,是時候安排繼承了。小玥最近也快生了,是我們的孫子呢!願你早日回來抱孫。
我還等你,不論多久我都等。
讀完日記的那陣子,她好幾天睡不著,想了很多兒時被霸凌的回憶,翻了大學讀歷史系時留下的文本,看著兒子參加學運、跑集會。最後留下的念想,也只有一句話。
和平的時代已經來了,由臺灣人親手建立起來了。畏首畏尾、戰戰兢兢地活了好幾十年,終於不用再擔心受怕。
然而,當年的殺人元凶,不但還在這塊土地上作威作福,甚至當起了當年的「共匪」,意圖聯合昔日的敵人「剿滅」浴血而生的、那些有著和往日烈士相同眼神的臺灣人們。
臺灣是臺灣人的。
父母親留下的念想,由她繼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