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晚上，佑司趁着入夜後了無人煙的時間，隻身來到了校舍的天台，倚在了圍欄上一副在等待着誰的樣子。

不消多久後，前往天台的門扉被輕輕地推開了，其邁步進前來的身影是室友赤城吹雪——也是自己幾個小時前發訊息所邀約上來的對象。

「晚上好呢吹雪，很準時啊……」

「嘛，其實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一邊說着一邊揚了揚手，說到一半卻遲疑了一下的頓了頓。

唐突的邀約，出自這名曾屢次行為不善的傢伙。吹雪沒拒絕或許已算是最大的仁慈，到埗後四目相投，卻招呼也不打一聲。

夕日西下後的天台冷風凜冽，刺骨感使他輕皺眉頭ーー他顯然無意久留。

「什麼事。」輕淡、短促卻明確，他以一貫語調回應，催促對方別賣關子。

在跟吹雪那赤紅的視線對上的一刹，過去自己對對方所作的一切連同愧疚都在瞬間上湧，佑司下意識立時把目光移到一旁，但過了幾秒後雙眸又再度轉了回來。

——如果......連坦白所有事情也要迴避的話......
對他也太不公平了吧。


「那個……你胸口上不是有一道刺傷嘛……」佑司舉起了一隻手在後頸上反覆搗了搗，嚥了一下口水後才緩緩地講下去。

「......那裡是我捅出來的。」

「什麼……？」緊接在對方話語終末就立即反問，然而尾音卻伴隨著不確定性，悄悄掐去鋒芒。

聽天由命。那名自死神手裡拯救車禍瀕死少年的白袍醫者曾如此定論，然而吹雪卻從未甘願十數年往事永遠留白。

星峰院試膽大會裡的奪命計謀，在吹雪眼裡是種盼望。飄渺的風沙裡浮現了看得清的人影——加藤佑司，笑容可掬、懷揣陰謀的鄰班室友，他肯定知道些什麼。

吹雪追溯、逼供，費盡心思卻白忙一趟。希冀再度化作一場空。

當初幾近被一刀封喉仍誓死不吐真言，現在卻忽然邀約，在放眼無人的天台「自首」。

「……我不太明白。」過往、現在，為何要如此做？使人困惑的事太多，他也確實不暸解加藤佑司。

過去數度逃離的話題中心在這時忽然盡數傾出，對方感到困惑的反應也在預料之內。

然而此刻自己若不去坦白這一切，那就跟過去的所作所為無異——先利用對方的弱點，再強加自己的意志，不管是以話術、暴力，最終把事情塑成於自己最有利的位置和方向......

佑司很清楚，這些只是一份自我滿足的慾望 罷了。


「就是……我認為你該有知道過去一切的權利。」

已不想再傷害那唯一的摰友，他亦不願意再三糊弄眼前的人下去——得知真相後該如何的選擇，這份權利還是交還對方吧。

這也是自己能稍微為他作出的補償。

「你要的和盤托出，現在就料理好上盤了……洗乾淨耳朵聽清楚吧。」

心臟撲通得快從胸膛裡跳出來，揭露真相後那無法掌控的不安持續地糾纏在心坎。佑司仍舊在臉上掛着那抺慣性的笑容，也不等對方的追問，他便緩緩地開始娓娓道來。

「那時的我啊，騙了你讓你把你的其中一把刀交給了我，我就趁着你不注意的時候……把刀捅到你的胸口試圖......謀殺你......」

說到中間時稍為猶豫了一下，然後把話接續下去。

「你應該很疑惑理由吧？因為那時的我很想得到異能，然後聽說了刺殺一個異能者就能得到他的能力……便挑了你下手來試試看了。」

蒼白指尖撫上佑司所示之處。確實如他所言，打從吹雪數月前在病榻睜眼時，那裡就有一個貫穿背脊的破口。當初它猙獰、鮮血淋漓，現在已漸漸癒合成粉嫩的傷疤。

「但我沒有死。」他陳述道。執行手術縫補的醫師聲稱那是近乎不可能的奇蹟ーー硬物緊貼右側胸骨旁，垂直刺入第四肋間，恰巧避開心臟及當下未完全擴張的肺部穿透身軀。

極致的巧妙、抑或單純的幸運，真相至今無人知曉。然而比起追究已癒的傷痕，吹雪有更渴於查探的事。

「你是誰？你認識我……為什麼挑中我？」

「我……又是誰？」

晚風蕭瑟，幾乎把吹雪微弱的嗓音徹底吞噬。

「當下我也以為你死了……不過沒想到的是你最後居然還活着，這是奇蹟了吧？」

佑司本已做好坦誠罪行後被對方指罵並告發的心理準備，然而沒有預期中的怒火，取而代之僅是對方對事實的冷靜陳述。

傾聽着吹雪那逐漸減弱的聲線，還有內容裡蘊含着的困惑和無奈，失去記憶下摸不透自己身為何人的事看來更為困擾着他。

不過，若然得知了全部真相的話，對對方而言恐怕只有徒增痛苦的份吧——

——就像以前的他那樣。


「至於你是誰嘛……看你反應大概也全部忘掉了～那我也告訴你一下好了，我當然認識你，而且我們還情同手足一樣呢！」

「我家那兩個大人啊～可是個極端的異能愛好者，看我這兒子什麼異能都沒有，有天突然就把你這個不知道哪裡撿來的異能小孩帶了回家，然後從此把我丟一邊去不瞅不睬，每天就在那邊圍着你團團轉……」

「那時的你就跟寵物一樣被圈養着，他們不能把你放出去被政府回收走，所以你也只能天天待在家裡不能離開半步......那些可惡的大人都不管你一個小孩在家生活開不開心，只想着滿足自己想要異能小孩在身邊的慾望～通通都爛死了啦！」

「你的佑司哥哥我看你一個人可憐孤單，也沒能出去一起玩跟吃好吃的，所以每天都來待在你的房間跟你玩，也給你帶來好吃的東西囉！說起來你以前就很喜歡吃牛奶雪糕，一吃就吃個不停。那時你啊～要不是有我在都要一個人無聊死了，每次看到我時可高興極了呢！」


「至於後來……因為我覺得如果有一份異能，我的人生大概就會變得又酷又不一樣吧？於是便挑了身邊最容易下手的你來執行計劃。不過我保證～沒下次的了，你大可以放心……」

「......由一個兩度對你殺人未遂的傢伙說出來是有點那個，其實我啊……能再次在這裡看到你，真的覺得很高興。」

「因為……我根本就不想真的殺死你，你還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而且你能逃離那邊......對你而言是種幸福吧。

話說到最後，佑司便邁步走到了吹雪的身旁，用力了拍了拍他的後背幾下後，便一個手肘搭到對方的肩膀上去。

「反正那些無聊枯燥的日子都已成過去了～既然你也來到了現在這個自由又棒極了、到處都是有趣的人跟事的地方，就不要回頭，放眼在現在跟未來的日子好好的享受下去吧！」

聽畢佑司詳盡的解說，吹雪不禁陷入沉思。乍聽之下，這似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虛構故事，但再多加咀嚼後，卻並非僅僅如此。

眼窩後微微的刺痛，像被細針悄悄輕扎。他想起夢裡那道陌生的聲線，纖長指尖的觸碰，溫柔、甜蜜、順滑，像甜香四溢的黑蜜勾人味蕾，又似被風挾帶來的絲綢撫過臉龐。

是啊，這不像與親人好友交談的態度，而是呼喚寵物的語氣。

「……我知道了。坦白說，如果你打從一開始就這樣好好跟我說，就好了。」

一段陌生且長久的往事需要時間反覆咀嚼理解，以至他這刻根本沒發現佑司刻意掩埋了些什麼。

吹雪是釋然的。畢竟，單是記憶有跡可循這點，就已經讓吹雪的心踏實不少。

兩位少年不語時，晚風的嘶叫則愈發清晰。胸口舊傷依然隱隱作痛，但，已經沒關係了。

眼見勾搭吹雪的肩膀時，對方也沒有要把自己的手推開的意思，便索性維持下去跟對方一同並肩站着，任憑着包裹着陣陣寒意的微風輕輕地劃過二人。

「說起來......一開始你提到過自己出了些交通意外，那是怎麼的一回事？我在那之後就離開了沒看到你後來怎樣呢。」

當時自己在對方身上捅出一刀後便落荒而逃了，從此亦沒有再度回頭踏足現場，以致根本無法得知後續有關對方身上發生的一切——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禁不住地提問道。

「不記得了。記憶開始時，我已經躺在醫院的床上，插著我不認識的輸液管……前面的事我不清楚。」

「據當時撞到我的車主的說法，我是自己走出馬路被撞到的。時間……或許在你離開後不久，畢竟甚至都沒人發現在那之前我胸口被人捅過一刀。」

當然，這是肇事者企圖撇清責任的口吻，而自己目前失憶，就更死無對證了。

「他們幫我支付了醫藥費，但這不是無條件的。待我畢業，我得去他們那裡工作當成還債。」當時也沒有任何選擇，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你記憶只有從醫院醒來開始啊……這麼說來，是因為那場交通意外你才會忘了以前的事吧？至於沒有人發現你胸口有刀傷的事......是後來有誰救你了嗎？」

目前也只能就已知的事情作出臆測，畢竟吹雪已遺忘、自己亦沒能目睹的事情，也無從得知真相為何。

「你說的『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來着？你後來還經歷了什麼事，也為什麼來到這邊了？」

「不過，先撞到了人然後凹對方賣身還債，而你也忘了發生了什麼事的話，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你了嗎？你什麼時候回去那邊，我去跟那些人理論一番！」

「在醫院時，我還沒醒來就已經被查出是異能者。政府很快來了指示，出院後必須馬上進入星峰院就讀。這是國家對於所有國內未成年異能者的安排。」

「前面的事，我不清楚。」至於後來的事多說也無謂。

若是透露更多，按佑司熱血沸騰的個性，很可能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繼而衝動地向那些黑道尋釁ーー光是想想都覺得麻煩。

「……下樓吧，這裡很冷。」

這話倒是不假。若是再繼續久站寒風之中，稍微誇張地說，或許連指尖都要結霜。

「這樣啊......結果你還是被政府發現了呢。」

目前吹雪還是在後來的部份對自己省略了不少細節，但是沒關係，也不用急着現在馬上就問出個所以——反正晚上還長着，要尋根究底的機會多的是。

「也差不多到吃晚餐的時間了呢......下樓到食堂吃個東西吧，今天的晚餐就由我來買帳～走吧！」

入夜後的氣温下降了不少，確實不是個適合再對話下去的地方。說罷佑司便輕拍了吹雪的背後放開了他的肩膀，和對方一同回到天台的門前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