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等待入港的長椅旁，矢生陸的懷中正抱著剛買下的三本舊書。

他原本預計停留在鹿兒島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僅僅只是為了來這裡取走書店老闆特意為他保留的一批絕版文集，卻沒想到天氣突變得如此迅速——等到再次踏出店門時，原先晴朗的天空已經被低壓雲層緊緊封鎖，將港口打濕。

他沒有帶傘，隨身攜帶的包袱也不過一些必需用品。下意識因為冷風打起寒顫，年輕的文人拉緊外套領口，將懷中的書保護得更加妥帖。這並非他第一次遇到氣候問題，可卻是他來到島上後的初次突發。

「......」按理說，他現在應該在回去島上的路途，可原先乘坐的船隻卻因風浪取消，而下一班的消息未定——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濕滑的階梯傳來——
「咦？你也被卡住啦？」頂著一頭被雨打濕的短髮，帶著毫無戒心的笑意，手上拎著一瓶便利商店的熱可可，背上還背著大得誇張的背包，氣喘吁吁地停在這位黑髮少年面前。
「太倒楣了吧，居然遇上颱風。」一邊說著一邊懊惱地看著告示跑馬燈。
「啊對了，我叫姶良 健之介，星峰院的學生……你也是我們學校的？」一邊說一邊好奇地瞄著對方懷裡那一疊舊書和他不太常見的穿著打扮「你也是要搭六點半的那班回島嗎？」

還沒來得及思索之後著落，他正欲往回走，便聽到幾聲無法忽視的急促腳步聲響。

... 「......」尚未來得及躲避的人被突如其來的自說自話和自我介紹給震住，他下意識後退半步，自來熟這件事在他看來既唐突，又顯得陌生。

最後青年僅僅點頭，像是在回應對方不知道是哪一個——也可能是兩個——的問題。

「喔……這樣啊。」傻傻地撓撓頭，雨水順著指縫滑下。
「那、你現在有地方去嗎？要不要——」話還沒說完，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喇叭聲，伴隨而來的是熟悉的小輕卡引擎聲。健之介猛地轉頭一看，眼睛一亮，馬上朝階梯下方揮手。
「啊！老媽——我在這裡啦！」說完又轉回來看向那位同校同學「欸、你要不要來我家？先避避雨也好，我媽煮飯超厲害，房間也有空的。」語氣輕鬆得像只是在問"要不要一起踢球"似的，笑得直率無防備。

雨下得太快，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距離過於靠近的問題，衣袖已經被強風捲著的雨水沾濕。雨水沿著髮尖滑落，最後落在耳後與領間，寒冷令他微微發顫，他懷裡抱著剛從書店買來的書，卻被一系列的問題問的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要去家裡躲雨？

「......」下意識地他想搖頭，這種提議太過親近，或者可說太過麻煩他人，他準備啟口拒絕，可風聲忽地轉了向，雨勢也跟著驟強——

「啊、」他手指一滑，書冊險些從掌心向下滑去。他低頭時看見自己的下擺已經被水花濺得濕透，這樣的天氣恐怕離全濕已經沒剩多久，他下意識的看了對方一眼，人看起來不壞——

「......只是躲雨的話，那就麻煩了。」

「太好了！那我們快上車吧！」把自己手上的熱可可塞進對方懷裡。
「我家離這裡不遠，開車10分鐘就能到。」一句接著一句說個沒停。
「小心階梯有點滑！」已經邁開腳步向車子跑去，還不忘回頭叮嚀對方注意安全。

... 「等、」被塞入懷中的暖意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下意識地跟在對方身後，相對不好活動的人吃力地往前走，直到看到對方停駐在一輛家用輕型車前，接著車門開啟，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反射性就隨著呼喚一同進入車內。

本就體力不好的人肉眼可見的面色又蒼白了些，他輕喘著氣，在上車後先是輕說了聲「......打擾了」，這才取出懷中的書，在確認都完好無缺後終於鬆了口氣。

「媽，這是我在港口遇到的同學，他也搭不上船，所以就和他說了可以到我們家避雨。」一邊甩著濕頭髮一邊解釋著。說完才忽然一愣，轉頭看向黑髮同學問
「對了、你名字是？」

「哎呀、這雨那麼大——你也辛苦了喔，小同學，先暖暖再說。」開車的女性回頭看了看兩人，語氣既親切又不催人，接著便緩緩往回家的路上駛去。

似乎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甩起自己的頭髮，他下意識皺起眉頭，隨後在聽聞對方的問題後才回過神：「......矢生。」他簡短的介紹了自己的姓氏，但沒有說上全名。

「不好意思，打擾了。」察覺到面前的同學母親啟口，矢生微微坐直身子，窘迫又不習慣的眼神不安的不斷撇向前方和旁側，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擾他不確定到底是不是正確選擇，或許他應該拒絕——

還來不及在內心檢討自己的魯莽，車窗外的雨聲似乎又更加急促，接著一道銀光閃過，他聽見天邊雷聲，下意識縮了縮身子。

「我們家裡沒什麼特別的，不過今天晚餐正好燉了牛肉，等一下多吃點，別客氣喔。」健之介媽媽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笑著說。
「她這樣講就是真的會準備很多，你最好做好被塞兩碗飯的覺悟喔。」湊過去小聲對矢生說。

「......」過近的距離讓人有點尷尬，他往後退了點，想了想後開口：「......我吃不了兩碗。」平時的飯量連一碗都顯得多了，等等還要去陌生同學家吃飯，他光是想像就覺得沒什麼胃口。

「等明早風雨小了點，我就會回去。」他又輕聲補充。

「吃多少都沒關係啦，真的不用勉強。我媽不會逼人的，她只是……老習慣煮太多了而已。」這次說得比較小聲，語氣輕鬆，也刻意和矢生保持著剛剛好的距離。

「那剛好，明天一起回學校吧。」又補了一句，語氣平平的只是單純地提出提議，沒有半點強求的意味。

幾分鐘後，車子駛進一條泥地小路，四周安靜得只剩下雨聲。健之介家的老宅靜靜地佇立在濕氣籠罩的夜色中，是棟面積寬敞的一層樓木造古民宅。停車處上頭搭著簡單的棚子，雨水落在棚頂和瓦片上啪嗒啪嗒地響個不停。

「到了，下車小心，地有點滑喔！」一邊說一邊搶先下車，撐起傘遞給矢生。

「這傘你先拿著，慢慢走過來，我先去開門！」說完便提起母親放在後車廂的兩大袋採購袋，小跑著踏過濕滑的石板小路，轉身進了玄關旁的木門。

老舊拉門喀啦喀啦的被推開，昏黃的燈光從屋裡灑出，混著炖牛肉的香氣與木頭溫熱的氣味，令人瞬間放鬆了下來。

「我們回來了——！」對著屋內喊了一聲，聲音爽朗又帶點回家的興奮感。

很快，屋裡傳來幾個不同聲音的回應，有的從廚房，有的從內間。站在玄關口等著的奶奶甚至已經準備好了乾毛巾，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你......」

感覺到車輛逐漸放緩，他不再開口，直到再次將視線望向車窗，他看見一棟帶著濃重木香的老屋。

木造結構在雨水沖刷下色澤深沉，像屬於老舊故事裡的平凡一隅。他抱緊懷中的東西，正準備推門下車，便感覺到上方一片陰影。

名為姶良健之介的青年遞來一把傘，正巧將原先他會淋上雨的水滴都遮擋在外——只是似乎沒有料到對方會有這種反應，他遲疑了幾秒，最終才接了過來。

雨聲夾在傘骨與車門之間發出柔碎聲響，他小心地下了車，靜靜跟在對方背後踏入木屋。踩上玄關時，他聞到一股隱約的燉肉氣味與屬於老宅後的木質香。屋內的氛圍過於溫暖，有種說不上來的距離感，像是他不該隨意踏入的世界——

將視線掃過眼前那個方才認識的同學身上，對方正自然地與家人互動著，途中在搬起兩大袋購物袋上也顯得游刃有餘。他一時間不知要看哪裡，只能低頭調整手中書冊的角度。直到一雙滿是皺褶的手朝他遞來毛巾，他才從恍惚中回神。

「謝、謝謝您......」感覺到指節碰觸的溫熱，他接過柔軟毛巾時輕聲道了謝，卻發現自己嗓音啞得不像話。

「你們兩個啊，先去把澡泡一泡暖暖身體。水我剛才就放好了，熱呼呼的，去吧去吧。」奶奶笑瞇瞇地拍拍健之介的手臂，又轉頭對一旁的同學補一句「你也一起，不然待會感冒就麻煩囉。」
「啊——好好好，那我帶他去。」笑著回答後轉過頭對矢生說「走吧，浴室在後面，要繞一小段。」

兩人穿過玄關旁的起居空間，腳下踩著微微吱嘎作響的木地板。接著便來到一段延伸至屋後的外廊，屋簷下的走道乾淨寬敞，腳邊仍舊是室內般打理過的木板，兩側則是矮矮的石牆與濕漉漉的庭院。雨聲落在屋簷邊緣，一陣陣水珠啪嗒滴下，濺在石燈籠與盆栽上，空氣中混著潮濕草木香與木頭散出的溫潤氣息。
「奶奶就是這樣，怕我們淋一點雨就馬上發燒。」邊走邊笑著說，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慈祥的嗓音是不容拒絕的堅持，屬於年長者銳利的眼眸最後變成微彎笑意。

儘管來者是客，但來不及多說的話語在對方家人眼下變成微微點頭，以至於他現在只得抱著懷中的東西，踩著老屋木地板特有的吱嘎聲，跟在對方身後前行。

這裡無疑是個乾淨又老派溫馨的住宅。

照亮天花板的燈光微黃，這樣的場景像是在哪本文學作品中曾經被撰寫比擬過，懷舊得像是電影造景，只是這裡真實，連空氣中浮起的塵香與粒子都可以被清晰看見。

然後他看向前方相比自己高大不少的同學害臊似地搔了搔脖頸，矢生陸只是用食指磨蹭了蹭柔軟——這樣被誰擔心、被誰等待回家的日常，他並不熟悉，但胸口那無法言喻的情愫微酸，他又想，大抵是羨慕。

直到跟著對方抵達浴室門口時，他低頭看了看還抱在懷裡的東西，這才想起——他竟不知道該把這些放在哪裡。

「那個、」所以他朝著前面的人開口：「東西.......還有身上的衣服.......」

「啊、對喔，差點忘了，抱歉。」領著對方進入更衣間，伸手指了指旁邊的藤籃和櫃子「衣服跟東西就先放那，我媽等等會把換洗衣服拿過來，不嫌棄就先穿我們家吧。」邊說著一邊乾脆利落地脫掉身上的衣物，接著一手推開浴室的門進入。
門後是一間簡單乾淨的洗浴空間，牆面雖舊得泛黃卻不見一絲霉斑。浴缸裡已經蓄好了滿滿的熱水，熱氣裊裊升起，還飄著一股淡淡的藥草香。整體空間比一般家庭寬敞許多，雖不至於像澡堂那般寬闊，卻也能輕鬆容納好幾人——健之介小時候還常和哥哥還有弟弟們四人一起擠著泡澡。

天冷洗澡這件事原本不是值得費什麼心神的事情，但和初次見面的人一起洗澡就另當別論了。

佇立在浴室門口，他感覺到身上的濕衣正緊貼著肌膚，不太舒服的觸感讓他緩慢褪下身上的外衣，接著依序將袋子與書本放好，他盡量將書本與潮溼的衣物分開，避開水滴沾染書角。

隨後他餘光一瞥，看見前方的人早已動作自然地將上衣拉過肩頭，接著一氣呵成的褪去所有衣物。他一瞬間有些手足無措，都市人特有的窘迫在此刻一覽無遺，矢生陸將頭略略偏開，因寒冷而蒼白的面容卻有些尷尬。

「咳、要不.......我在外面先等你洗完再進去吧。」

「欸？你這樣會著涼哦，衣服都濕成那樣了。」聽見對方那句話時回頭看了他一眼，大概能夠理解矢生的窘迫，畢竟兩人今天也只是第一次見。
「去錢湯或溫泉的時候大家不也都這樣嗎？就當作是那種普通的場合就好，快進來吧。」擦了擦額角的水氣，語氣沒有責備，倒像是在哄小孩似的。

「.......」聞言，原先還有些尷尬的人淺淺扯了扯單邊嘴角——事實是，對方說的毫無反駁之地，且此話一說，倒顯得他有些大驚小怪了。

最後他輕輕點了頭，緩慢動作直到身上的衣物被一一褪去，興許是因為緊張，他沒有注意上自己脖頸上長時間被遮蔽的傷痕，只是拿起一旁的毛巾將身體微微遮蔽。隨後他踩進浴室，任由熱氣撲面而來。

浴室裡的水氣濃重，空氣溫暖得幾乎讓人忘了屋外還在下著雨。當矢生進入浴室時健之介正坐在小凳子，把一勺熱水潑在自己肩上，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呼。
「呼——舒服。」拉來另一張小凳子並往旁邊挪了挪，讓出足夠的空間給對方，此時不經意地抬眼正好看見了矢生脖頸上那些平時總被圍巾遮住的痕跡，但健之介沒有再多看，視線在一瞬間掠過之後，立刻把注意力轉開。
「慢慢來，不急。香皂和洗髮精都在這裡。」順手推到他面前。

浴室裡的白霧冉冉升起，他才剛踏進來，就看見對方順手將一張塑膠板凳推向自己。

「謝謝......」一如往常地點頭示意後他又將板凳拉了點距離，直到單薄的身軀終於不再顫抖，他這才緩慢開始清洗自己。

將洗髮乳搓揉在黑髮上，窗外雨聲似乎沒有轉小，甚至有變大的趨勢。他嘆了口氣，先暫時將這些惱人的意外驅逐在腦外，接著閉上眼，任由柔軟香氛沖洗掉一身髒汙，順便連同寒冷也一併去除。

「待會泡澡的時候別一下子全身泡進去喔，先從腳開始，不然會頭暈。」一邊將洗髮精擠進掌心，隨手搓揉著濕髮，語氣輕鬆地繼續說道「藥草味可能有點嗆，但泡完會很好睡哦，這可是我奶奶的秘方。」說著，又舀滿一瓢熱水從頭澆下，泡沫沿著手臂滑落，順著輪廓滑進地板的排水孔。沖淨身上的泡沫後便率先走向浴缸，先用腳尖試了試溫度，確定水溫恰好後才慢慢踏入，直到整個人沉入溫熱的水中。
「下雨天泡澡最舒服了。」伸展四肢靠在浴缸邊緣，滿足地闔上雙眼。瀰漫在空氣中的柚子與艾草香與蒸騰熱氣交織著，今天的疲憊與淋雨的寒意一併被驅散。

「.......」像是隨口一提的話語帶有好意提醒，他先是看了對方一眼，最後點頭。

同樣沐浴好身體的人坐在浴池邊緣，隨後緩緩將雙腳沒入水中。熱意順著腳踝慢慢往上，再攀上身軀，他將自己也緩慢地埋入水中，直到熱度包覆他脖頸以下的身軀——那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放鬆，不用思索異能，亦不用思考那些停滯在腦中的文字該如何構想。他將肩膀微微下沉，直到連面部都被熱水浸泡大半。

此刻靜得只能聽見身邊人的呼吸聲和外頭雨聲，矢生陸將背脊靠在浴池邊緣，熱氣與香氛讓他昏昏欲睡，此刻的鬆弛與無需防備的安穩令他感到困意，最後他緩緩閉上眼簾。

原本還閉著眼休息，直到察覺身旁水面微微晃動，才緩緩睜開眼轉頭看向矢生——他靜靜地閉著眼，睫毛上還掛著幾顆細小的水珠，臉上的神情比剛才更柔和了些，甚至可以說是……安心。
不動聲色地看了幾秒，隨即收回目光，嘴角也不自覺地彎起來。
「如果覺得太熱，就把肩膀露出來一點，別整個人都泡進去。泡太久會頭昏……要是想睡的話，等上了床再睡也不遲。」語氣輕柔的習慣性叮嚀——沒有刻意，卻自然地流露出一種溫柔。就像對待一隻濕淋淋的小貓，不會貿然伸手去摸，卻會悄悄地把暖爐推到牠身邊。

熱氣緩慢上升，最後將他僅剩不多的思緒輕輕溶解，在他幾乎要在這池熱水中昏睡過去時，聽見旁側傳來提醒——

幾乎是在瞬間掙扎轉醒，矢生睜開眼，過了兩拍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已經泡得太久，原先蒼白的臉頰也早已因熱氣與慌亂而泛起紅暈。

等到熱意稍退，他下意識站起身，卻感覺腿部一陣軟意，他先是一陣無聲驚呼，這才反射性扶住牆壁、穩住身子。

「......只是意、意外。」幾乎是在同時轉首看向姶良，被熱水泡軟的嗓音有些沙啞。

「我先出去了。」

「啊、我也差不多該起來了。」也跟著起身，熱水從肩膀順著輪廓滑落，踩上濕滑的地磚時不忘提醒「慢慢來，我先去把毛巾拿過來。」動作俐落地把準備好的乾毛巾遞過去，順手又扯了另一條蓋在自己頭上，一邊用力搓著頭髮一邊往旁邊走去。
「等下我去幫你把吹風機插上，衣服放在架子上了，記得一定要把頭髮吹乾，這種天氣泡完澡特別容易感冒。」語氣平平地叮嚀完的同時已經站到旁邊的更衣區，把身體大致擦乾接著穿上架子上媽媽準備好的衣服。
「等會出來我幫你倒杯水，泡太久會有點脫水。」嘴裡還說著話，一邊蹲下換上棉褲，動作一氣呵成，像是早就習慣了照顧人的節奏。

浴室的熱氣還沒來得及散去，矢生陸前腳才剛踏出浴室門，後者便也一同踏入更衣室。原先還毫無遮蔽物的身軀在剛踏進屋外便多一條毛巾，他看著對方順手插上了吹風機的插頭，接著自然而然地一一介紹，好像早就習慣照顧誰似的熟稔。

所以他只得點頭，最後將身子擦拭乾淨後，換上那套印有古早卡通角色的短袖與鬆緊棉褲。儘管材質柔軟，但套上後略寬的尺寸還是讓他捲了些許袖子。

「......」換上衣物後，他伸手拿起吹風機，跟著方才人的指示走到鏡前。因熱風吹起的髮絲飄起，他下意識看向前方，卻在鏡中看見自己——那是張被熱水泡紅的面容，和宛若被粗繩綁住又上吊的圈型痕跡。

下意識想伸手去撈取幾乎不離身的紅色條紋圍巾，他這才想起原先遮住傷痕的棉物大概早已被拿去清洗。

而他現在什麼都沒有。

沉默地看著鏡中那張意識到現況的、蒼白的面容，他撫摸著不知不覺已經吹乾的髮絲，最後將吹風機關上後收起。

穿好衣服後便沒再多說什麼，而是直接轉身踏出更衣室。腳步聲不重，但在寧靜的空間裡仍然清晰。過了片刻，傳來水流聲與杯子輕觸桌面的細響，像是他確實按部就班地去倒了水——然後，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沒過多久門再次被推開，健之介回來了，直接走到矢生身後，將圍巾搭到對方肩上，再俐落地繞了兩圈，最後輕拍了一下。
「這樣就不會冷啦！」說著把另一隻手裡的水杯遞過去「喝完就走吧，晚餐正好也準備得差不多可以開飯了。」

微顫的指尖剛碰上門把，連接浴室與長廊的那扇門卻先一步從外側被推了開來。他本能地後退半步，動作不大，卻轉為成另一種下意識的防備。他還沒準備好，因恐懼被發現的黑眸浮現一瞬的破綻，卻在同個剎那又被他快速收進魂魄。

「你、」尚未來得及說完的話語被對方的行為堵在嘴邊，他看見青年先是走到自己身後，接著取出另一條色澤較深，似乎是手織的深藍色圍巾。

來不及解析理解的腦子無法負荷，他只是愣了愣，看著那雙手小心翼翼地將圍巾繞上自己頸側。接著他感覺到後背被輕拍兩下，手中則多了一杯溫開水。

他沒有勇氣抬起頭，所以只是垂下視線，輕輕握緊手中的那杯水。

「.......」最後矢生慢慢地啜飲著溫開水，直到見底，他握著玻璃杯後看向那一直看著自己的青年——

「走吧。」而他輕聲說。

「嗯、走吧。」點點頭確認對方的狀態沒什麼問題便領著他走出更衣室。

此時的飯廳已是一片熱鬧，榻榻米上拼了三張矮桌，桌上菜色幾乎快擠不下——中央最醒目的是一大盆燉牛肉，牛筋與牛腩滷得入味，蘿蔔與紅蘿蔔切成厚塊，滷得透亮，湯汁濃郁得能拉住筷子。四周則是滿滿的鹿兒島漁村家常菜：炭烤竹筴魚配紫蘇醬汁、手工味噌醃漬的飛魚乾、用地瓜葉炒的小魚干、還有奶奶特製的黑糖醬油煮苦瓜。
最角落還擺了一盤正在冒煙的薩摩炸魚餅——當健之介在他們還在浴室時，爸爸就邊炸邊唸著「這可是我們鹿兒島的招牌，矢生同學今天要是沒吃到就不能說他來過鹿兒島。」

健之介的兩個弟弟早已迫不及待，一個已經坐在桌邊偷偷盯著炸魚餅流口水，另一個則在桌下拚命扳著手指頭數自己能吃幾塊牛肉。
「終於出來啦！再不出來牛肉都要被弟弟們分光了。」當兩人進入飯廳時，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笑著說，接著隨手把抹布往流理台上丟「矢生同學你和健之介坐那邊，靠圍爐裏比較不冷。」她指了指那兩張預留好的空坐墊，查覺到矢生從見面起就帶著圍巾所以認為他很怕冷，所以特意安排好了位置給他。
「這孩子看起來太瘦啦，來來來，多吃一點。」奶奶一邊幫兩人舀飯一邊說，手上的飯碗已經被盛得像一座白色小山。而健之介的爸爸早就已經開了啤酒邊喝邊說「矢生同學是吧？第一次吃我們家的飯要有心理準備，我們家沒別的，就是人多、聲音吵、份量大。」接著便是一陣豪爽的笑聲。

「來坐吧，不用客氣，當自己家就好。」已經很習慣這場面，帶著矢生到空位前，自己先坐下來後順手幫他拉了拉有些歪掉的坐墊又輕輕拍了拍。

隨著姶良緩慢走進飯廳，他先是嗅聞到一股好聞香氣，接著看見不遠處閃著黃暖的燈。

逐漸充斥著人聲的木桌上已經擺滿飯菜，不同於學生餐廳的固定料理，屬於家鄉味的燉牛肉散發出濃稠微甜，而炭烤竹筴魚表皮則泛著微脆光澤。他看著不同造型的盤子上裝著各式料理，原先抿著唇瓣的舌尖輕輕嚥了嚥。

桌邊圍爐的位置已經空了兩個。他坐下瞬間，便看見不遠處的長者遞來的一大碗白飯。

「......啊、」接過的瞬間，瓷碗的微溫和重量使人愣住半晌，那幾乎可以說是他一日三餐的米飯量如今堆成小山。他還來不及表達什麼，就聽見身旁傳來那句「當自己家就好」——

無論是否客套，矢生陸只是點頭，隨後拾起木筷，輕聲啟口。

「いただきます......」

還來不及端起那碗米飯，在筷聲交錯之際，他看到自己的飯碗上堆疊四面八方遞來的菜餚。

面色慌張地一一和不同方向點頭示意，如此自然的熱情反而讓他無所適從，他下意識夾起最上層的牛肉後放入口中，以掩蓋慌張。

那確實是一道被燉得香甜軟糯的菜色，感覺到湯汁溫熱地融入口中，他一時間沒有反應，只是靜靜咀嚼，原先本就飢餓的腸胃因為佳餚又更加開胃，他下意識看著飯碗，隨後低聲呢喃出一句——

「.......好吃。」

聽見矢生那聲好吃，低頭扒著飯的手停了幾秒嘴角揚起。
「對吧，我媽的燉牛肉真的很強，每次煮都會多煮一倍量說是留給明天，但從來沒有剩過一次。」邊說邊伸筷夾了一塊牛筋丟進矢生碗裡，像是怕他下一秒就沒得吃一樣熟練「這塊是牛筋，超Ｑ的，不吃會後悔。」
「你等下吃這個，鹿兒島認證的幸福味。」夾起一塊炸魚餅咬一口，然後又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看著對方碗裡那座白飯富士山，忍不住輕笑一聲，稍微靠近一點並壓低聲音說「如果吃不下也沒關係，我家的人很容易煮太多……你看那鍋牛肉，根本煮給十個人吃的。」往桌子另一端努努嘴繼續說「我幫你分點也行，我飯量很大，真的，不用客氣。」說完還特地舉了舉自己已經見底的飯碗。

飯香在鼻間繚繞，矢生一邊咀嚼口中的燉牛肉，一邊無聲瞄了瞄自己碗裡的白飯——那份量比起他往常一日的飯量還要多太多了，他的胃口一向清淡，而飯粒堆得像座小山，仿佛只要一不留神，就會從邊緣掉落。他試著努力一口一口咀嚼，卻怎麽樣也不見減少。

正當他沉默著煩惱時，耳邊傳來了一句輕聲細語。

「......」沒有立即回話，他只是微微眨眼，像是還在消化這份突如其來的「提議」。

共食、分食——即便同為男性倒也不是什麼事情，但對他而言，又多少有些親近了點。可興許是這一路以來的溫馨氛圍、又或者是飯菜暖胃，過了半晌，他慢吞吞地低聲啟口。

「......可以嗎？」

「當然可以，吃不完的放我碗裡就好。」輕聲說著眼神也跟著緩下來，一如既往的自然坦率。
「你吃得開心最重要。」說完後便不再多看對方，而是又轉頭拿起筷子繼續夾菜，一邊吃一邊愜意地說「今天的飛魚乾醃得剛剛好耶，奶奶一定又偷加黑糖了吧？」
一家人如往常有說有笑，飯桌間氣氛熱絡，湯匙與筷子交錯碰撞的聲音此起彼落。弟弟們邊吃邊討論著誰的炸魚餅比較大聲音還特別大，媽媽則時不時往大家碗裡添菜，奶奶坐在一旁邊喝茶邊看著晚輩，嘴角總帶著慈愛的笑。屋裡瀰漫著食物的香氣與人聲的溫度，窗外夜色已深，屋內卻像一口緊緊守住的溫暖爐火，亮著、熱著，照著每個人的臉。

「......」儘管答案早已是預料之內，但明確的聽見身旁青年給予肯定，矢生垂下眼，終於，他緩慢地將碗轉了個方向，將裝著大量米飯的小山沿著邊緣輕輕落入對方碗中。遞出去的那一瞬間，他微微撇過臉，直到耳朵扶起半邊紅暈。

將大量米飯轉送給對方後，看似沒剩幾口的米量對他來說也已經足夠。他一邊夾著不斷遞送給自己的菜餚，隨後又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偷偷靠向姶良。

「......如果吃上太多澱粉，就沒有辦法吃其他菜了。」帶有些許靦腆地言語有些淺淡笑意，沒說出口的是，他其實喜愛這樣的氛圍。

儘管與之都是初次相見，但和著誰一起圍坐著吃飯，對他而言本就是少有的、柔和的片段。好像這樣身處人群之外的人，此刻也能被容納進一方溫暖。

飯後，他原先想將空碗一起拿去廚房，卻被來者是客為理由而被留在原位。

雙手捧著一杯不燙不冷的溫茶，他聽聞著遠方的雨聲，眼皮卻因飽足與溫暖悄悄地開始闔上。

「......」無法抵抗的倦意和暖和只讓他記得將茶杯先放在桌上，隨後便任憑之悄然湧上......

客廳的電視播著晚間綜藝節目，一家人擠坐在榻榻米上，隨意地靠著坐墊、抱枕、或者直接橫躺在地毯上。健之介的媽媽笑咪咪地端出兩大盤切好的水果放在矮桌中央「來來，大家吃點水果解膩喔——」
清甜的果香瞬間瀰漫整個客廳。盤子裡是幾樣當季的水果，平時可沒這麼奢侈，這還是因為家裡來了客人，才能吃到這等「高級貨」。弟弟們眼睛一亮，興奮地伸手搶著拿，狗狗也在一旁繞來繞去想討一點邊角料。電視裡的笑聲混著家人的談話聲，此起彼落，讓整間屋子暖洋洋地熱鬧著。

就在此時，一道明亮的閃電倏然劃破窗外夜色，緊接而來的是——
轟隆——！！
彷彿劈在屋簷上的雷聲震耳欲聾，整棟老屋都彷彿晃了一下。
「哇啊——！」弟弟們齊聲驚叫，原本正窩在矮桌旁的小橘貓也唰地衝進沙發底下躲起來。狗狗則是「汪！汪汪！」地朝著窗外怒吼不止。
「唉唷......這房子可是老屋了，要是風再大點，窗戶可撐不住啊......」奶奶眉頭緊蹙擔憂地看向窗外。
聽到這裡，健之介放下手上的水果叉子，拍拍手站了起來。
「奶奶，這個我來搞定。」說著便朝窗邊走去，抬起雙手手掌往外一張「這點小事不用擔心。」

話音剛落，掌心便開始浮現出柔和的網光，隨著意念迅速擴散。透明的結界如同輕盈的魚網擴展開來，將整棟老屋緊緊包覆在內。外頭的風與雨再怎麼肆虐，都已無法再滲入屋內分毫，原本淒厲的風雨聲也彷彿被按下靜音鍵般的安靜。

矢生驚醒時，先是聽到一聲巨響，接著是狗吠叫聲。幾乎是在瞬間反射性地起身，他淺淺呻吟了一聲，隨後又因方才還沉浸在睡眠的僵硬身軀又倒了回去。墨色的眼只得掃過窗外，在聽聞到雷聲和大雨洶湧後，大抵猜測所謂何事。

是颱風，但凡有些常識的腦子都知道老舊的古宅在這樣的大雨下多少都有些吃力，正當他準備起身嘗試幫忙防災，卻捕捉到不遠處的聲響有些異樣——那是一道微弱但又真實的微光，接著是一張形同網狀的浮影，他聽見外界的風雨聲在瞬間消失無蹤，像被隔絕在外頭。

——這不是幻覺。

「......」還躺臥在軟墊中的青年怔了怔，原先還有些困意的腦子逐漸冷卻，那是一種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異能，是一種能清楚且明確地向世界傳遞著保護與用途的異能。

他低下眼，最後只是將眼眸垂向旁側。

「搞定啦——」一派輕鬆地拍拍手，像是做完什麼稀鬆平常的小事。接著回到矮桌前，拉了個坐墊就地坐下，再度拿起水果叉吃了一塊，嚼著嚼著眼角餘光才注意到一旁傳來些許動靜。
「啊，矢生同學你醒啦？」傾著身子朝對方看過去「剛剛雷聲很大對吧？我家的貓狗都嚇飛了。」笑著指了指沙發底下仍警戒探頭的小橘貓。
「不過現在可以放心，就算把門窗打開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外頭的風雨被異能隔絕後，屋內便顯得出奇地安靜。

進入星峰院之前，他見過異能，進入星峰院之後，他也不斷與之進行抗衡。縱然他對於＂異能＂還抱有標籤，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於異能者也有相同的見解，只是偶爾的偶爾，他會在這樣的瞬間想起，即便是異能者，又或者——只是異能，他們也不過是相同但不相近的存在。

這念頭只是悄然劃過腦海就被他又收進思緒裡。看著那雙真摯的眼眸，他沒做出多餘反應，只是淡淡應了聲。

接著他緩慢坐起身，手指不著痕跡地拉了拉圍巾，他沒有再聆聽外頭的聲音，反倒看向青年。

「......還有哪裡需要幫忙嗎？」他問，語氣沒有太多情緒波動。

咬著叉子想了一下隨即嘿嘿笑著，把水果盤子往矢生的方向推了推。
「不用、來吃點水果？」習慣了自己動手處理一切，不太把"麻煩別人"放在選項裡。

聽見對方說不需要幫忙的時候，矢生陸只是點頭。這些都是預期之內的回覆，說到底，作為初次見面的人而言，他在這樣熱鬧家中，確實也無法給予任何實際上的幫助。

所以他只是禮貌性地伸手，接過插起的一塊蘋果，接著咬下——蘋果該是什麼樣的味道？在吞嚥的當下，他發覺自己麻木而遲疑的嚐不出甜味。

外頭風雨還在吹響，此刻屋內卻只有孩童歡笑、電視聲響——他忽然很想離開這樣的溫暖。

「......我有些累了。」而他最後只能將略微疲倦的眼眸投向給身邊唯一能將他帶離此處的人。儘管那種想逃跑的衝動是沒有解答的，但他早就知道，這樣的安穩與喧鬧，從來都只是短暫轉瞬。

「嗯？那我帶你去房間休息吧。」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往廊道走去。
「我房間就在隔壁，需要什麼的話可以來找我。」領著矢生走時回頭補充，沿途仍能聽見客廳裡弟弟們的打鬧聲，以及媽媽笑著的念叨「別亂扔果皮啊——」和電視裡綜藝節目的聲音一起漸行漸遠，像遠方潮水般退去。

客房就在中庭邊上，沿著沿廊來到門口拉開紙門，榻榻米鋪得平整棉被已經鋪好，房內一隅擺著一盞泛著暖黃光的小紙燈，燈下是矢生早些時候放下的包包與書本。
「好好休息，我先回房間了。」說著便朝隔壁走去，進門前還不忘轉過頭「晚安。」然後才關上門，留下一室靜謐與柔和的光影。

隨著腳步一同走進房間，屋內的空氣帶著一種近似稻草與木頭混合的氣味。

這是只有舊屋才會留下的安穩氣息，床鋪已經平整地鋪在榻榻米上方，牆角則有一盞燈，小小的紙罩透出微黃的暖光，在地板上投下一塊不算明亮卻足以看清房內輪廓的暖影。他看見地上有著自己攜帶的帆布包和書本，看樣子是在稍早前就已經提前為他放在此處的體貼。

「晚安。」與畢，他卻沒有立刻躺下。

坐在棉被邊緣，他翻開了書，借著那盞溫吞的燈光看著書頁。屋外的風聲沒有他記憶中該有的颱風夜那樣強烈，即使是颱風夜，四周也靜得過分。異能似乎屏去了應該有的所有喧囂，連雨聲都像被削弱了一層，讓人分不清楚外頭是否真的有風起。

他一邊翻頁，一邊心想——要是能就這樣過去，也不壞。

然而下一刻，唯一的光源卻突然熄滅。

黑暗毫無預警地落了下來，原先還有暖光的房間像是被嚴密的厚布罩住一般使人窒息。他在原位怔住了幾秒，直到心跳開始加速。這種無法看清空間的封閉總讓他無法安穩。他下意識打了個冷顫，抬手摸索著身側衣物，最後摸黑撈起了那件棕色外袍。

走到長廊時，他抬頭看見了那抹輪月。

儘管風雨稍大，但勉強有些光亮的紙燈搭配著月光倒也看得清四周。他沒有多想，只是就這麼坐在了長廊，柔軟黑髮輕輕靠在長柱上，他微微瞇上眼，卻沒有感覺到任何困意，只是就這麼靜靜待著——就這麼待到天亮也罷。

他想，明早——他就得離開這裡。

半夜的木屋靜得出奇，牆上的掛鐘隔著幾道門扉，仍能隱約聽見滴答滴答的細聲。健之介從夢中悠悠轉醒，靜靜躺了一會兒後——尿意襲來。他皺了皺眉，掀開棉被，赤腳踩上榻榻米，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迷迷糊糊地朝門口摸去。拉開紙門的瞬間，月光從沿廊外斜斜照進來，淡白的光映出一抹坐在廊下的身影。
「……矢生...同學？」下意識地輕聲喚了一句。

那道身影沒有回應，也沒有轉頭，只是靜靜靠著柱子坐著，似乎已經待了許久。有種說不出的寧靜，也帶著淡淡的孤單。健之介站在原地看著眼前景象出神好一陣子後才轉身回到房內，悄悄從床邊翻出那隻裝著蚊香的小陶豬。

接著，又輕手輕腳地回到沿廊，蹲在矢生不遠處，小心翼翼地點燃蚊香，讓細細的煙緩緩升起，再將那隻陶豬輕輕推近矢生的身邊。微弱的煙霧悠悠繞著圈升起，靜靜驅趕著夜裡看不見的煩人東西——只為讓那個坐在月光下的人，別再被什麼打擾。

他本來是沒打算睡的，只是夜晚靜謐，風又太輕，他閉著眼，思緒一點一滴地轉為睏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地上有什麼被推動的聲音，像是木頭輕輕滑過地面的摩擦，細微卻清晰，在過於寂靜的夜裡竄出，倒顯得格外突兀——於是他在下一秒睜開眼，反射性的防禦讓人下意識地回頭。

「.......唔、」一時間眼眸還沒來得及適應微光，直到那輪月亮將輪廓漸漸照清楚——他看見姶良彎著身子，手裡推著圓潤的小陶豬瓷器，陶豬口中正緩緩冒著淡煙，蚊香的味道則擴散空中。他看見那人的輪廓，寬大卻又小心翼翼。

「......去上廁所嗎？」矢生呼出一口氣，喉頭乾得發緊，他抬起眼，像是對自己在這有些尷尬，於是連帶語尾都有點含糊。

「啊、對，抱歉吵醒你了。」愣了一下，本沒打算打擾對方，但沒想到對方還是醒了。
「看到你坐在這，想說這裡蚊子不少，所以順便拿了蚊香來。」一邊說一邊伸手撓了撓後頸，空氣裡瀰漫著蚊香混著潮氣的味道，有點溫吞地繞在兩人之間。
「你繼續休息。」說著便起身往廁所走去「這樣坐著不會冷嗎……」小聲咕噥給自己聽，隨即轉身回房間。沒過多久抱著一條毛毯回來，沿廊的木地板在赤腳踩過時發出細微聲響，再怎麼輕也沒辦法完全沒聲音。
「你要是要坐一整晚的話，披一下比較不會感冒。」停在矢生身邊，動作輕柔地把毯子披到他身上。

他沒立刻回應對方的問題，只是略顯尷尬地坐著原處，眼神偏開，倒看著有些無所適從。

外頭的雨聲似乎已經沉了下來，他只管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興許是因為睡了過去，他感覺自己有些冷，卻又不至於到真正無法忍受的寒冷——

接著他聽見腳步聲離去，接著腳步聲又靠近，他正想抬起頭，卻感覺到肩上多上一份柔軟重量。

那是一條毯子，厚實、溫暖，像是從誰的床舖上拿過來似。他沒有問為什麼對方會拿條毯子過來，亦沒有主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夜裡坐在這裡。

「.......謝謝。」他只是低聲道了一句謝意，聲音好輕，即便在這無風無雨的夜裡，若不仔細聽也會錯過。可他沒有拒絕，只是輕輕拉了拉毯角，接著將之往下拉了些，直到身軀被柔軟包裹。

溫暖再次從肌膚滲進魂魄，感覺到眼皮再度變沉，這一次，他沒有再強撐。

看著對方終於放鬆下來，這才放心地悄悄起身離開。搓搓手臂打個哈欠，剛才那股突尿意早就沒了。原本打算就這麼轉身回房，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矢生已經閉上眼，呼吸變得細而綿長，似乎又要睡著了。盯著那張臉幾秒後隨即彎了彎嘴角。接著便轉身回房，這次終於沒有再回頭。

不久後，家裡另一個房間的門輕輕拉開了個縫，奶奶也起來上廁所。走過沿廊時瞥見有個孩子靠在柱邊蓋著毯子睡著了，身旁還有隻緩緩冒煙的陶豬。
「哎呀，這孩子……」輕聲嘟囔了一句後回房拿了條毯子，小心地蓋在矢生的腿上便離開。
再過一會兒，媽媽的房門也傳來細碎腳步聲。一樣的廁所路線、一樣停在沿廊前、一樣轉身再進房拿出毯子蓋在矢生肩上，還順手把原本快要滑落的那條拉好。

就這樣，又多了兩條不同的毛毯，靜靜疊在那位沉睡的黑髮少年身上。

興許是因為肩上的毯子接二連三地帶來了溫暖，又或是因為晚餐暖胃，甚至是最一開始泡過熱澡的身軀早就被一寸寸鬆開——他最後一夜好眠。

長廊的木板微微涼意，但被毯子包著，冷意倒顯得剛好。無風的長廊安靜地可以，他在睡夢中微微動了動。大抵是太久倚著柱子不動，單薄的身軀最終支撐不住姿勢，下一瞬，他緩慢地向後仰倒，動作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響，只有毯子被輕輕拉扯的細微摩擦。

幸好，蓋在身下的厚毯子夠軟。

捲縮在毯子的青年沒有驚醒，只是順勢縮了縮身體，像是在無意識間尋找更舒適的姿勢。最後，他微微蜷著，安靜地躺在長廊一隅。

隔天早上，健之介在一股飯香中醒來。
還沒睜眼就先聽見廚房傳來的鍋鏟聲，還有門外偶爾傳來的麻雀叫聲，以及木製走廊有人經過的嘎吱輕響——這些聲音都混合在一起一聽就知道，是在有人的地方，是在家裡。

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被子裡蹭了幾下，才慢慢睜開眼，望著天花板發了幾秒的呆。
「……早上了啊。」喃喃自語的聲音還帶著點沙啞與剛醒的慵懶。
撐起身子抓了抓一頭亂髮，接著走到窗邊將窗戶拉開一條細縫。窗外的天空依然灰濛濛一片，風還是有些強，看樣子颱風還沒離開。原本還想早點起來晨跑一圈再洗個澡，不過看這天氣只得改變計畫。

一走出房門就看見了縮在沿廊的矢生，整個人裹在好幾層毛毯裡睡得很安穩的樣子。
...... 「......噗呵...。」愣了下隨即噗地笑出聲，決定不打擾對方，便輕手輕腳地繞開。
簡單洗了臉刷了牙後，揉著還有點睡意的臉頰，朝著飯香的方向走去。

「奶奶早安，好香喔——」邊揉著眼睛邊坐到桌邊，看著桌上熱騰騰的早飯眼睛都亮了。
「現在時間還早，餓的話就先吃吧。大家都還在睡，颱風還沒走，難得可以多躺一會呢。」奶奶笑著回頭瞄了孫子一眼。
「我要開動囉——」雙手合十說了一聲，然後便端起湯碗大口喝下一口熱湯，緊接著拿起筷子，用白飯把嘴填得滿滿。

是幾聲細微的貓叫聲把他從睡夢中喚醒的。

待他緩緩睜開眼，尚未清醒的視線還有些模糊。輕微地以隻手遮起呵欠，他嘗試起身時，正巧看見一隻毛絨身影從長廊邊緣輕快地跳過，而天色已經亮起——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已經窩在長廊上睡了一整晚。

可想像內的受寒感冒前兆卻沒有出現。

幾乎是在起身時，他看見身上連同底下的毯子微微發出布料的摩擦聲，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身上不知不覺早已被堆上好幾層毛毯。

「......」看樣子不只一個人看見他睡在這裡。

略為尷尬地把毯子一一抱起，他下意識撫摸起自己有些躁熱的面頰，最後轉身回去自己的客房。

回到房間，他先把毛毯一一摺起，最後堆疊放在房間角落。收拾完後，他拾起手機，稍微搜尋目前氣候近況——更新顯示，這場颱風還將持續幾天。

颱風尚未離去，毫無疑問地代表，船隻也無法啟航。

幾乎是在瞬間輕微地嘆了口氣，他正打算放下手機時，才注意到小腿幾處微微發癢。

......果然被咬了嗎。

一邊嚼著飯一邊抬頭看了眼窗外陰沉的天色，想到今天大概哪裡都去不了，開始思考一整天都該做些什麼好。
飯吃到一半，才忽然想起來——

啊、對了，矢生同學。

一早出來的時候還看見他縮在簷廊那裡，裹得像個粽子一樣睡得很沉，不忍去叫醒他。現在呢？該不會還躺著吧？

嘴裡還嚼著飯胡亂喝了口湯一起吞下，接著便蹭蹭蹭地走到走廊上，來到客房前發現矢生已經不在沿廊，抬起手彎起指節在紙拉門框上輕敲了幾下——叩叩叩。
「矢生同學起床了嗎——？」

收拾到一半，他聽見了敲門聲。

那聲音不算太重，卻帶著一種明確的節奏感。緊接著，他聽見姶良健之介的嗓音在門外呼喚。

他微微一頓，低頭瞥了眼自己的小腿——那幾個被蚊子叮咬後浮起的小腫包還隱隱作癢。他下意識把褲管拉上了一點，最後拉開紙門。

「......早安。」微微頷首示意起著招呼，他眼神先是看著面前的青年，隨後又看向外頭的風雨。

「......」對了，今天他也得離開，總不能一直打擾人家家裡。

「起床了正好，來吃飯吧！早餐還熱著喔。」說完就自顧自地轉了個身，腳步輕鬆地往飯廳方向走去。
「對了，颱風還沒離開，所以可能要再待一天——」說到這裡回頭朝矢生咧嘴一笑。
「也算是賺到一天的假日啦！雖然哪裡都去不了就是了。」

門才剛推開，他便聽見對方的早餐邀請，接著是後面那句『多待一天』——

「......」先是微微愣了一下後，他看見姶良爽朗的表情，帶著那種理所當然的自然——過度的熱情讓他沒能立刻回答，最後只是默默跟上對方腳步。

比起昨晚，如今他多少有些熟悉這間房子的動線，跟著寬厚背影走進廚房，矢生踏進餐廳時，正好看見對方奶奶轉身。而同時撲鼻的飯香也擴散空間，那是溫熱而平靜的味道，靜靜瀰漫在這小小的廚房裡。

「您早......」隨後他也輕輕頷首，卻不知道針對自己還要繼續留下來這件事情該怎麼啟口。

「哎呀，早安，睡得還好嗎？」奶奶一邊把裝好的味噌湯端上桌，一邊笑著轉頭看了矢生繼續說「早餐多做了一點，來來、別客氣喔。」
「來這邊坐吧，其他人要晚點才會起床，所以不用顧慮。」已經又坐回原位，拍拍自己身邊的坐墊笑著說。

矢生在桌前坐下時，眼前已經擺好了一份熱氣騰騰的早餐。

捧著一碗熱呼白飯，面前的味噌湯裡漂著些許豆腐和蔥花，接著是煎得金黃的魚和幾樣家常小菜。清淡卻又濃郁的高湯味道交錯在空氣，寧靜地好似不像颱風日一般。

看著面前簡單卻又豐盛的菜色，他輕輕吸了口氣，最後雙手合十，小聲地說了句：「いただきます。」

將米飯放入口中時，溫熱的米香首先在口中散開，姶良家的味噌湯微鹹，菜餚的味道卻很純粹，屬於家鄉味的濃郁從玉子燒擴散，他一口接著一口，儘管速度依舊緩慢，卻又比平時多吃了些。感覺著氣氛逐漸寧靜，矢生抬頭，最後看著隔壁青年，查覺到對方也注意到自己的視線，矢生低聲開口——

「今天......還留在這裡會給你家裡添麻煩吧。」他想了想略為抱歉地看著姶良：「或許有我能幫忙做的事情？」

「嗯？沒這回事啦，完全不會麻煩，真的。」一邊說一邊伸手把餐桌上歪掉的醬油瓶扶正，順手把空的碟子堆到一旁，繼續說「你就安心吃飯、安心待著吧。」
「真想幫忙的話……嗯.........」撓了撓頭認真思考著。
「那就請你待會幫忙給小貓小狗添飯可以嗎？」其實家裡這種時候還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的，大概只剩下這件事情了吧。

他明白，將飼料放進碗中，不過是對方照顧著他的心情所給予的一種提案——可那又如何，他又想，好比什麼都不做又來得好。

「......」還剩下些許的飯菜依舊飄著香氣，矢生看著面前的飯碗，唇瓣被牙齒輕輕咬起。這裡很好，雖然不算寧靜，但無論是這些日常細碎的生活音，又或是不遠處電視播放新聞的聲音，甚至是對方鬆弛的說話語氣，都遠比他在島上的任何一刻還讓他放鬆——他沒有理由，也難得的不想拒絕。

「......我明白了。」所以他最後微微頷首，隨後便繼續垂首，直到把剩下的飯菜食用完畢。

吃過早餐後，碗盤洗好收妥，健之介便招呼著矢生跟著他往後院走去。
「飼料在這邊，來，我拿給你——」彎腰從角落的收納箱裡搬出兩個不算太大的金屬桶，指了指上頭貼著的手寫標籤繼續說著「這桶是小黑的，那桶是小玉的。分得清楚吧？」
「牠們都很親人，不過要小心小黑會衝撞人，但他不是要攻擊你，只是太開心想和你玩罷了。」像是在進行家族介紹似的補充道。

結束早飯，他隨著對方的背影子走到屋後庭院。接著看著青年彎下腰，直到將兩桶金屬圓桶往外拉了些。

「......理解了。」簡略介紹後，矢生輕輕點頭——不難，甚至可以說是過於簡單的工作僅僅聽一次也夠記住。

所以他先是蹲下身，再轉開其中一個蓋子後，將飼料倒入碗中，原本是這樣的。

第一勺還來不及倒完，他的耳邊突然響起幾聲狗叫，隨後是毛茸臉頰蹭上自己腿的微微溫熱——只是不是那傳聞中會衝撞人的狗。

「......」看著同樣凝視著自己的橘貓先是用尾巴輕輕拍過他的背脊，矢生動作一頓，嘴角不自覺地彎了點弧度，他沒說什麼，只是將另一份飼料也添進碗中。

「咦？小玉居然對第一次見的人這麼熱情？」在小黑撲上矢生前成功攔截，抓著狗的同時正好看到貓咪正黏著矢生的腿蹭來蹭去，一副熟得不得了的模樣。
「哇——這待遇不太公平吧，我都養牠這麼多年了，牠從來沒蹭過我兩下！」笑著繼續說「我是不是該反省一下？還是你身上有什麼特別的體質——比如『貓吸引力＋50』之類的異能？」

「......」總覺得被誤會以為是這樣的異能，好像也不是第一次。

將飼料一一倒入碗中，他又重新將飼料罐關上後，推回原先看見對方拿出的位置。他回頭時，剛好撇見外頭的風雨還在肆意吹打，可他現在身處的陽台卻過於寧靜安全——倘若是擁有這樣的異能，那亦是不可思議。

下意識抱起還蹭著自己腿邊的橘貓，他輕輕打了個呵欠，果然昨晚睡在長廊邊還是有些困意。

看著對方抱起小玉的模樣，不知為什麼覺得畫面格外和諧。沒出聲打斷，而是順手拍了拍小黑的背後讓牠安分地蹲好吃飯，確保牠不會撲向矢生破壞眼前的和諧。
「要不要再去補個眠？奶奶說抱著小玉當抱枕總是能睡得特別好喔。」見對方打了呵欠，再想起他昨夜睡在沿廊應該是沒有睡得很好「一整天還有很多時間，也沒有其他的事要做，就再去多休息一下吧。」

聞言，他微微搖頭，只是將名為小玉的貓放在屬於牠的飼料碗前，直到看著貓咪撇向自己一眼以後往前咀嚼。

「如果接下來沒什麼事情，那我就先回房吧。」比起格格不入地出現在陌生人家中，他更傾向將自己關起，只是——

... 「昨晚......抱歉。」想起了自己昨晚就這麼睡在人家家中沿廊，他猶豫了半晌後嘗試啟口：「我......」最後卻像是被噎住似地沒有在講。

原本還蹲在小黑旁邊看牠吃得開心，聽見矢生的話時動作微微一頓。
沒立刻回頭，只是伸手輕拍了小黑幾下，然後才慢慢站起來轉身看向矢生，笑容不再像剛才那樣玩鬧，而是更加柔和。
「你沒做錯什麼啊，不需要道歉，睡在沿廊一晚也不是什麼不能做的事情。」

「......」但一般情況下不會睡在沿廊。

沒有將內心的話脫口而出，他只是低垂著頭，隨後輕輕頷首，直到再次抬起頭時，他只是看著姶良。

「......那麼，我先回去了。」語畢，他轉身便走回去了客房。

目送著對方離開，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站在原地抬頭望了眼天色。風還沒停，雨點敲在網上的聲音規律而沉靜。拍了拍手站直，轉身回屋時，小黑已經蹲坐在門邊，小玉也慵懶地舔著爪子。
「嗯......果然還是不太知道該怎麼相處......」一邊無奈地笑著自言自語一邊關上後門。
不過也沒關係。
給他一點時間就是了。

回到客房時，他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的鬆了肩頭。

先是俯身將被褥重新鋪平，他沒有急著躺下，只是拉過放在一側的書，坐在床邊，順手翻閱起昨晚看到的篇章。

窗外是沒有光的，但還好不算太暗。他讀書的速度不快，只是讓眼在字句間緩緩游移。雨聲仍在，可獨自一人像是回歸到平靜，他已不再感到那麼不安。

而睏意就是在這時候湧出的。思緒被文字牽引著，他緊繃的思緒不知不覺到了極限，接著在某個沒察覺的瞬間悄然鬆開——他就這麼睡倒在床鋪上。

再次醒來時，他還有些迷茫。

仰視著木造天花板，窗外的顏色又逐漸變暗，他起身開了門，最後停在長廊邊看著戶外風雨依然。

「......」雨聲朦朧，他卻只是聆聽著。

「啊、太好了你醒著，矢生同學。午飯時間到囉，奶奶煮了咖哩飯。」在沿廊的另一端一邊走近一邊說著。
「奶奶的咖哩可不是外面隨便能吃到的獨特味道，真的是特別好吃。」一臉得意又自信的樣子，在健之介的心目中，奶奶的咖哩是全世界第一好的。
「我們走吧。」說完這些便笑著轉身往飯廳走去。

「......等、」還來不及開口，自說自話的人便轉身離去，他聽見不遠處似乎有孩童的笑聲——想必是在方才就已經清醒的、對方的弟弟。

嘆了口氣，他回首將房間的燈關上，這才像認命似地走至對方家中的飯廳。

飯廳裡已經瀰漫著咖哩的香氣，熟悉的辛香料味道混著洋蔥與胡蘿蔔的甘甜，從走廊一路留下濃郁的香味。他站在目的地的門邊，頭髮還帶有點剛睡醒的些許凌亂。

「......」其實他不太餓，基本上沒什麼消耗熱量的人大抵都是這樣。

正在桌邊幫弟弟添飯，一抬頭，正好看見矢生站在飯廳門邊。
「哦！你來啦！」一邊將飯勺放回鍋裡，一邊朝矢生笑了笑「剛好，飯才盛好，位置也幫你留著。」
「來，坐這邊，靠窗，風比較涼。」繞過餐桌拉了張坐墊往外推了一點。
「奶奶加了蘋果，甜甜的不會辣。」重新坐回位置上，說完後將自己的飯碗端近。挖上一勺吹了吹後塞進嘴哩，發出滿足的聲音。「嗯——真好吃！」

辛香料的味道刺激味蕾，他坐下時剛好看到一盤也是堆疊的如同小山的白米飯和舖在旁邊的濃郁咖哩。

感覺到坐在旁邊的青年正在大口扒飯，他想了想後用湯匙挖出將近大半的米飯後，轉首看向對方。

「......我不是很餓，這樣就夠了。」儘管味道確實是好聞的。

對於對方將飯分給自己一半的舉動沒多說什麼，只是笑了笑繼續埋頭吃自己的。就在剛把最後一口咖哩扒進嘴裡時，坐在對面的弟弟已經吃得乾乾淨淨，正把湯匙放回碗中，然後抬起頭看向健之介。
「哥哥，前幾天老師讓我們畫家人喔。」弟弟突然說道，聲音裡還帶點沾沾自喜的得意。
「欸——真的嗎？」一邊喝水一邊回應著弟弟的話「我有被畫好看嗎？不要又把我畫成大鼻子怪獸喔。」
沒否認也沒承認，弟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接著轉頭看向矢生。
「矢生哥哥，我可以畫你嗎？等一下和我們一起畫畫好不好？」
那是種孩子特有的坦率與喜歡，沒有多餘的掩飾，不假思索地就將好感全展現出來了。
「你如果有空可以陪陪他，他可以開心一整天——不對，應該是一整週，也算是幫了大忙。」抽了張紙巾擦擦嘴角，看著眼前這一大一小的兩人說著。

將碗裡剩下不多的咖哩吃完，他輕輕放下湯匙。雖然胃口不大，但香氣四溢的咖哩還是讓他將碗盤清空，接著他正慣性地準備起身，耳邊便傳來了兄弟兩人的對話聲。

oO（感情真好。）面色如往常那般沒有多餘的表情，他正看著兩人，接著就聽見自己的名字。

下意識頓了半晌，墨色的眼終於微微睜大，微妙地愣住了幾秒，他正想著該如何婉轉拒絕，最後聽見旁者的話語後，只是垂下眼，最後點了點頭。

「......要去哪畫？」他的聲音很輕，但著實是答應了。

「嗯嗯嗯！！那、那我們去客廳！那邊有桌子也有光，我的蠟筆都在那邊！」弟弟原本就已經興奮地轉來轉去，這下整個人像是要飛起來似的點頭如搗蒜。
「太好了——小湊，要把矢生哥哥畫得好看一點哦。」話都還沒說完只見弟弟小短腿一溜煙地衝去客廳，腳步聲啪嗒啪嗒地留下一串。
「這些碗我來洗就好，麻煩你先去陪我弟吧。」笑著搖搖頭邊說邊將碗盤收拾好端去水槽前。
「快去吧，我很快洗好就過去，他等不了太久的，已經在翻畫紙了。」打開水龍頭拿起洗碗海綿回頭笑著對矢生說。

「知道了。」寄人籬下，他本就覺得能多做點事情就可以少些尷尬，即便姶良一家本就待他客氣，但正因深知自己與對方並不熟識，他只是頷首，隨後便跟著那早已飛快離去的身影離去。

oO（還好這樣的建築建構都差不了太多，客廳並不難尋找。）

輕而易舉便隨著畫紙翻閱的聲響找到年幼的孩子，他才剛給自己找了張蓆子坐下，幾張白紙便連同畫筆一起塞進他手中。

「我也一起嗎？」但他可不覺得自己擅於勾勒線條，又或者說，他對文字以外的事物其實也不過興致缺缺。

「嗯！要一起畫才好玩啊，而且我想畫三個人！」弟弟用力點點頭，說到三個人時還伸起手比了個三的手勢。說完就拿起藍色的蠟筆開始在紙上劃了幾筆，大大的圓圈裡是還看不出輪廓的圖形，臉上滿是專注。
過了一會忽然停下筆來並坐直身體，小小的臉一板正經地朝矢生轉過去。
「對了！我還沒跟你說過我叫什麼對吧！」一邊說，一邊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叫姶良湊，大家都叫我小湊，今年六歲半了，喜歡恐龍和小狗還有畫畫，嗯......還有......咖哩飯我可以吃兩碗喔！」說得飛快，眼睛都亮亮的。一說完便又低頭繼續在紙上畫著，像是給過正式名片的社交動作完成後，就能安心繼續喜歡的事。
健之介這時也進了客廳，直接坐到矢生身旁。
「想好要畫什麼了嗎？」看見對方空白的畫紙笑著問了句，自己也拿來一張白紙和蠟筆。

活潑的孩子永遠都有無限的精力，突如其來的自我介紹讓他一時之間沒有防備，只是一股腦地被動接受了這些資訊，隨後微微點頭，看著像是與小孩示意。

「小湊。」一個看起來稚嫩的孩子可以吃上兩碗咖哩飯？看樣子這個好胃口大概是這個家裡的遺傳。

眼見著眼前的孩子肆意的揮灑創意，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自己要畫些什麼，便看見坐在自己身側的青年。

「......還沒有。」看著對方也同樣拿起畫圖工具，他只是拿著蠟筆，面色平淡。

「畫心情、畫天氣、畫桌上那杯水也行，隨便畫什麼都可以。」邊說著已經開始隨意地用咖啡色的蠟筆在紙上畫了個圓圓的輪廓，看起來像是個戴著草帽的人物。小湊這時也悄悄湊過來看矢生的畫紙，雖然上面仍是一片空白，孩子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反而一臉鼓勵地開口說。
「你可以畫你喜歡的東西喔，不一定要畫人啦。像我之前在學校畫的是一隻會噴火的恐龍，它還會開車欸！」說著就翻出一張有些皺折的畫紙，遞給矢生看。紙上有一頭張牙舞爪的恐龍，車子看起來像是加了履帶的卡車，畫風天馬行空、構圖還挺完整。

「你看，這裡是它的火箭噴射器！」小湊自豪地指著恐龍背後的紅色線條。
「這是火箭嗎？我還以為是它便當盒忘記收進去。」健之介湊過來看了一眼噗哧地笑出來。
「才不是啦！」小湊氣呼呼地鼓著臉抗議「那是噴火專用的！才不會放便當呢！」
「所以說，不管畫什麼都沒關係啦，有時候亂畫一通也蠻有趣的。」揉了一把弟弟的頭髮當作道歉，又轉頭和矢生說，小湊也跟著點頭，滿臉期待地看著矢生，兩雙眼睛一高一低地盯著那張仍然空白的紙。

「.....」眼看著面前一大一小的眼睛閃閃發光，他只是看著那張畫的玲琅滿目的畫紙，豐富的顏色隨著線條勾勒出想像的世界，他只是看著兩人手中的畫紙，最後下意識皺起眉頭。

「......」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好再不動作，他只好拾起一隻黑筆，過了半晌畫了一撇後又一撇，看起來似乎是像一片森林。

矢生終於動筆的那一刻，健之介沒出聲，只是靜靜看著對方紙上的筆觸一筆一筆地勾勒出輪廓。小湊原本想湊上前，卻像是察覺到什麼似的停住動作，最後只是把身子收回，抱著自己的畫紙乖乖坐好。接著三人開始靜靜地作畫，時間像是被悄悄拉長。窗外的陽光從簾子縫隙斜斜照進客廳，靜謐的空氣中只有畫筆在紙上摩擦的聲音。三人之間沒有太多話語，但那份靜謐並不令人尷尬，反倒像是一種自在的共享。彷彿哪怕只是並肩坐著、畫著各自不同的東西，也足夠讓這個午後變得溫柔而平穩。

「我畫好了！」小湊忽然高聲宣布，興奮地舉起畫紙轉向兩人。
畫紙上是三個人影——一高一中一矮，站在一起。每個人都用鮮明的顏色上了塊狀的衣服輪廓，人物簡單卻帶著稚氣的辨識度：中間那個是他自己，嘴角咧開到幾乎貼上耳朵；右邊的是健之介，臉上還畫了一抹標誌性的笑容；至於左邊的矢生，站姿特別挺直，還畫了本書抱在懷裡。
「這是我，這是哥哥，然後這是矢生！」小湊得意地逐個指給他們看，說得像是在介紹展覽會上的重要人物。
「喔～我畫得這麼帥啊？」一邊這麼說，一邊也轉過自己的畫紙
「我也畫好了。」

畫紙上是一隻貓蹲坐在地毯上圈成一團。牠身旁是一隻耳朵大大的小狗，歪著頭坐得端正。
「這是小玉，還有小黑。」指了指那隻看起來很精神的小狗「我還特地畫牠的舌頭黏在外面，那是牠跑太久會變這樣。」
「牠真的長這樣！而且牠舌頭常常黏在外面，我也有看到！」小湊聽完哥哥的說明連忙點頭附和。
下一秒，小湊忽然轉過頭來看向矢生。
「那矢生哥哥的畫呢？你畫好了嗎？」小湊仰著，滿是認真的期待著。
「我也蠻好奇的，你剛剛畫得那麼專心，到底畫了什麼呢？」健之介也笑了笑，撐著下巴朝他瞥過去。

自有異能後，他有多久沒有在紙上書寫或描繪什麼？
矢生陸已經沒有印象了。

將墨色塗抹在紙上的聲音遲疑又緩慢，他低著頭，一筆一筆地塗著自己內心沒有畫面的想像，與其說是已經確定好主題，此刻他倒像是放任自己腦內的無意識。

那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森林，樹林茂密，遠方是一座不高卻孤立的山。整張紙幾乎被墨色佔滿，他沒有畫太陽，也沒有畫遮蔽天空的雲朵，整張潔白的紙上只有茂密的黑色枝葉與重複的輪廓。

他畫得很慢，直到小湊喊他，才抬起頭。

看著年幼的孩子將自己的畫作獻寶似地遞給他看，他隨著介紹理解了圖上似乎正是畫家本人，姶良健之介、還有自己。圖上的色彩大膽鮮明，人物表情生動，甚至連畫中的自己，手上都還拿著一本書。

「......畫得很生動。」他微微一愣，隨後輕輕笑了。畢竟，孩子的直率與想像，他從不討厭。

接著他又轉頭，看了姶良的畫作，小貓與大狗的畫作也同樣貼近日常，但他沒有說話，直到問題最後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低頭看了看那張幾乎被暗色包裹的紙，指尖停在邊角，猶豫了片刻。

「......」最後，他還是將畫作推了過去——那是一片沒有光亮的森林，如同他本人一樣，無趣、陰冷。

小湊湊過去看，眨了眨眼，然後又湊得更近些。
「好像……有點像童話裡的大森林耶，會不會有龍住在裡面？」他歪著頭說，語氣裡沒有一絲害怕，反倒帶著某種小小的期待。
「這棵樹，那上面是不是會住老鷹？還有那種會咕咕叫的鳥？」一邊指一邊說，用孩子獨有的想像力填補著畫面。
健之介一開始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那張幾乎被黑佔滿的畫紙，嘗試透過那些墨色枝葉在讀出些什麼，不過最後他也只是輕輕笑了一聲。

「你畫得很好啊，剛剛那麼安靜，原來都在搞這種大場面啊。」半開玩笑地說著。
「小湊你看，這裡，是不是感覺會有什麼超厲害的寶藏藏在裡面？」接著轉頭加入弟弟的想像指了指畫紙的某處。
「對！然後我們可以一起去冒險，還可以帶小黑當嚮導！」小湊越說越興奮，眼睛亮晶晶地瞪大。
「那這樣小玉就可以當……森林裡的偵查員！」健之介立刻接上「牠那麼靈活，跳來跳去應該很適合去找路、發現線索吧？」
「對對對，小玉可以跳到樹上去看風景，還會喵一聲提醒我們哪裡有陷阱！」小湊跟著笑開，手舞足蹈地盡情發揮想像。

興許是沒有料到孩童的想法會如此天馬行空，他看著湊近自己畫作的孩子手舞足蹈的描述這片森林會有的故事，矢生微微傾向前，像是被孩童的故事所著迷似地也認真聽起對方敘述——尤其他在作畫時，其實並沒有思考這麼多。

與其說是呈現了自己內心的世界，他更傾向將之歸類為他一時興起所描繪的簡單畫作，可當作品產出，能賦予創作意義的，除了作者，便是觀賞者，而他早已很久沒有感覺到這樣的憧憬了。

「聽起來是很棒的故事。」給予了孩童自己內心真摯的肯定，他正欲往前，便聽見隔壁青年啟口。

oO（大場面......？）沒有理解到玩笑話的人只是微微蹙起眉頭，隨後便看著兄弟倆一來我往的說著話。

oO（不過......印象中昨天還有另一個小男孩。）

就在三人還圍著畫作天馬行空地討論著森林冒險隊的分工時，客廳另一端傳來了熟悉的男聲。
「你們三個畫得很開心啊。」健之介的爸爸站在門邊，捲起袖子，一手抱著一籃剛洗好的衣服，另一手搭著正打哈欠的少年肩膀。
「摺衣服時間到啦～剛好大家都在，不如來幫爸爸一下？」
被爸爸半推著走進來的是健之介的另一個弟弟，穿著家居服、頭髮亂翹，看起來像是剛從房間裡被叫出來，臉上寫滿了"為什麼我也要來"。

「哇，稀客耶，連你都被抓來幫忙了？」看到另一個弟弟出現便笑著打趣道。
「欸……我只是下樓拿個水。」被老爸抓來的少年雖小聲抗議，但腳步卻沒停。
「這是我的另一個弟弟，陽翔，平常超愛裝酷但其實人很好的。」轉頭看向矢生稍微向他介紹一下來人。
「少囉嗦……」陽翔小聲反駁，耳根卻明顯紅了，還故作自然地咳了一聲，伸手接過爸爸手上的衣籃。
「然後這是我老爸。」說著起身站到父親身邊又繼續說「怎麼樣？我和我老爸是不是長得一模一樣？」說完和老爸一起笑了起來。
「帥氣是會遺傳的，沒辦法啊！」爸爸順勢揉了揉健之介的頭笑著說道。

「我要摺襪子！我最會摺襪子了！」小湊舉起手眼睛發亮得像在搶工作一樣。
「那我就摺T恤」陽翔悶悶地說了一句，卻還是默默蹲下身來開始分類衣服。
「矢生同學，要不要也來幫忙？」從衣籃內隨手拿起一件褲子和一件內褲繼續說「現在剩下褲子和內褲的選項，要的話想選哪一個？」

幾乎是另類的心想事成了。還在腦中思索著剩餘的另一個人，他的眼眸欲垂，便聽見幾聲越來越靠近的步伐聲響及兩道人影。

「......」原先寧靜的客廳突然變得過於熱鬧，他的手還捧著方才的畫作，如今卻因為場面太過熱鬧而有些緊繃。一來一往地看著隔壁的姶良做著家裡成員介紹，他只是抿了抿唇，沒有回話，直到最後那個問題落在自己身上，他這才微微睜大眼，像是不敢置信對方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oO（內褲？他幫忙摺內褲嗎？）也太沒有距離感了。

「哦！毛巾、還有毛巾，那就麻煩你摺毛巾好了。」從衣籃底翻出幾條毛巾，一邊笑著說，一邊順手堆到矢生面前的榻榻米上。
健之介默默瞥了一眼還剩下的褲子和內褲，心裡飄過一絲"叫客人摺這個是不是有點不太禮貌啊..."的微妙猶豫，不過他臉上沒表現出來，只是自然地蹲下，開始和老爸一起處理剩下的衣物。

「這條是小湊的吧？也太小條了，感覺只夠當手帕！」沒摺幾件，爸爸突然從衣堆裡舉起一條藍底紅星星圖案的內褲，哈哈大笑。
「才不是！那件是陽翔哥哥的啦！」小湊立刻跳過來抗議，臉頰氣鼓鼓的「我的內褲有恐龍圖案，這件明明是無聊的星星！」
「你這個才小條。」陽翔也不甘示弱，精準的在一堆衣物中拉出一件帶有恐龍圖案的甩在榻榻米上。

「不過話說回來，我這條應該可以輾壓你們所有人吧？」爸爸一邊笑一邊一臉驕傲地亮出自己的內褲。
三兄弟立刻各自拿起自己的湊到爸爸跟前看看。
「哇——也太大了吧！像降落傘一樣耶！」小湊誇張地比劃。
「……爸，那個……」健之介憋著笑本想開口提醒說些什麼，但陽翔搶先直接說了。
「是說……老爸，你這條破了耶！」陽翔忽然皺起眉，指了指那條格子內褲的襠部——果然有一個不算小的破洞。
「啊？」爸爸低頭一看，也愣住了半秒繼續說「這不是我最喜歡那一件嗎？什麼時候破的？」

下一秒，笑聲在客廳炸開，小湊甚至倒在榻榻米上笑到翻滾。
「爸爸的內褲要退休了啦！」
「這也太誇張了吧……」陽翔雖然嘴上嫌棄，手卻還是伸過來把破洞翻起來研究了一下，然後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樣不行，這條應該直接辦個告別式！」健之介也開始忍不住邊笑邊說，還故意把那條破洞內褲平鋪在榻榻米上。
「請大家為它敬禮致意——」說著便帶頭立正站好舉起手在額前，兩位弟弟也跟著照做，甚至連爸爸也不例外。

就在一家人正對著那條內褲行禮致意、笑到人仰馬翻的時候，廚房方向突然傳來清晰的女聲。
「你們幾個——！還要玩多久啊？」媽媽的聲音一出，空氣彷彿瞬間凝結了半秒。
「衣服摺完了沒有？都幾點了？待會還要煮飯呢！如果還有時間在那邊開追悼會，就通通都給我去院子拔草！」

原本笑成一團的四個人全都像按下靜音鍵一樣噤聲，姿勢凍結，然後——
「好好好好好！馬上、馬上就好！」爸爸第一個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把那條有洞的內褲捲起來塞進口袋。
「喔對對對、專心摺衣服！」健之介跟著點頭如搗蒜，趕緊坐下來繼續手邊的工作。
「媽媽！我剛剛已經摺了三件了喔！」小湊急忙報功績，深怕被一起拖去院子。
陽翔則低頭不發一語，默默地繼續把一件T恤摺平，但耳根還是有點紅。
客廳裡再次恢復摺衣服的節奏，不過這次多了一種「全員緊急進入工作模式」的默契。只有榻榻米上還殘留著剛剛那一陣笑聲的餘溫，和一點點沒能完全壓下去的竊笑聲。

另一方面——

還沒從邀約摺內褲一事給回過神來，他在腦中先是下意識將此意外歸類給所謂的城鄉差距，接著接過了對方遞來的毛巾，開始規律又整齊地將之堆疊成更小的方塊狀。

oO（可能是鹿兒島人本就沒有邊界感。）正在內心給對方台階下，他便聽見另一邊發生更誇張的小劇場。

「......」幾乎是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顯得過於荒唐的行為，眼前的畫面已經不能以熱鬧歸類，這宛如漫才的對話簡直可以登上大阪難波豪華花月劇場。

瞇著眼望向同校的姶良同學，他在看著對方帶領著剩餘的人進行荒唐的告別式後，將早已摺好的手帕放在桌上，隨後輕輕挪動位置直到靠在牆壁一角，直到聽見遠方的姶良母親開口，這場鬧劇終於停歇。

oO（但或許這就是感情好的證明。）只是比起待在這，他現在又想回客房了。

不一會，衣物全都摺完了，老爸和弟弟們也逐漸散開，小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黏到陽翔身邊去玩剪刀石頭布，爸爸則自顧自地去廚房幫忙打下手。只剩下矢生還安靜地坐在靠牆的位置，身前整齊地疊了一小疊方正的毛巾對比剛剛全家人亂哄哄的樣子顯得格外安靜。
「今天真的幫了不少忙，謝啦。」走過去蹲在矢生身前。
「離開飯時間還有一段，你可以去好好休息一下，晚點要吃飯時我會再去通知你。」拿起疊好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放在同樣折疊整齊的衣服上面後便轉身離開客廳。

「......能幫上忙就好了。」而他聞言，只是輕輕點頭——即便只是幫忙摺了幾條毛巾，他不覺得這算是幫上什麼。

眼見著人都散去，年輕的作家只是緩慢起身，離開前他看著桌上的畫筆，只是隨手收好，最後將那張自他手畫出的畫作一併帶走。

oO（帶回去丟了吧。）也沒有必要留著。

抱著摺好的毛巾和衣物穿過走廊，把它們一件件歸位收妥後，又被媽媽叫去幫忙搬些菜進廚房。老爸正在削馬鈴薯，小湊站在椅子上幫忙洗青菜，不時把水濺得到處都是，惹得媽媽一邊嘖氣一邊笑；陽翔則默默地在旁邊切豆腐，雖然手法略顯生疏但也不算拖後腿。

來到廚房後套上圍裙，接過菜刀熟練地幫忙處理魚肉，家裡的廚房不大，但人多起來卻意外地協調，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接哪個節奏，偶爾互相插科打諢，偶爾互搶鍋鏟調味料，笑鬧聲與鍋碗碰撞聲混在一起，在鍋中熱氣與調味料香氣裡蒸騰著，讓整個家都像煮滾的味噌湯一樣暖洋洋的。

在忙裡偷閒的間隙裡，腦中還是會偶爾閃過那副畫面——矢生靜靜坐在牆邊的模樣，那與他們家熱鬧喧騰的氣氛幾乎是兩個世界。不是格格不入，而是就像一幅安靜的素描被放進了滿是顏料的畫室，沒被打翻，但總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oO（他會不會覺得太吵了啊……）嘴角輕輕翹了一下，在心裡暗自想著。
——不管怎樣，他有好好摺完毛巾，還說「能幫上忙就好了」，那就夠了。
想到這裡，熱鍋上的油剛好發出劈啪聲響，思緒被拉回，聳聳肩繼續專注地將魚皮收刀片下。

推開拉門的瞬間，客房裡的空氣依舊和離開時並無差異，感覺著木地板微涼，他先打開室內燈光後，這才輕輕闔上門。

方才在客廳的場景他仍不時想起，儘管那些笑聲與交談不算刺耳，卻莫名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疲憊。

將方才拿走的畫紙被隨意擱置在圓桌，他揉了揉眼角，最後抬手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重新覆上的睏意讓他將身體隨著慣性往後一仰，直到讓眼眸停在天花板上。

將方才拿走的畫紙被隨意擱置在圓桌，他揉了揉眼角，最後抬手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重新覆上的睏意讓他將身體隨著慣性往後一仰，直到讓眼眸停在天花板上。

「.......」反正回去後便不會再相見了，他想。

儘管因為對方的異能緣故，他聽不出窗外的無風無雨實際剩下多少風雨；倘若再仔細聆聽，也只剩細碎的聲響。而多虧那些白噪音，矢生沒有抗拒那份昏沉的睏意，只是閉上眼，任由它將自己緩慢拉入又一場淺眠。

看了眼掛在牆上的老式時鐘，隨手解開圍裙掛回原處，擦了擦手。
「我去叫矢生同學。」對媽媽說了一聲，便轉身往客房走去。
靠近客房時發現拉門沒有完全關死留了一小道縫，下意識放輕腳步，先是抬手輕敲兩下門框，沒聽見動靜才探頭望了進去。燈還亮著矢生就躺在榻榻米鋪上的墊子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見此情景，放輕腳步悄聲地踩進房裡，沒有立刻開口叫人，只是走到對方身旁蹲下。睫毛的陰影落在眼下，嘴唇沒有抿緊，整張臉都柔和許多，和平時那種滿是防備，不容人輕易靠近的矢生有些不同。

「矢生同學。」看了一會才出聲「晚飯好了哦。」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