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重的喘息聲)
「好多了嗎?對您用上這麼直接的方式,還要請您多加諒解,實屬難為之舉。先向您道過歉。」
(逐漸緩和的粗重喘息聲)
「那麼我再重述一次先前的問題:您是否記得身處七十三號研究所時的情景?」
(一陣安靜)
(一陣夾雜顫抖的吐息)
「能夠回答嗎?或者,不願回答、抑或無法回答?」
(變得壓抑的吐息)
「都沒有關係。我無意加害於您,只不過是希望瞭解,是什麼造成您被收購、又是什麼造成您被遣返。」
「⋯⋯麼。」
「您已經注射過鎮靜劑,多提高一些音量應該也沒問題。」
(一陣安靜)
「⋯⋯為什麼、」
「嗯?」
「為什麼你這個人能這麼、這麼不當一回事地問出來⋯⋯」
(一陣安靜)
「這句話的功能是反問嗎,或者,只是您情緒宣洩的出口?」
「⋯⋯」
「是後者的話,沒關係。」
「⋯、⋯⋯」
「也要請您諒解,我雷卡勒・克拉夫曼,亦即舊日月宗的『巫咒』,年資及歷練上的生疏或許會讓您感到不快。我個人而言,雙方直白對話會是壓力最小也最高效率的做法。」
(一陣壓抑的安靜)
「⋯⋯⋯⋯⋯⋯⋯⋯⋯⋯你還知道自己是個孩子啊。」
「正如您所說。這副身體距離國際泛用的成年標準確實還有一小段落差。」
(一陣安靜)
「⋯⋯退貨。」
「退貨?」
「⋯⋯⋯⋯對、就是退貨。」
「那是因為什麼呢?」
「還用說嗎、當然是病的關係⋯⋯」
「嗯⋯⋯如果您能詳細說說,那對釐清來龍去脈的工作會大有幫助。能不能告訴我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
「嗯?」
「那陣子每隔兩三天就要抽一次血。」
「嗯。」
「記不太清楚了⋯⋯但應該是因為不舒服,發作變得很頻繁。」
「嗯。」
「⋯⋯那些人給我打的應該都是安眠或麻醉藥。他們沒有想管我的死活。」
「這樣啊⋯⋯」
「我不曉得。不過他們清點血包的時候,走廊外面偶爾會有⋯⋯⋯⋯你們⋯⋯都怎麼稱呼那些怪東西?」
「⋯⋯您是指『不可名狀』?也有一些人使用『魔鬼』、『惡靈』或者『髒東西』來稱呼。」
「嗯。總之⋯⋯我大概、還是知道那棟研究所在幹什麼。但常常抽血的那一段過後,某天應該是⋯⋯管理我的人就把我送離開那裡了。」
「⋯⋯感謝您的證言,郡丹先生。」
「⋯⋯我可以走了嗎。」
「唉⋯⋯像您這樣這麼排斥與我交談的人,自我開始接洽舊日月宗的事情起,還沒有見過幾個。今天也算是長見識了。」
「小孩不像小孩。很可怕。」
「常有人這麼說,不過這麼直白的沒有幾次。」
「⋯⋯⋯⋯⋯⋯」
「請別擔心,並不是在苛責您。」
「⋯⋯⋯」
(輕柔的嘆息聲)
「今日找您前來,確實是由於我個人的好奇心。」
(一陣安靜)
「⋯⋯為什麼對⋯那種地方有興趣?」
「與其說興趣,這回事說起來有點冗長,但要是您願意聽的話,我也不會吝於分享。」
(一陣沉默到可怕的安靜)
「⋯⋯開玩笑的。請別那樣看著我。您長得與我認識的一名故人實在太過相像,要是再被瞪得久一些,我怕自己的言詞上會有失分寸,屆時又惹得您症狀發作的話,歸咎責任可就真的要落到我身上了。」
「⋯⋯⋯⋯⋯⋯⋯⋯。」
「與其說興趣,不如說──很簡單的一回事。作為一名幼時格外無力的戴環者,直到近幾年,我才有餘力、以及足夠的財力與權力追查我那些被有心人悄悄私下賣掉的血漿樣本。」
「⋯⋯⋯⋯?」
「看您的樣子,看來我所說的遠遠沒有讓您信服啊⋯⋯」
(按鈕扳動的細響)
(短暫沉默後顫抖的呼吸聲)
(按鈕再次扳動的細響)
「這片玻璃窗相當地厲害呢,少說就有純粹透射、半反射、全反射三種模式,還有一些我至今都還沒嘗試過的神奇機能⋯⋯不說這個了,實際看到之後,您願意相信了嗎?」
「⋯⋯⋯⋯⋯⋯⋯⋯還問幹嘛。」
(輕柔的嘆息聲)
「⋯⋯好吧、好吧、好吧。再這麼下去,我也不好繼續問您那些比較敏感的問題了。就算是我,心力這種東西還是有其上下限存在的。」
「⋯⋯⋯⋯?」
「來聊些別的內容吧。」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您住院多年,可能不清楚近幾個月發生的事情──例如說,有一些可疑的匿名信件在社會上流通,並造成了一系列污染事件。」
「⋯⋯⋯⋯⋯⋯」
「這之中夾雜的一些訊息其實很有意思⋯⋯例如,作為常人眼中所謂『此世間錨定認知的點』,我們存在的意義究竟為何、對於如何定義自身又該如何思量云云⋯⋯」
「⋯⋯⋯⋯⋯⋯??」
「我也覺得這些問題稍嫌哲學了一些。不過以其他角度來看,更應該關注的是⋯⋯對,『為什麼』以及『為了什麼』,動機、與目的。」
「⋯⋯⋯⋯⋯⋯」
「其與掩蓋其上的污染信件有什麼關聯是其次,我個人這麼覺得。事實上,以我能夠動用的人脈及資源上,要查出所有癥結的關聯還是需要更長一些時間的。」
「⋯⋯」
「因此──也不完全因此。但我著急著找您來問詢的邏輯確實與此大略一致。」
「⋯⋯⋯⋯⋯⋯⋯⋯、」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溫達斯・郡丹先生,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出生,履經歷未記載,現知於長期住院以前曾任書面翻譯類職務,甫出社會的四至五年間一切消息不明,求學期間雖成績中上、出席率卻平均低落,戶籍變動的明顯節點為一九九二年──」
(椅腳用力刮過地面的淒厲聲響)
「──原姓『修瓦澤布勞因』。驅魔人『荊棘』即已於去年殉職的拉妮雅圖斯女士其親生兄長。溫達斯先生。這就是我所能調查到的部分了。」
「⋯⋯⋯⋯⋯⋯⋯⋯拉妮?」
「您先回座吧。雖然我猜想您應該不知情,也無意以此作為交涉材料⋯⋯⋯⋯看您的模樣,大略也不管用吧。」
(一陣冗長的沉默)
「⋯⋯我⋯⋯不太記得以前的事了。」
「沒有關係。」
(另一陣更冗長的沉默)
(煩悶的嘆息聲)
「人類何苦為難人類,您說是不是呢,先生?」
(一陣呼吸漸漸加快的沉默)
「⋯⋯我不曉得。」
「很巧,我也不曉得──不論是如我這種異物是否真的還被承認為人類、抑或自認勝者因而質問此世的那方、還是在苦海之中泅泳掙扎的孩子們⋯⋯」
(一陣安靜而壓抑的沉默)
「⋯⋯⋯⋯⋯我不是很確定、但好像有⋯⋯想起來一點點。」
「⋯⋯啊、研究所的事情嗎?您慢慢說就好。」
「⋯⋯⋯⋯⋯『計畫P』。」
「『P』?」
「⋯⋯我可能⋯⋯有問過⋯⋯那個話最多的研究員。」
「您問到了些什麼呢?」
「⋯⋯⋯⋯⋯⋯⋯⋯『潘朵拉』。」
「喔⋯⋯?因此的『P』?」
「⋯⋯大概。」
(一陣安靜到壓抑的沉默)
「⋯⋯嗯。好。感謝您的證言。先生。」
「⋯⋯⋯⋯你相信?」
「我有什麼理由好不相信的呢?是呢,要是我不相信,那麼還有請我們的蒙太奇專員探測一遍潛意識的手段,但他本人恐怕不樂意至極。」
「⋯⋯⋯⋯⋯⋯。」
「請別擔心。我不打算對您那麼做,畢竟世界上恐怕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這種事情了⋯⋯而讓當事人為了自己的求知慾再去揭開過往恐怖的創傷,這種事可不是人辦的。」
「⋯⋯⋯⋯⋯⋯⋯⋯⋯⋯」
「呵呵、您看起來一臉像是覺得我怎麼還有臉說出這種話的表情。確實。但對於有症狀在身的您,最極限也就是像這樣口頭詢問了,不能再多、也不會再多。還請您安心。」
「⋯⋯。」
「否則在我的認知中樞裡、那些記載人性舉止細項的優先度是會被逐漸壓低的。」
「⋯⋯⋯⋯⋯⋯你果然還是很可怕。」
「這⋯⋯實屬抱歉。我能說什麼呢。唉。畢竟我確實在心智年齡測驗上測出了可能和您現今差不多的數字,這也並非我生來就能選擇的。讓您感到受壓迫的話,只能再一次說聲抱歉了。」
「⋯⋯⋯⋯⋯⋯」
「好的、好的、好的。那麼本次的談話就到這邊為止吧──最後一句嘮叨,還請您⋯⋯不用謹記、但求放在心上。」
「⋯⋯⋯⋯?」
「若您身心都穩定下來了、且又有想起些什麼的話,歡迎再次找我聊聊。電話撥給醫院的人事處轉零零零分機就行了,會再有人帶您上來。」
「⋯⋯⋯⋯不能⋯⋯紙本繳交嗎⋯⋯?」
「為了避免認知污染風險,不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