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利剪刀割裂布匹，粗糙纖維在垂直邊角徒然彰顯盛事，又被打火機融去、安份地服貼直線，科特・馬格努森不顧常理、跨坐於長凳，自肩頸哀號間弓著背壓平了尺，以易掉碳粉劃出金屬的下個去向。

　　縱短髮邋遢，他那雙手依舊格外整潔。修長指節隨年歲變得虯結分明、褶皺難掩，可那雙放慢了步調的指掌仍仿著曩昔靈巧，攜帶曾自筋至骨洞悉——如今還徹頭徹尾掌握——的張蜷翻挪擺弄工具，若多年以前更加熟稔地在臨時紮的營帳前擺弄槍械，指甲亦剪得短、銼得圓，用了勁也無法在任何瘀痕外割裂皮膚，斂盡鋒芒與意氣。他將布料裁整、捲起、擺在距門口有些距離的架上，又轉頭自腿側捏起一疋格紋布，循著肌肉記憶提筆標上諳熟尺寸。

　　而後想起這份數據早該作廢遺忘。

　　馬格努森家沒什麼裁縫歷史，他自身便是第一代，從養女每次學習刺繡時睜得圓圓的茫然雙眼看來，亦會是最後一代。淵源是少年與破褲管面面相覷後自力自強、起因是大清早便敲門要他縫扣子的損友，即便他從未留情，以好幾個針孔戳來對方不再要他反覆處理的襯衫鈕釦，替人修補的習慣已戒除不了。溝通絕非他強項，願意來此訂製衣物者自然稀少，可總會有那麼一兩個顧客嘗試便偏好了，偏好便適應了，適應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帶著一模一樣的尺寸與各式要求回訪，不約而同地笑他緊蹙眉宇。

　　直到他們再見不到他偶爾收得太顯眼的線頭。

　　「媽的，」他在裁剪的前一秒驀地停頓，而後仗著室內無人恨恨地痛罵。「陰魂不散的老屁股。早晚把你那張破地圖撕了做毯子⋯⋯。」

　　嘴上撕嚙著不可能換來知情應答的字句，他起身扔開肩頭刮蹭半天的布尺、將手裡壓根沒捏熱的布料拋回原處，大步朝前、朝外，用力推開裁縫鋪的門。

　　今日的小鎮也寧和，向來如此、未來不改，坐在台階的男子與女孩皆是熟面孔，一紅一藍兩顆腦袋瓜相差了二十餘歲，還能有一句沒一句地談天説地。

　　烏莉卡穿著剛買的靴子，上頭吊飾隨著快樂踢腿叮叮噹噹地響，讓人忍不住猜想一條條細鍊會在第幾次晃蕩間徹底打結。魚尾辮梳了又梳才於腦後順利成形，柔軟髮尾反覆勾上後背緞帶、分離、又輕巧掛了回去，他早前剛把小孩子拎到鋪裡時已經如此，現在再看，依然看不出這是什麼遊戲、對方又得了幾分。十句日常提醒中，聊天聊得正開心的女孩總會遺忘兩三句，寬和熱情得令人頭痛，如今又和不陌生但相當可疑的傢伙説話。

　　藍髮的男子聽見動靜、瞥來一眼，嘴上還含著笑將剩餘言語道盡。

　　「烏莉卡，妳覺得人有幾隻眼睛比較好看呢？」

　　他在甩上門的最後一秒伸腳抵住門板，緩著氣緩慢闔上。

　　「天殺的克里斯托佛霍夫曼——」入耳字句還未譯作腦海理解的模樣，男人一見再見此情此景，不消思索便捲起衣袖，餘光裡浮現一抹藍便覺牙痠手癢、恨不得拿眼前這被吹了又捧的臉用力撓一撓。「去⋯⋯把你的尊臀挪開十公分，還有，我女兒的五官數量不用你關心。」

　　若不是有未成年人在場，他便要舉起線剪、高聲威脅要塞進講著眼睛的傢伙屁眼——當然，他不可能真正將吃飯工具用在無關緊要的事上。可惜某個小朋友正一邊高興地喊爸爸、一邊歪七扭八地往他腿上躺，讓他揍不動更罵不得太過悠哉的不速之客。

　　「哦，早安，科特，」半點後輩自覺都沒有的臭小子直呼他名字，面對怒氣沖沖的模樣亦不為所動，唯一稱得上識時務的行為便是沒跟著歪斜湊來。「近日是不是壓力有點大？比起上次見面，睡眠品質好像變差了。」

　　「關你屁——跟你無關，」聽見女兒咯咯笑時便明白自己收斂言語的努力全無用處，科特重重地嘆息，將手按上孩子頭頂，留意著沒弄亂髮型。「説了幾次別來煩我、別來煩她，可惜你和奇形怪狀的玩意越來越像，已經聽不懂人話。」

　　他自是明白那人口中衰敗，其後凋亡也絕不陌生，卻更無偕同為這些鎮上見了又送的事議論歎惋之必要。觀察、檢測、服藥，現下需做的事與轉行前執行任務沒什麼兩樣，都是蹉跎著按部就班、止水的日子裡充當彈藥火柴，而眼前不受歡迎的人那時在眼周晃，如今尚陰魂不散。孩童體溫熱騰騰地熨在無恙手心，他還是忍不住揉了揉梳得滑順的髮，看幾根較短的赭絲俏皮掙脫長辮、偎在指間。

　　「我忘記把客廳的冷氣關了，烏莉卡，」他在疑惑注視下隨口撒謊。「幫我回去把它關上，或者待在那兒多吹一會⋯⋯好嗎？」

　　可惜一起生活了四年，女孩根本不用特意學習就能知道家長什麼時候誠實、什麼時候拐彎抹角，眼珠一轉就要替他回憶今天出門前到底有沒有握過遙控器。

　　男人只能試圖賄賂：「我今天下午就縫妳要的那件裙子。」

　　「那打勾勾，」乖小孩則嘗試討價還價。「我這次想要紫色的，淺淺的那種。」

　　儘管到時候得拿著一整本布料問半天，才問得出「淺淺的」到底是指什麼顏色，他還是乾脆地點頭答應、探出小指，見到養女歡呼時沒壓下嘴角笑意。

　　「別再廢話了，」目送快樂背影跑遠，他的笑容死得格外快，毫無邀請被晾在一旁的霍夫曼入鋪小坐的打算，沒好氣道。「趕緊把話吐一吐就滾。」

　　「我恐怕沒辦法達到你期望的效率，馬格努森前輩，」克里斯托佛這時候又將忘在腦髓的字彙撿出來拼湊了，顯然為正事而來、又不覺得多麼緊急，見裁縫真正捏緊拳頭仍然不改隨和，抑或傲慢。「既然你一無所知，這幾天大概沒用到通訊器？」

　　於是退休隊員不得不聽進一耳保密資訊：無故損壞的訊號站和監視器、無理傳播的邊境謠言，聰慧者闔眸、愚昧者鑽眼，偽神在天際矚目、虛神於口齒凝望，總是隱蔽、總是正確、總是傾盡所有為了一切，聽得他心煩意亂，將老舊皮帶摳了再摳，人造皮革的碎屑掉滿門口地毯，骯髒多餘。對方那雙腿早超出臺階範圍，隨心一晃便立於小街，勉強被俯視時也若仗著旁者不曉的知識睥睨，閒適得富裕。後輩的嗓子低而緩，説起祕辛猶如呢喃床邊故事，可惜他不可能是熱愛虛妄的誰，眉頭只蹙不舒，捏著鼻樑、趕蒼蠅似地擺擺手。

　　他不覺得那人能從中得到什麼。

　　「我用不上方舟的內部通訊，這裡也不是邊境，」男人嗤了聲。「那什麼『眼睛越多越得神寵愛』的狗屎謠言簡直是吃飽太閒。比起耽誤普通老百姓的工作，大科學家，你還不如在被我捅出新眼睛前滾去做有用的事。」

　　霍夫曼不以為意地笑笑，逆光瞳底罩著帳眼簾遮成的陰翳。

　　「別這麼説，科特，你怎麼會沒用？」自口袋掏出小巧紙包，後輩一副熟稔模樣、將它塞進自己手裡。「至少你破壞設備的嫌疑被排除了——既然答應過不能送烏莉卡糖果，這些小東西就給你。」

　　「快滾吧。」

　　不聽人話的人達成目的，終於捨得滾遠，好似此行真的只為踩著他底線八卦。左耳蒙著的跫音由霧靄徹底吞噬，街坊一如既往的嘈雜亦成為唇瓣，一塊塊濕潤肉體在餘光無聲翻捲、展翅、翕動，集為一口漸強的鐘，悶得他腦殼嗡鳴、鼻腔共振，久違熟悉的鈍痛隨心跳有節律地敲擊額側，於謬誤舊址舉辦無人參與的祭儀、沒人懷念的葬禮。指節頂著耳後，科特閉著眼，開始回想身上有沒有止痛藥之類的玩意，移動間手上的油紙包發處響亮噪音、沙沙地刮進右側。

　　吸著逼仄的氣，他把絕不可能餵女兒吃的糖果包打開，裡頭卻是幾顆熟悉得惹人發笑的特效藥。

　　「操。」

　　這聲罵在左耳裡震得他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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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克中出借奇蹟男子克（什麼稱號）跟有夠怒的科特踏取．．．！意外牽了一個很有淵源的關係，退休老杯藉著還在任職的同僚之口得知一些神祕消息還有藥可以拿真是三生有幸 另外也請大帥哥千萬小心屁股．．．（什麼急轉直下的言論

喜歡科特中的寫作風格！！！繾綣卻疏離，典雅又清美，雖然有髒話（？）但也不讓讀者覺得粗俗，敘事的故事性鮮明強烈，人物性格突出飽滿，雖是有雕飾的類型但也很能讀出身為寫作者的自覺，不會一味堆疊密度而影響了閱讀體驗…………烏莉卡怎麼這麼可愛（唐突沒營養感想

憤怒老杯還有討價還價小女兒真的好可愛，奇蹟男子同僚(啊？)在旁的安然顯得老杯的憤怒無處安放但又好和諧

hoi_polloi: 救命，媽．．．媽咪！是雙修大師媽咪中！（自己發明新稱呼？
怎麼可以獲得盛讚也太榮幸了吧我看見留言直接愣半天好震驚（震驚） 好好笑講到有髒話就赫然驚覺自己超少寫會罵髒話的角色不免覺得很有趣．．．如果不會跟其他行文太割裂就太好了！！真是很感謝感覺被打了一劑自信針現在走在路上也可以抬頭挺胸
我愛寫卡哇伊小女．．．好耶．．．

foxsay2022: 他們父女互動真的是烏莉卡包容比較多我要笑死好奇怪的關係 奇蹟男子同僚（？）老神在在在那裡看老杯十年如一日毫無作用ㄉ罵半天．．．雖然科特很不想承認但完全是老熟人ㄌ！

這是什麼夢幻聯動！可以看到科特跟克里斯托佛的互動！一來一往有點互不相讓的感覺，真是太可愛太有趣了
我是學人精（？）我也要說討價還價小女兒超可愛！！感覺平時經常有類似這樣的對話，好喜歡這種生活感！
前面描寫科特裁縫的畫面也非常優美……！
科特中的文字充滿畫面感和真實感，就像裁縫的針線和布匹一樣，繡出了栩栩如生的篇章，每行字句都不可或缺
好讓人期待後續的發展！感覺這次的標題似乎別有深意（？）

levi01231: 列維中．．．捧起來輕輕啾兩口 （怎騷擾人
有機會跟克里斯托佛互動真的是三生有幸我對著文檔喘很久（？） 兩個人交談起來意外很喜感可能是科特太介意克里斯又太不在乎反而形成某種反差萌
怎麼大家都誇小女那我也要説她很可愛 或許前置裡科特主動要幫忙喝牛奶就是曾經討價還價的結果．．．！寫一寫想説大家都在很認真處理任務或掉ｓａｎ結果我在這裡不知道幹嘛　真的是老杯帶女文手
實在是謝謝列維中用心又漂亮的留言．．．＆標題！好ㄟ有人要跟我聊標題（挽袖子　在閱讀主線的當下就覺得監視器減少＋受汙染者觀念裡的眼睛增加同時被提及很值得玩味．．．因為角色關係沒辦法摸到但是用標題ｃｕｅ一下這個閱讀心得

好想繞著小鎮走三圈昭告天下本人有幸在私噗用vvip座位讓如此美文先行洗滌過我的眼睛 趁著科特中在留言分段張貼又重新閱覽了一次，無論幾次我都想讚美科特中在美麗的行文中兼具了觀賞性與生活中的煙火氣的平衡，沒有宏大的敘事，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情感聯接和互動都在精雕細琢的文字下自然而然地發生，好喜歡關於科特在生活細節上的描寫，每一個文字都是如此準確填充著他血肉的細節，討人嫌的脾氣、礙於生理狀況的暴躁和面對烏莉卡不自覺軟化的稜角，他正因這樣的矛盾而真實⋯⋯我好愛您，沒想到居然真的可以攀上關係藍髮男真是祖上積德，俗話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換來科特今生的暴揍 你甚至把這個彩蛋寫成全文三分之一的戲份我真的抓狂&意識到奇蹟男子是什麼梗後好想咬你我咬咬咬總之我真的好愛你⋯⋯

qhzy007: 救命我以為我在私噗裡面被誇到飛起來已經很夠了，結果克中居然還壓著這麼多漂亮文字？？？蝦？？？（蝦）不知道為什麼每想到這就是最後的小鎮最後的人群就很想要努力寫人與人的交會，可能是一種物以稀為貴（什麼）更可能是在侷限的空間裡有所往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如此這般．．．第一次寫科特這樣外殼又硬又脆的人所以每次描摹的嘗試能夠被肯定真的好開心 可以跟克中牽關係才是中樂透頭獎喜歡到一個不行＆五百次回眸換今生爆揍超級無敵好笑救命？？？我一開始真的以為只會是小小彩蛋．．．沒想到．．．人與人的往來是不可免的我必須用力寫（被渴望綁架的中之
你咬我那我只能用力咬回去了吧禮尚往來 我才是阿姨洗鐵路都還沒有對你的超級巧思＆美麗片段尖叫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