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先前留下的印象，萊昂德羅先生顯然是位說到做到的行動派，她很快就收到來自對方的聯絡。

花了點時間馴服手機與通訊軟體，會面地點最終敲定在暴食國——你很難否認，要是想坐下來好好聊聊，美食餐廳遍佈的西中城顯然完勝暴政光榮和姆都。

遵循著地獄住民無論何時都能順便做委託的優良傳統，兩人來到了雅加婆婆的店裡。

男人依約提前來到了店裡，正如初見時的禮貌，萊昂德羅堪稱是一絕的紳士，很難聯想到他前陣子還在傲慢國內邊做麵包邊揍弟弟的事。

「莉迪亞小姐，能那麼快就收到您的回覆，我真是榮幸。」點完餐，萊昂德羅先是禮貌地寒暄幾句，隨即將話題直導到核心。「首先，讓我向您介紹，我的雙胞胎弟弟，布魯諾。」

「……關於他的死因，對我來說是件非常難啟齒的事，我的意思是指實在是太丟人了，他交友不慎，跟不入流的渣滓廝混在一起，最終落得被對方殘忍殺害的下場。」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會，綠眸凝視著莉迪亞，彷彿期待她一同譴責那個不成器的弟弟。

「後來，為了這唯一的蠢弟弟，我替他報了仇，也來到地獄。」至於自己的犧牲，他卻輕描淡寫地帶過。

和數量可觀的圍觀群眾不同，莉迪亞尚未有幸領教兩兄弟相處時的大場面，萊昂德羅的形象暫時得以保存，在她看來，對方毫無疑問是名舉止得宜的紳士。

「的確是……不太好開口的原因呢。」

「看來您的弟弟缺乏看人的眼光啊。」雖說她鮮少出入社交圈，但上流社會中的風流傳聞實在過於普遍，很難不聽說一些。因此，儘管對方用詞極為含蓄，她仍很快地反應過來。

「通常來說，比起情愛，人們總更重視權勢與名聲，能遇上那樣的對象，也許反倒是一種才能。」很難說這話是誇讚還是拐著彎的批判。她只是笑了笑，拿起桌邊的檸檬水。

「很難想像強悍如您，會單單因報仇而受到傷害。」能制服並掌控人群的人，怎可能沒點實力。

「其中有什麼故事嗎？」

「……您還真敏銳。」萊昂德羅輕笑一聲，在此刻隱瞞並沒有必要，他坦然道：「當時的我一怒之下便與邪神締結契約，以生命作為代價，換取那個膽敢殺害我弟弟的混蛋永世不得超生的折磨。」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地獄的存在，如今看來，這筆交易頗划算的，至少在這裡，我跟弟弟不會再跟那個渣滓相遇……」完全不避諱表達出對殺害弟弟的仇人的厭惡，萊昂德羅繼續說下去。

「後來的事就與所有人同樣，死後，我來到地獄，同時，與邪神的契約帶來了意外的禮物……」說著，他的指尖輕輕地滑過自己那被侵蝕的左臉。

「與我所得到的相比，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代價，不如說，我挺享受現在這樣。」男人坦然承認自己的扭曲，綠眸中閃過一絲病態的愉悅。「每當我的弟弟看見這傷痕，流露出真切的自責與愧疚，我的內心便會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

話說到一半，他停了下來，男人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頭了。「抱歉，失態了，我的故事先到這裡吧，接下來，我想聽聽莉迪亞小姐您的事。」

「您真是，非常為對方著想。」她輕聲嘆息。

對於邪神與契約未置一詞，莉迪亞沒有興趣指摘他人的信仰。而在關鍵時刻，比起虛無縹緲的祈禱，選擇明碼標價的交易是可以理解的選擇。

比起這些，男人不經意間透露出的危險氣息更能牽動心神，尤其是最後的未盡之語。若對方曾留心注意，可能會發現白髮女子始終保持著的溫婉笑意之下，首次出現了縫隙——那是和某人產生了共鳴、理解的欣喜。

好在萊昂德羅及時打住，連本人都還沒能察覺到這份異樣的情緒，話題便轉到了她身上。

「一時半會真不曉得該從何說起……」思索片刻後，她決定效仿對方開門見山式的說法：「姐姐她是位非常出色優秀的人。」

「我是她唯一的缺陷。」

「我從小就沒能顯現出任何天份，是個庸碌之人。」她平靜地道：「更別說還有副糟糕的身體，魔鬼般的慘白色、時而連呼吸都難以承擔的虛弱臟器……」

「姐姐就不同，她繼承了家族代代相傳的醫術。」說到這裡，她眼中浮現出朦朧的光輝，卻很快又黯淡下來。「擁有崇高的天賦，卻把太多時間和心血耗費在她無用且不知感恩的妹妹身上。」

「明明只要拋棄她，就能擁有完美的人生，這個人真傻。」近乎冷血的點評，彷彿話裡說的不是自己。「幸好她可悲的姐妹在被病魔折磨至發瘋前，總算開了一次竅。」

「幾毫升箭毒木的汁液。」她微笑，「異國商人總是相當善於擡價，但很值得不是嗎？一點微不足道的金錢，讓死人回歸地獄，活人獲得光明的未來。」

「哎呀，我覺得您是個很聰慧的人，要是我的弟弟有您萬分之一的聰明就好了。」

身為同樣亡者，甚至是同樣藉由自殺來到地獄萊昂德羅並未對莉迪亞的選擇加以置喙，反而由衷讚賞。的確，要是他的弟弟有如同莉迪亞的聰敏——能意識到自己對長兄只是累贅，萊昂德羅在控制弟弟時就會更加輕鬆了。

「令我在意的是，您的姐姐沒有跟上來。」顯然，莉迪亞的姐姐在她過世後仍選擇留在塵世，這對將弟弟視為所有物，以至於死後都得佔有的萊昂德羅而言，是件頗為有趣的事。「我們並沒有在這裡見到她，這是否意味著她接受了您的『好意』，抑或她對人世的留戀，終究勝過了對您……」

「希望這個問題不會冒犯您，您覺得妳們姊妹感情好嗎？」

「作為一名醫生，克服眼前的死亡是理所當然的。」她反倒為對方的疑惑感到驚訝。

至於後續的問題，她的回答顯得有些拖沓，或者說遲疑？比起回應，莉迪亞首先對你的問題感到迷茫。 感情——愛、恨、喜歡和討厭，這些對她而言太難理解，更遑論辨別。

「感情好的定義是什麼呢？喜歡對方、彼此相愛？」她輕聲開口，背誦一段爛熟於心的文字。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

幾秒後，她似乎有所定奪。「莉莉亞經常說她愛我，而根據對她的了解，這大概不是謊言。」

「我想我也應該愛她，但好像……並沒能做到。」

偏頭看向桌對面的人，莉迪亞給了你一個自己也不能解答的問題：「她的陪伴令人心生愉悅，又因她的存在痛苦萬分，時而想伸手擁抱，時而想毀滅對方——這麼說來，該算是感情不好嗎？」

對著你默背出的句子，表現出不以為然。在萊昂德羅的認知裡，所謂的愛，便是臣服於他、毫無保留地接受他所賜予的一切，而那些小情小愛，他根本不屑一顧。

面對莉迪亞的疑問，萊昂德羅沉思片刻，他對布魯諾是這種感情嗎？他感覺自己難以認同——這應該是布魯諾對他的感情，而不是他對布魯諾，很快地，他找到了答案。「……支配。」

重新組織思緒，萊昂德羅緩緩開口：「在我看來，您深愛您的姐姐，甚至願意為她付出生命……沒有什麼比連命都獻出更美好的了，我看過很多人，能做到的這點的『奴隸』少之又少。」

「顯然地，您被您的姐姐支配著。」說到這裡，男人露出笑容。「當然，我並不認為這有何不妥，畢竟，我也是，我控制著我的弟弟，將他視為我的所有物，若非如此，他恐怕沒辦法活這麼久，這對他好，也是對我好。因此，我認為這是一種極美妙的關係，您覺得呢？」

話說回來，布魯諾會為了他而死嗎？萊昂德羅思忖，噢、肯定的，只要是他下的命令，那蠢貨就沒有拒絕的空間。

一旁，只是打工仔的黑貓服務生聽到兩人如此激烈的討論內容，尷尬地迅速上完餐點（含雅加婆婆的湯），便隨即退開。

oO（哇這一桌客人聊得也太可怕。）

/服務生讓我大半夜爆笑出聲www

/我們再聊下去都不用吃飯了，趕快上一下餐

先是愣住片刻，她突然笑了出來。

「天啊，您的觀點真是相當驚人。」原來在這個人眼裡，能夠得到如此不同的解讀——莉迪亞開始覺得，這場談話會比預想的更具意義。

儘管如此，她同樣沒能被你的觀點說服。對她而言，無論何種形式的關係，歸根究底都是自由意志的選擇……支配？老天啊，光想到要將這樣的辭彙用在莉莉亞身上，就讓人感覺渾身不對勁。

至此，下一問的答案也相當明瞭了。「就個人經驗來說，依附他人勉強延續的生命，未必會有好結果。」

「……但也只是自身的經驗，如果要說在地獄的生活教會了我什麼，肯定是生物的多樣性。」本來想說人，但想想地獄裡物種實在太多，臨時改了個詞。

「作為當事人，如果連您都認可這段關係的美妙，又有誰能否認這項事實呢？」

說話間，她對受到驚嚇的服務生點點頭，笑容堪稱溫柔和煦，可惜看對方的神色，似乎為時已晚。

萊昂德羅才不在乎其他人怎麼想，不論發生什麼事，他的弟弟都是「他的」弟弟，如同莉迪亞所言，當事人認可的關係，便無人能置喙。

經過漫長的談話，飢餓感襲來，在品嚐主餐頂級肋眼牛排之前，萊昂德羅先啜飲了一口前菜雅加婆婆肉湯。

味道

湯的色澤紅得詭譎，加上雅加婆婆對湯料閉口不談的態度，使得萊昂德羅原本對其風味並未抱任何的期待，然而入口的瞬間，卻是意想不到的美味，男人對此感到吃驚。「……味道還挺不錯的，莉迪亞小姐您也嚐嚐看？」

再次品嚐一口肉湯，萊昂德羅的思緒流轉，新的疑問浮上心頭：「那麼……莉迪亞小姐，您是否渴望在地獄與您的姐姐重逢呢？或許不是此刻，而是在不遠的將來？」

人類的生命對於精靈來說相當短暫，或許一轉眼就會到對方的姐姐身亡的那天，這位妹妹又是怎麼想的呢？

說著說著，他也憶起在地獄與弟弟初見時，布魯諾那滿溢著驚喜與快樂的臉龐，儘管那時他還在為布魯諾的愚蠢殞命怒火中燒，但身為兄長，萊昂德羅不得不承認，弟弟那副熱烈的歡迎姿態，使他心底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愉悅。

究竟是源於血脈相連的溫暖親情？抑或是失而復得的歸屬感？又或者是能再次將親弟弟納入掌控的喜悅？答案藏在他心中。

濃郁的紅和純白瓷器產生鮮明對比，若要從外觀判斷這碗湯的成分……不能說是困難，這是壓根不可能。

相信著西中城的食安管理，莉迪亞擲起湯勺，試著嚐了一口

「比想像中更美味呢。」難以言喻的風味自舌尖蔓延，席捲而來的馥郁香氣不至於過度，尾韻甚至可說是清爽——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味道，也許是某種地獄特產？

「說不期待的話，就有點虛偽了。」將口中食物嚥下，擦去唇邊晶瑩油花，她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但正如您所說，絕不應該是此刻。」

「沒有回收伏筆就匆匆迎來大結局的故事，一點也不有趣。」抱憾而終的人生無異於爛尾，有些重逢正因時光醞釀而值得等待。莉迪亞深信，當她再次見到莉莉亞，對方會告訴自己那些她未曾經歷的時光之中，發生的各種故事。

「她要是太早死掉，我可是會生氣的。」

像開玩笑似的，莉迪亞的語氣十分輕鬆。不過說到這份上，她倒是對萊昂德羅的想法感到好奇了。「這麼說來，您在地獄與兄弟重逢時，心情如何？可曾感到意外或驚喜？」

怎麼說呢，即使原本就相信地獄的存在，看見實際的地獄也會有些想法吧？更別說對方感覺實在不像會信這些的人。

「老實說，我起先是非常憤怒的，我氣我弟弟的愚蠢，氣他突然的死，來到地獄後，我第一件事便是向他發洩我的怨憤。」萊昂德羅在此停頓一下，考慮內容不太適合跟外人說，他並未提及他是如何在布魯諾身上發洩他的情緒，以及這份憤怒其實持續了一個月之久。

「意外？驚喜？這是當然的，我想，大多數來到此地之人，都沒有預料到會有地獄的存在，能夠保留著生前的記憶、與曾經失去的人相遇，一同在這裡過日子，就像是開啟第二段人生。」

他將目光放在前方主餐上，遲疑著他應該坦白到什麼程度。「……我想我是高興的，能再次與我的蠢弟弟一起生活，擁有第二次機會的人可不多。」他暗下決心，絕不會再重蹈覆轍，這次一定要將布魯諾牢牢掌控在手中，不會再讓他被其他人殺死。

喝完婆婆的特製肉湯，萊昂德羅慢條斯理地品嚐起主餐的頂級牛排。「對了，今天這些話可別跟我的弟弟說，那傢伙太容易得意忘形了。」

「看來兩位之間的感情確實極為深厚。」從萊昂德羅的話中感受到在乎，即使有過吵架、冷戰和拳腳相向的時候（是的，她能想像到的發洩方式也就是這樣了），但終歸能恢復如昔，手足親情正是少數能做到如此的關係。

「在這裡聽見的事情，我定當守口如瓶，請您放心。」

對話期間服務生來將湯碗收走，莉迪亞順勢朝面前的蔬菜燉羊肉發起攻勢。當季時蔬的鮮甜與羊肋排豐富的脂肪碰撞，交織出味蕾的饗宴——不愧是暴食之國。如此美味被稱為七宗罪也當之無愧。

「……我甚至都有點羨慕了呢。」美食能為人帶來幸福，同樣也能令人失落。她依然記得，從前這道菜也會端上餐桌：「或許是前塵之淚的緣故，即使恢復了一時忘記的記憶，也總覺得有些抽離。」

對記憶中的情感變得遲鈍。或許這正是她能輕鬆談起過往的原因，即使未來再度見到從前認識的人，莉迪亞恐怕也無法像這對兄弟那樣，擁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好像說太多了。」這次換她不好意思地笑道。

「感謝您的承諾。」對萊昂德羅而言，每一次承認喜歡布魯諾那個笨蛋，都需經過審慎衡量，他不想見弟弟因獲得他的喜愛而得意忘形，更不願讓自己的情感變得廉價，他的愛高高在上，是一種恩賜，可不是隨處可得的。

聽到莉迪亞接連認同他們兄弟情深，萊昂德羅嘴角帶著笑意微微點頭，儘管他與布魯諾的相處充斥著辱罵、毆打，乃至強硬的支配，但他仍由衷認為，他們兄弟的感情是融洽的，他喜歡這種模式，而他的弟弟，也只有接受一途，在他們的世界裡，哥哥便是真理，是弟弟的全部。

「不會的，能與您暢談，我十分愉快，您與您姐姐的關係非常有趣，莉迪亞小姐。」他坦誠道。「若您的姐姐……當然，我衷心期望她能長壽，但若她有朝一日來到地獄，我希望能再次聆聽您們的故事。」

優雅地解決完最後一口牛排，美好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萊昂德羅率先招手示意結帳，盡（僞）紳士的本分。「這頓飯由我來請吧，感謝您今日的陪伴。」

「代替家姐感謝您的祝福。」舉杯向桌對面的精靈致意，「您的分享對我來說也是種全新的觀點，相當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來到地獄後，久違地體會到社交圈的氛圍，莉迪亞心情還算不錯。「今天聊得很開心，萊昂德羅先生接著有什麼安排嗎？」

「難得來到城內一趟，我要去證券所辦點處理帳戶的事。」在地獄依舊擺脫不了金錢的束縛，之前與居民陳孝全談話時，對方也曾強調過財產的重要性，更令萊昂德羅在意地獄的資產管理。「死後也要為生前同樣的這些瑣事煩心，真是諷刺。」

此話更證實了地獄像是第二人生，過去的記憶揮之不去，亦要過為各種事操心的日子，是福是禍就看各人看法了。

舉起手中的酒杯，他亦對莉迪亞頷首致意。「祝您在地獄有個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