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娜來到普蘭菲爾德高中的校門口的公車站。
早上時她在家裡接到哈莉特從學校打來的電話,另一頭的教師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能拜託你幫我送個東西嗎?我放在客廳的桌上,是上課要用到的錄影帶。」
儘管另一邊的哈莉特夫人看不見,但瑟琳娜還是點了點頭,她說:「我盡快到。」
「不,不用太著急。」哈莉特安撫她,要不是有其他事務纏身,時間其實足夠充裕讓她回家一趟,「下午的課堂才會用到,你可以慢慢搭公車過來──別騎腳踏車,輪胎沒氣了。」
幫忙跑腿的工作比她想像得還要順利,哈莉特原本想留她參觀校園,但是被瑟琳娜拒絕了,理由是不想被當成動物園的稀有物種圍觀──這種感覺在她剛踏入校園時就已經體會過了。
公車站僅有三三兩兩的幾隻小貓,畢竟大部分的學生這個時候都在校園裡上課。或許也有例外,但這不是她一個早已休學的學生該該關心的,現在她只想盡可能地趕快回去,重新遠離人群跟甩不掉的視線。
瑟琳娜坐在公共座椅上,靜靜地等待公車的到來。
公車站來了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她穿著軍綠色外套、黑色牛仔褲,踩著黑色工作靴大步靠近。少女沒有要跟人說話的意思,壓低滿是塗鴉的銀色卡車司機帽,將自己的臉藏在帽子和黑色瀏海下。她靠在公車站牌邊,拿出大口袋裡的隨身聽擺弄。
「媽的。」少女往旁邊吐了口水,敲隨身聽兩下放回去。她頭上的耳機大得像在抵抗音樂以外的世界。公車還要一段時間才會來,普蘭菲爾德的公車準時,就是班次不夠。少女看起來不急,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樣子。
瑟琳娜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的鞋尖。那女孩靠過來的腳步聲還在耳邊迴盪,但她沒抬頭,僅僅側了下眼角。
她瞄到對方正在擺弄耳機,然後……大聲地罵了一句。那聲音清晰到令她忍不住縮了下肩。
她不是在怕對方,而是這種人聲總讓她本能地想後退。
面對陌生人,她總是更容易緊張。
但耳機裡隱約漏出的音樂,倒是讓她有點意外──竟然是她曾經聽過的旋律。
她微微偏過頭,小聲吐出一句:「……接觸不良嗎?」
聲音輕得像風,說完她幾乎就後悔了,像是踩到某條不該觸碰的線。她立刻別過頭,裝作只是自言自語。
好死不死,少女沒聽清瑟琳娜的話,卻瞧見了嘴形。少女摘掉耳機,撥開過長的劉海,似是要看清楚。「你在跟我說話嗎?」她打量著,眉頭緊皺,但眼神和語氣比想像中柔和。「車還久得很,慢慢等吧。你不像學生,是從附近教堂來的?」
瑟琳娜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搭話。她不是很確定對方看清了她剛才說的話,還是只是隨口套話。
「……不是教堂,是學校。」
她低聲說,有點不自在地撫了撫膝上的包包背帶。「幫人送個東西。」
空氣又靜了下來,只剩耳機裡微微漏出的鼓點聲。沉默的氛圍下尷尬無所遁形,像會咬人似的。她停了一下,再次硬著頭皮開口,聲音有點小:「你是學生?」
問完這句她幾乎就後悔了,像是違背了自己對「不要多話」的原則,開始默默祈禱對方不會真的接著聊下去。
少女聽到問題,發出短促的嗤笑。她把右手插進外套口袋,拿出一根皺巴巴的香菸。
「學生?」她重複,語氣像描述髒東西。「可不是嗎?普蘭菲爾德高中的『優等生』,連親愛的校長都認得我。」她沒點菸,只是讓它掛在嘴角。「你不是本地人吧?如果你是,就知道這鬼地方沒什麼可做,除了上學、打工,等靈魂被侵蝕掉。」
「我叫史姬,修車廠的史姬.塔克。不過去他的,明年我就離開這裡了。」她心直口快,好像洩露了不該說的秘密,又繃緊了表情。「我想抽菸,可以嗎?」
瑟琳娜沉默著搖搖頭,卻在幾下節拍後又想起這樣無法表達自己的意思,急忙開口補充:「我的意思是……我的確不是本地人;如果你想抽煙的話,請便。」
至於史姬剛剛對普蘭菲爾德作出的評價,她並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她只是一個外來者,旁觀已經是她力所能及的事了。
「這裡確實很平靜。」她摸摸心口說道。語氣極其平淡,像是陳述一個事實。「不過離開也是一種選擇。」
史姬的嘴角抽了抽,離開對她來說似是件矛盾的事。她拋出打火機,單手護香菸,俐落點著了火。「光是在這待過就是厄運。」
史姬若有所思,一會後吐出一口菸。「外面的人來,然後被瘋子害死了。我剛才去墓園,找哈里斯先生,但沒有他的墓。你知道他嗎?到處推銷濾水器的好好先生。」
哈里斯先生,濾水器推銷員,她曾經聽哈莉特提起過。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這個人。當然,她不打算說些什麼來描述她印象中的哈里斯先生,那位不管因為什麼原因死去的可憐人,現在這個場合主講人另有歸屬,她只需要安靜聆聽。
好熟悉的感覺。她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了類似場景,那時的她同樣坐在椅子上,一身黑衣簡潔;她抬頭望向前方的棺木,上面覆蓋著的白色葬禮布一塵不染。
車輛從她面前駛過。
瑟琳娜眨眨眼睛,重新回到於等待中沉默的公車站。她將目光轉向史姬.塔克,準備聆聽她念誦的祈禱詞。
史姬語出驚人地嘟囔:「該死。哈里斯先生是被謀殺的。」
一陣風吹,史姬捏起嘴裡的菸,看了看菸頭。她明顯想再吸一口,卻丟在地上踩熄。她蹲下來,用手指撥扭曲的菸蒂,彷彿是被污染的證物。
「沒人相信我。」她的聲音變得幾乎聽不見,「連警察都不信。他們說是自殺,說他跳進了河裡,說他帶著那些該死的濾水器是什麼意思,我們都懂。」她站起身,帽子擋住了大半張臉,但還是能看見她緊咬的下唇。「但我看見了。那天晚上我在小路上騎車經過。我看見有兩個人。那條河髒得要命,根本沒人會主動往裡跳。他家還養了一隻小狗,你知道嗎?」
史姬的手探進外套內側口袋,拿出磨損嚴重的筆記本,翻開又合上,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給別人看。
「我寫了些東西。」她的語氣突然變得不確定,手指摩挲著筆記本破舊的皮革封面。「關於哈里斯先生的。不是什麼鬼悼詞。我不寫那種狗屁玩意兒。只是⋯⋯有人該記得他不只是推銷濾水器的傢伙。」
瑟琳娜聽著史姬的話,心頭一緊,瞳孔不自覺地收縮。
「謀殺……」她輕聲重複,聲音幾乎像風中飄散的細語,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
她明白她的意思,有牽掛的人不會輕易放棄。哈里斯先生的死因眾說紛紜,但他們——那些談論他的人,他們唯一的共識是哈里斯的為人。
雖然無緣得見,但他真的是一位很好的人,樂觀、有希望。
有將來。
她的指尖緊攥著自己的包包背帶,卻抓不住任何力量,心裡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無力感。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很遺憾。」她低聲說,語氣中藏著掩飾不住的沉重。
良久,她抬起頭,眼神努力恢復平靜,「但至少……有人還記得他。」
「至少你會記得他。」她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往下說:「那隻小狗、那首不是悼詞的紀錄,他真正的樣子……至少還有你會記得他。」
她頓了一下,不確定這對對方來說算不算一種安慰,「如果你願意,記得他的人……還可以再多一個我。」
史姬站在那裡,意外的好意反倒使她不安,死盯著對方瞧。她深吸一口氣,翻開到一頁折了角的紙頁。
「我從不給別人看這些。」她的聲音低沉,帶著警告。「標題是〈清水〉。」
史姬開始讀。
你來時帶著透明的承諾 卻走得混濁不堪
他們說你溺於美好的倒影
我說你看見了河底的真相
你辨認純淨 而非端倪標籤
當你問起我的未來 彷彿它值得被過濾
像看一面尚未混濁的湖
而非水窪
某些清澈無法販售 卻讓人看見自己
這種注視
才是買不起的奢侈
讀完後,史姬猛地合上筆記本,抬起頭時眼圈微紅,但表情倔強。「就這樣。」她粗魯地說,準備反擊任何批評。「不過是些廢話。」
「沒有。」瑟琳娜極快地否認道。儘管她並不是很了解什麼文學和詩歌之類的東西──這是另一個傢伙擅長的──但是她懂得這種心情,「我覺得你寫得很好,很美,也很……讓人難過。」
她飛速抬眼偷覷了一下對方的神情,確定其中沒有被冒犯到的神色,才繼續道:「這些不是什麼……呃,廢話,我相信對你來說不是;我也相信,對哈里斯先生來說,更不是。」
「正如你思念他那樣,他也會……也會掛念你的。」
史姬全身僵住。她眼裡閃過一絲不可置信,接著轉為憤怒。
「掛念?」她壓抑著情緒,聲音顫抖。「他已經死了。死人不會掛念任何人。」她一把將筆記本塞回口袋,力道大得能撕裂縫線。
「他不是自殺的,懂嗎?他媽的不是。」史姬緊握拳頭,指甲深陷掌心。「哈里斯先生是唯一會問候我『過得好嗎』的人,不會問『你爸在哪』。他不用可憐的眼神看我。不管警察怎麼說,那天晚上還有別人。別安慰我,我不需要靈魂那套狗屁,我只要有人相信我。」
「我相信。」
她說,簡短的語句隨著嘆息散在風裡,但她相信對方對方聽得見。
「我相信你說的他是被人謀殺的,我也不是拿什麼在天之靈的緬懷安慰你──誰知道死者的靈魂會去哪裡呢?──我的意思是,正如你說的,在他被人謀害,在被迫提早面對死亡那一刻──」
她差點咬到舌頭──已經很久沒有用這麼急切的語氣跟別人說話了,或者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和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說這些推心置腹的話──但是她不打算停下:「至少、有那麼一瞬間,他會想到你。」
對不起,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但是……
「所以……請不要貶低你對他的思念。」她輕聲說著,神情已經有點恍惚了,像是不知道在和誰說話,「請記得他,不論是用什麼方式,像他在最後一刻掛念著你那樣。」
瑟琳娜喘了口氣,她看見轎車從眼前呼嘯而過──對了,她在公車站,她在等公車。
她只是個外來者。
「……我很遺憾,沒辦法幫到你什麼。」
她最後卸了力氣,只能喃喃說道。
史姬眨了眨眼,表情介於憤怒和驚訝之間。坦誠的回應超出了她的預期。
「你──」史姬開口又停住,聲音比剛才高了幾度。她支吾,彷彿被迫參與沒準備好的談話,現實卻是她先開始的,逼迫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聆聽。她把筆記本塞進口袋,身體微微後傾,本能地保持安全距離。「沒人說過這個。該死⋯⋯真是該死,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她移開視線,連眼神都在顫抖,像在幾秒內經歷了心碎、震驚與失落。
「你覺得他會想什麼?」她的聲音幾乎是耳語,帶著少有的脆弱,「在那一刻?」
在最後一刻、他會想什麼?
瑟琳娜眨眨眼眼睛,心跳彷彿漏了一拍,在錯頻的那一刻突然失去視力,眼神裡全是空盲。
她曾無數次揣摩過、趴在病床邊詢問過這問題,可對方只是微笑著,像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威脅到她──哪怕死亡也不能。
女孩下意識地去尋覓能令她感到安心的聲音,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她出門前才吃過藥的。
或許隔了半個世紀,瑟琳娜才終於有力氣開口:「我不知道……我問過她,但是她……」
「我在想……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即將毀滅,在你即將面對消亡的那一刻,你會想起我嗎?」那女孩抓著她的手,極其突兀地問了一句。「你會銘記我……直到生命的盡頭、哪怕在我早已迎來自己的終點之後?」
「……我不知道。」瑟琳娜說,半是放棄半是疑惑地給出了這個答案──她到現在仍是無法理解,「他或許會回想起自己這一生擁有過的,遇見過的人;或許什麼也不想。面對死亡是什麼感覺,除了當下直面它的人,誰也無法理解。」
「……但是,我希望她會想起一些好的事物,或許……其中就有我們。」
──在她生命中,第一次敲響的音符、花園裡盛開的月季、晴空之下飛舞翩翩的蝶群。
或許其中會有她渺小的身影。
史姬皺起眉頭,眼神困惑。瀏海從帽子下滑出來,但她不急著撥開。
「『她』?你在說誰?」史姬質問,帶著不自覺的關心。她向前踏了半步,審視對方的表情,像在尋找什麼線索。「你也失去了誰嗎?」
她抿起唇,抬手調整帽子,掩飾尷尬和失禮。「算了,你不用回答。不關我事。哈里斯先生,他⋯⋯每次來修車都會帶兩罐可樂,給我和老闆,明明自己口袋沒多少錢。他會記得我說過喜歡哪種音樂,有次還給我帶了一盤磁帶。」
她抬頭看遠處,仍為失誤焦躁不已,假裝在找遠處的公車。
「聽著,不管你失去了誰,如果有人胡扯,或者編造什麼狗屁理由,那就他媽的別聽。那些,你說的好事⋯⋯沒有人能收回。即使我們只是⋯⋯回憶中的一個小角落。」史姬咬牙,忍耐著情緒。「如果真的像你說的,我希望自己算得上好事。」
「你會是的。」
老天,她已經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了,她現在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憑著直覺而非經過思考──原諒她已經很久沒有在一天內對一個陌生人說那麼多話了。她摀住自己已經開始發暈的腦袋,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嗯,我相信你會。」
「畢竟人不會、反覆靠近自己覺得不好的東西,對吧?」
史姬低頭凝視地面片刻,當她再次抬起頭時,眼中有種介於無力和寬慰間的平靜。
「我希望你是對的。」她輕聲說,聲音不再有防備。「我們會是好的部分。」
遠處,引擎聲漸漸接近。史姬摘下了那頂破舊的卡車司機帽,握在手中片刻,拇指掃過帽簷的銀色塗鴉。
「給你。」她將帽子遞了過去,動作有些笨拙。「我現在不需要這個了。」
公車到站。開門的的聲音在安靜的站牌處格外明顯。司機不耐煩地看著他們,但是史姬沒有要上車的意思。
瑟琳娜張了張嘴,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她順從地接過那頂卡車司機帽,向對方點點頭:「謝謝你。」
我會好好保存的,她在心裡發誓道。
在對方目光中,瑟琳娜上了公車。她沒有道別,假裝沒有看見對方臉上那一抹幾乎分辨不出的釋然,將空間留給了萍水相逢的少女。
公車緩緩駛離,在搖晃間開向歸家的路。紅髮女孩坐在座椅上,手指一一撫過帽子上的塗鴉和語句,最終停留在「NOT FORGOTTEN」這一行字樣上。
不會忘記的,女孩恍惚地想著。
我怎麼可能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