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幹之上

草堆之中

水面之下

無處不在。


新鮮的、又或者是腐敗的屍體。
伸出糊滿血液與碎肉的手，裸露的白骨清晰可見。

虛假的。

缺少指甲的皮肉變得麻木，刺痛帶來的清醒早就在漫長的路途上消散。眼前仍然是一片霧霾，尼古拉步伐緩慢的行走於霧氣中，看不清周圍，甚至連自己的身影都彷彿正在消失。

黑影浮現於白霧裡，卻不一定為實。
他輕輕撥開一片巨大的綠葉，小小的身影立於眼前。

你是真的嗎？

他的手慢慢向前伸出，最後猛然落在那具人影的肩膀上。

貓在早晨時才從提示的危險湖畔區域竄了出來。

儘管奔跑速度已經夠快了，然而高速的運動也帶來了劇烈的空氣交換，因而在視界中盈滿的是光怪陸離難以被形容的景象——所幸，這對於點滿了好奇心的貓科來說也不算是太糟糕的一件事。

貓男孩在滿是各種奇異色塊與景色的森林中遊蕩著，時不時便在吸引貓注意力的自然玩具前停下，彷彿完全忘記了所有令人困惑與迷茫的現狀。

——直到那雙手掌按到了自己的肩上為止。

亞撒並不是沒有聽見隱約的腳步聲，但他懶得管那些東西，新奇的景色比起防備動靜在當下更能夠吸引他的注意力，只是按到了肩膀上的手掌似乎隱約帶著令貓感到微妙與危險的情緒，因而他猛地轉過了頭，喵地一聲便準備要把對方的腦袋拍掉——

映入眼簾的那張臉頭上頂著一雙耳朵，似乎有點像同類但又不太像的感覺，只是那人的臉色並不算好，而對方看起來跟自己似乎年齡相近的長相則讓準備拍掉腦袋的手減輕了力道，最後變成了試探性地推了推。

「喂！你要幹什麼呀？」男孩眨了眨眼睛，在推了推對方腦袋的同時發出了這樣的提問。

「喵？」

混沌的腦袋接收到聲音，不過也只處理了最初的第一聲，尼古拉開口，幾乎是反射性的重複。

貓…？溫熱的……真正存在。

他微微將頭向前傾，感受那隻手傳來的溫度，以及實質的體積感，從而確認對方是活生生的人，並非那些只能發出嘶啞聲響的影子──不同於無法觸碰的幻覺。

「……」幾秒鐘的沉默，詢問才經過大腦的運作被理解。尼古拉眨了眨眼，等到開口時看起來清醒了不少，他挺直背脊，收回搭在對方肩上的手。

「很抱歉，剛才突然觸碰你，我在想一些事。」

對方明顯看起來有些遲鈍，不過在善變的貓轉移注意力之前，他總算聽見了對方的聲音，同時也停下了他伸出手打算勾對方頭髮起來玩的動作。

「什麼什麼？所以想的事情跟我有關嗎？這是新的搭訕方式嗎？」聽見了尼古拉的解釋，貓男孩眨了眨眼，湊近了對方並連珠炮一樣的提出了問題。

眼前的人接連回應，一個接一個的詞句傳入耳中，尼古拉的獸耳隨著聲音輕輕轉動，有些緊繃的精神狀態也逐漸放鬆下來。他笑了笑， 原先低垂的尾巴開始左右搖擺。

「嗯，也算是？」他望著對方點頭。
「我是尼古拉，你好。」在接著說下去之前，他先介紹了自己的名字，隨後向對方伸出右手。

聽見了尼古拉的承認，亞撒滿臉困惑的歪了歪腦袋，身後的尾巴也因著情緒的變動而甩了起來。

「亞撒，我是亞撒——」他低頭嗅了嗅尼古拉伸出的手之後，才同樣的伸出手握了上去，在那之後，好奇心沒被滿足的他便繼續地發出了提問：「唔，所以，尼古拉在想什麼？」

或許是年齡相仿而產生的某種親近感，尼古拉低下頭，思考的同時晃了晃彼此握住的手，眼神中似乎正猶豫什麼，他的視線停留在對方的指尖…片刻後，再次抬頭。

「我在想……」
「亞撒應該也有今天要做的任務，需要收集的指甲和牙齒，你有什麼打算嗎？」

霧霾籠罩的一角，垂放於身側的手指緩緩收攏，最外側的小指末端綁著染血的白色布條。

怎麼會有人跑來叫貓做作業？！

聽到了尼古拉的問句，亞撒驚愕地睜大了眼，滿腦子都是怎麼會有人現在就要收作業的慌亂感，他下意識的轉了轉眼珠子，一副打算吹個口哨裝作沒事的模樣。

「不、不知道。」只是最後在對方的注視下，亞撒終究還是沒有成功轉移注意力，只能不情不願的說了實話：把玩著口袋裡忘記什麼時候撿到的死體樣本，亞撒這麼地回應了尼古拉的問題。

「尼古拉呢？把任務做完了嗎？」隨後，像是不甘示弱一樣地，亞撒也提出了同樣的問題，彷彿互相收作業就扯平了似的，只是貓沒注意到的是，對方的視線似乎停留在自己的指尖。

尼古拉默默歪著頭，稍微傾斜的視角沒能幫助思考，亞撒的慌亂是否是因為自己提出了不該問的問題？

他想過關於任務的問題是否合適，最後還是決定開口詢問，更多的是基於下一個條件，提出不構成威脅的試探。正考慮著延續話題，下一秒就得到了對方的回應，尼古拉看著亞撒，得出“不太明白，但並沒有敵意”的結論。

紫色的瞳孔短暫掃過四周，光線依舊隱沒於白霧。
盡快完成任務──聲音在腦海裡響起。

「還沒，我缺少牙齒的樣本…」鬆開亞撒的手，他誠實的回答。
「還有安全屋的同伴，如果亞撒也需要一起進入安全屋的對象，要不要一起走？」

亞撒並沒有意識到尼古拉心中盤桓的疑問——不如說，對於貓而言，那些各式各樣的情緒其實都只建立在那些一閃即逝、大多時候毫無根據的思考邏輯中。

只不過尼古拉的提議實在是甚得貓心——想一齣便是一齣的腦袋裡面完全忘記了對方任務只做一半這件事情，腦子裡就只剩下了好耶今晚有地方住了的雀躍。

「好呀好呀，那麼晚上就待一起吧——我不會把你踢下床的！」男孩的手輕快地搭上了尼古拉的肩膀並拍了拍，隨後，他看了看四周的狀態，並發出了問題：「那麼尼古拉找到喜歡的安全屋了嗎？」

沒想到亞撒這麼快就答應了，準備好的交換條件似乎沒能派上用場。尼古拉略微一怔，不過肩上傳來的輕拍很快讓他回過神來，他露出輕鬆的笑。

「好，謝謝你。」
「沒有，亞撒有想走的方向嗎？」今天看到最多的也就是那些數不清、或真或假，遊蕩在林中的黑影。
至於安全屋，不論是否經過，他尚未注意到。

即使記得安全屋，現在或許也走不回去。

貓同樣發出了輕快而愉悅地笑聲——在自己開始苦惱安全屋的人選與地點之前，能夠有其他人主動提出邀請——在輕拍對方肩頭的動作下表達的是『貓很滿意！』的意味。

在那之後，亞撒聽見了對方的詢問，身後的尾巴不由得甩了甩，像是某種路標似的隨機指了一個方向——貓男孩回頭看了一眼之後聳了聳肩，就這樣輕快地做出了自己的決定：「那就往這裡走吧！」

表示同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跟上對方的腳步。亞薩提到的“喜歡的安全屋”，越想越覺得有些好奇，於是走了幾步後，他主動移動到對方身邊。

「你會挑安全屋嗎？」隨手撥開身旁的枝葉，他微微俯身，讓自己的視線高度能夠與對方相近。

尼古拉轉過頭，接著向對方開口。

「亞撒喜歡怎樣的安全屋？」

亞撒朝著自己隨意指出的方向前進著，一旁的是剛認識的新朋友尼古拉。

雖然任務還沒想到該怎麼辦讓他稍微有那麼一點隱密的不安，但有新朋友(玩伴)的愉快認知還是讓貓很快地把那些多餘的負面情緒扔到了腦後，隨後，他便聽見了尼古拉的問題——

對方也想跟貓學習怎麼挑窩！有品味！

男孩看著尼古拉，身後的尾巴因著富集的情緒甩動著，亞撒撓了撓腦袋之後，才用著上揚的語尾音說出了自己那非常難以理解的挑選方式：「看到喜歡的就是喜歡了！心情一定沒有錯！」

要是尼古拉保有過往的記憶，大概會想起被稱為『浩瀚無垠』的宇宙，雖然沒有那樣的機會，不過他還是能感覺到──彷彿在某個瞬間，雙腳突然踏入神秘的世界。連帶尾巴的擺動悄悄減速。

他緩緩眨眼，經過短暫思考後，理解了亞撒的說法。
直覺，存活於混沌中的依附，既然無法預測，那麼用好心情作為依據，也是一種解答。

可惜今天看不清地面的植物。
「…我喜歡你的選擇方式。」認真給予亞撒回應後，餘光掠過白霧，視線在不遠處定格，他看見隱隱浮現的輪廓，安全屋矗立於霧中。他停下腳步，指向前方。

「亞撒，我們去看看吧，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對方像是撥開迷霧的指引，尼古拉不確定是否只是錯覺，但霧霾似乎不再如先前沉重。

「對吧對吧！」面前看起來跟自己同齡的人也贊同自己的選屋技巧讓男孩顯得十分得意，身後的貓尾也隨之輕快的彈動了幾下。

他們就這樣一路向前，逐漸地朝著兩人也不知道會通向甚麼區域的方向前進，亞撒有些雀躍的四處招惹著可以看到的一切『好玩』東西，而在瘋跑的過程中，他也仍然沒有忘記回頭向著尼古拉給出了自己的保證：「有我挑選的地方，一定好的不得了！」

「亞撒，小心撞到樹木──」再次跟在身後，尼古拉隨著對方在林間跑動，亞撒的身影有些模糊，但他清楚聽見前方傳來的承諾。

他笑了，提高了音量的語氣輕鬆而愉悅，向亞撒答覆：

「我相信你說的話。」

尼古拉加快腳步，漸漸拉近與彼此的距離，直到重新回到亞撒身旁，兩道並肩的身影穿過層層薄霧，霧氣彷彿就在臉頰邊，被掀起的風向急速帶走，迷濛的視野逐漸變得清晰。

── 而那靜默的安全屋，終於在白霧的盡頭現身。

「我才沒有那麼笨！」在尼古拉的叮嚀聲中，貓男孩的聲音隱隱約約的通過了枝椏間傳了過來，當視線撥開了阻礙的木材與枝葉後，便能恰好地看見亞撒正巧通過靈活的肢體動作攀到一顆矮樹上的畫面。

他插著腰，對著尼古拉露出了愉快而驕傲地笑臉，一直到了對方跟了上來之後，他才跳了下來，繼續與對方向前探索著——直到了那間安全屋的出現，男孩驟然便像是點著了火的引擎一樣，颼的一聲便彈到了門邊不停地揮著手，像是在催促著對方快過來一樣。

難得的輕鬆，亞撒也很擅長爬樹…貓都很會爬樹嗎？

穿梭於樹木的影子映入眼簾，移動間，少許心得破碎的飄在腦海，輕輕凝聚到一塊，儘管只這是第二天，不可視的情況延長了低落，讓尼古拉產生了這樣的感知，並在腦中留下另一個紀錄：情緒帶有神奇的傳染力。

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景象，眼看著亞撒招手，他快速跑了過去，舉起配戴手環的右手，做好感應的準備。

「我準備好了，你喜歡這裡嗎？」轉頭，他等著對方得以確認的心情判定。

輕快的腳步是貓科動物天生的賦予，也是活力充沛的搗蛋小子用以探索世界的節奏。

他肆意的在附近的空間中遊走、奔馳，並將一切景物都納入了自己的視野之中，直到了兩人這次行動的目的地為止。

在等候尼古拉過來的同時，亞撒的綠色眼眸很快地將四周的景物都掃了一遍，因此，在對方提問的同時，他自然而然的露出了驕傲而滿意的笑臉——

「當然，這可是我找到的地方！」

解鎖的聲響自門上傳出。

尼古拉沒有用言語回應，不過表情顯然是『太好了』的好心情，待鐵門能夠開啟後，推開安全屋的大門，他沒有第一時間走進去，而是維持著開門的動作站在門邊。

「門開了，亞撒先進去吧。」

同時，他也在腦裡想了想被擱置的任務。

他不曉得尼古拉現在腦中正思考的問題——也或者說，關於任務的問題在他而言暫時也不是甚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因而聽見了尼古拉的招呼之後，亞撒便昂起頭，神氣十足的跳進了屋內。

擦過了尼古拉手臂的尾巴在他背後高高豎起，貓男孩裝出了一副認真探索的模樣將整個安全屋的角落都跑了一遍之後，他才向著尼古拉揮手，招呼著對方進來：「尼古拉！快進來！這裡安全！」

「好，謝謝你。」雙腳踏入安全屋，尼古拉順手關上房門。

隨著鐵門閉合，也代表需要繳交的任務只能在這裡完成。

右手伸入口袋，觸碰到幾根不粗不細的硬質木棍，他想著這些檢來的木質物，應該足夠幫助取得牙齒和指甲……不過看亞撒開心的模樣，總覺得自己像是要做些壞事。

看了眼放置任務目標的拉門，尼古拉往裡走，在床尾的空地蹲了下來，但他最終沒有選擇坐在地面，而是轉移到床鋪上。接下來的任務，還是找個舒適的位置比較好。

「亞撒，可以跟你談談嗎？」他輕輕拍了拍身旁的床鋪。

沒心沒肺的貓咪沒有體會到一旁同伴有些糾結的心情，在看見了尼古拉進了房間，門也因而關起了之後，他的注意力便轉移到了探索室內的裝潢設計跟昨天比起來有沒有區別上去了。

又一次地從床上蹦到了地面上的時候，亞撒聽見了尼古拉的呼喚聲，於是向著對方的方向歪了歪腦袋，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好呀，尼古拉想聊什麼？」他靠近尼古拉，這麼地詢問著。

「……」雖然是自己開的口，在對方靠過來後，尼古拉反而有些沉默，手指輕輕摩擦著掌中的木枝。

「…你還記得今天的樣本蒐集嗎？」
「我們要不要一起完成任務？」顯然，剩下的問題就是彼此缺少的指甲樣本，短暫的停頓不值一提，尤其是在越來越接近的‘‘20時’’之前。

他朝著亞撒攤開掌心，那是幾根深褐色的木棍。

「我想這些木頭可以幫上忙。」

亞撒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尼古拉內心情緒的浮動，貓有些不明所以，但這並不妨礙他伸出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在尼古拉提起任務的時候，他臉上的茫然很明顯的表現出了貪玩小鬼已經把這件事直接扔去腦後的模樣，所幸尼古拉似乎已經準備好了相關的物品，因而，亞撒只是順著對方的話語看向了尼古拉掌心的木棍，然後滿是疑惑的開了口：

「木頭要怎麼幫忙？」

「我不確定指甲不能直接拔起來，或許可以用木棍的前端抵住…另外，牙齒可以用差不多的方法。」

尼古拉將木棍放在尖銳的指甲下方，握住另一端向下施力，前端便會觸碰到指甲往上搬。作為示意，他並沒有真正出力，只是讓亞撒看完就停下了動作。

「你覺得呢？」
「我可以幫你拔。」說完，他看著眼前的同伴想了想，隨後又向對方提到：「我的部份可以自己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