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髮尾還帶著未乾的濕氣，沐浴乳的草本香味與手中奶油燉菜的氣味交融，形成一種說不上美味卻溫馴的氣質。西穆顯然剛洗過澡，卻穿著外出時的白襯衫，甚至比平時還來得整齊。

手裡捧著那鍋仍溫熱的宵夜，他筆直地站在門前，等待房子的主人。

諾溫沒有料想到自己的門鈴會在這個時間被按響。
這當然還不是他的入睡時間，他正躺在床上低頭看著日記本無從下手。
會是警備人員來巡邏嗎？不論來訪的人是誰，他總不能讓來者等候太久，於是他很快的應門。

然後他看見了端著熱鍋的西穆，他的大學舊識……更正確來說，是他的鄰居，只不過他還沒適應這個新的身分。
「西穆，晚上好……？」他有點想直接詢問你這是怎麼回事，但這麼開口似乎顯得有點失禮
「先進來吧。」他騰出位置讓你進屋，「呃…那應該是要和我一起吃的，對嗎？那我就拿兩個盤子了…？」

「不，一個盤子就可以了，李瑟爾先生。」西穆順著你的動作走進屋裡，他甚至沒有東張西望或者多觀察什麼，當然也沒對這缺乏生活氣息的屋子發表感想，只是順著常見的房屋格局走到飯廳將鍋子放下。

「因為是睡前，我想溫潤的食物更好一點，當然，如果你冰上一夜還能讓它更入味，裡面我加了馬鈴薯、番茄、櫛瓜⋯⋯我看到你的臥室燈還亮著，打擾到你了嗎？」

「好吧，那我就拿一個…？」他肩膀一聳跟在你後頭進了飯廳。
「也不會，我還沒要睡……但是你呢？你這是……」諾溫在擦淨餐盤的同時回過頭看了你的外衣一眼，那並不像起居服。
要問你剛才去了哪呢不好，一直盯著人也不好，諾溫的視線最終轉移到自己屋內的陳設上。結果是他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他不該把上一個住處的東西清的那麼乾淨的，這下倒顯得他像個……諾溫強迫自己停止思考這些，轉身把餐盤放到飯桌上。

「謝謝，我還是現在吃吧，現在吃一定比冰一晚好。你要喝點什麼？」他示意你可以拉張椅子坐下。

西穆選擇了餐盤隔壁的位置拉開椅子坐下。
「希望你會喜歡，其實今天早上本來打算做南瓜濃湯，沒想到庭院的番茄一夜就結出了果實，這次的果實結的特別好，或許是祂希望你能品嘗到。南瓜濃湯跟奶油燉菜，你更喜歡什麼？」他順手替你把餐盤挪到更靠近中央的位置。

「說來有點不好意思⋯⋯李瑟爾先生，你有聽過最近小鎮上的謠言嗎？」

「一夜啊⋯⋯⋯？」諾溫笑得有些僵硬，畢竟這明顯是個謊言，哪有什麼番茄能是在一夜之內就結果的？且就他所知，這對你來說並不是個打破僵局的玩笑話，而更傾向於一種⋯有科學根據的成癮症。

「哈哈，讓我想起以前跟著你弄那些花花草草的時候，我什麼都弄不出來⋯⋯」不過也沒有什麼好戳破的就是⋯⋯⋯
「我沒有特別偏好哪一個，既然端來的是燉菜，那我的答案就是燉菜，謝啦。」

諾溫最終往餐盤裡多添了一些你口中神奇的番茄，拉開椅子也坐下。
「⋯⋯關於眼睛⋯對嗎？ 我聽過了，但是⋯⋯」說到這，他很自然的對上你的雙眼，想接下去的話被迫中止，因爲你的眼睛不太正常。

「西穆，你的眼睛很紅耶⋯⋯！」
由於被瀏海遮掩，他沒能在和你對話的第一時間察覺，但現在透過這樣的距離他總算看出你的眼白紅得詭異，出於習慣他飛快在腦中判定這是下結膜出血導致，但問題是⋯⋯他也不認為你是沒察覺到這一切的。

西穆停頓了一下。
「怎麼會呢，我不是拍了很多諾亞的照片嗎？前陣子回去看，他還在原本的位置，長得很好。」他很快結束這個話題，抬手將覆在右眼上的灰髮撥開，露出眼白已被紅色佔據的那隻眼睛，「很遺憾你也聽到了，李瑟爾先生。」

「今天回家的路上，有個男人一邊念著需要更多眼睛，一邊試圖把他的手指插進我的眼窩，好險在他就要得手的時候一隻白貓跳上了他的頭頂，我這才幸免於難。」
「我在想，這也是祂闢謠的方法之一，李瑟爾先生可不要誤信謠言。」

然後他稍稍前傾，把那隻眼重新藏進陰影裡：「這也是我來的原因。希望你能幫我看看，我的眼睛。」

諾亞，距今還真是遙不可及的名字，不是他的，而是那一株諾溫從未見它開花結果的植物。令人感慨，成年之後的記憶總是隨著時間過去變得疏遠，說起來，他甚至也想不起來西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比起謊言，在他回憶裡的西穆留下的形象還是真誠更多一些。

思即於此，諾溫沒有立刻銜接上你的回覆，而是再次起身，不溫不火的倒了一杯水放到你面前。

「幫你做簡單的診斷當然可以，但你也清楚我沒有醫師執照對吧？我只是要確保你還記得這件事，否則要是在法庭上相見，我一定說不過你的⋯⋯」諾溫忽略了有關祂的一切冷著臉開玩笑，一邊把自己的座椅又拉開一些，好方便能站在你面前進行下個步驟。

在向你伸出雙手時他仍是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果然還是得再次確認你已做好準備。

見你似乎沒有退開的打算，諾溫才以食指、中指指腹輕輕按上你的頰側，引導你將視線左傾又右傾，「現在有疼痛感嗎？或者感覺到視力模糊？⋯⋯稍微往上看。」

其實不用這麼近也能確定這就是微血管破裂，靜置別去刺激就會好起來，但諾溫並沒有放下他的手指，因為他同時好奇著現在的西穆連眼睛也變得能說謊了嗎？
「西穆，我問你，你剛才說的全都是真的？」

「我知道的，既然是我請李瑟爾先生幫忙的，又怎麼會走到法庭相見這一步呢？」西穆抬起頭，將那些過長的頭髮盡可能的撥到耳後。

「完全沒有。」配合你的要求，他將視線放在你頭頂的位置，「既然祂插手了，我肯定不會有事的，只是這件事情不適合跟太多人講，所以還是得妥善的包紮⋯⋯」

「是的。」
西穆的瞳孔歸位，盯著你的眼睛回答。

「很難想像這麼和平美好的小鎮出現這樣的事，但還好，神還在看顧我們。」隨即又將視線放回你頭頂翹起的某根髮絲上。

「李瑟爾先生的藍眼睛漂亮的像初冬午後的天空，還是多留意些吧。藍色，在很多書裡都被視為『被神標記者』，可別不小心被誰搶走了。」

當你的瞳孔歸位至中心望向他時，諾溫下意識便迴避了視線。
「⋯⋯⋯⋯」反正沒有醫師執照，不專業也是正常的，心理診療這件事他真做不來，但算是有個底了。那就是信仰對西穆而言似乎是不可撼動的。

「藍色眼珠多得是，再說⋯」⋯⋯他並不信這些，就算感受到了你視線裡的一絲銳利他仍沒有被左右。不把話說出口，是規避麻煩的一種選擇。

「⋯再說我這幾天不會出門的，西穆，過了三十歲之後可是很難得才能有連續休假七天的機會。」

「至於你的眼睛，不用太擔心，這甚至不需要包紮，盡量別去碰就好⋯⋯不過要是有疼痛感，我建議你當下直接就醫。」

「就是看著是有點瘮人⋯⋯」也是實話實說，「還是你指的包紮是想藏起來⋯？」

「想偷走你眼睛的人呢？後來怎麼了？」
諾溫一連拋了許多個問題給你，他重新把椅子拖回並坐下，沒等你多說就開始享用起你端來的燉菜，等待你回應的期間足夠他從餐盤中撈出顯眼的紅色，「⋯⋯好吃。」

西穆沒有馬上回應你一連串的提問，只是靜靜看著你撈起那塊紅色。那道視線不像在審視，也不像在期待反饋，只像是在確認鍋裡有沒有漏放什麼。

「太棒了，長達七天的休假，確實很難得。李瑟爾先生有什麼計劃嗎？」
接著他點點頭，「是的，我是希望能夠將他擋起來，不要造成其他人的不安。」

「那個人或許是感受到祂的介入，在被白貓驚嚇後就倉惶逃走。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因為這件事看透謠言的本質？」

「很高興你喜歡⋯⋯既然你提起了諾亞，不如下次用他入菜給你嚐嚐？」西穆自然地伸手替你把鬢角勾到耳後，避免沾上燉菜的醬汁。

「也許會去看看油漆吧⋯ 我不確定，但我休假的期間你還是得好好照顧外面的⋯⋯」
「⋯⋯」
髮絲被你撈到耳後，諾溫頓時一愣，失禮的直接擱下沾了一半奶油的湯匙，話沒再接下去。他想自己是有些緊張，多半是因為之前在公寓住久了，還沒能習慣卸下工作狀態後仍會有與人交流的場合⋯⋯例如現在。

「⋯⋯除了園藝，你也喜歡上料理了嗎⋯？」又是一個問題，但很明顯的他也不是真的想詢問這個。

「晚點再吃好了⋯ 先幫你包紮。」說完他便起身去流理台旁翻弄櫥櫃裡的備品和雜物。

「一般來說是沒有材料能幫你包紮的，但巧的是上週我的下屬給了我一袋醫用眼罩，說是多買⋯⋯了⋯⋯⋯？」簡單的消毒工具被他一一放到檯面上，諾溫側向著你說話，語調卻逐漸拉長，因為他現在才驚覺這個理由也巧得太詭異了，巧到甚至還和近來的謠言勾搭得上。他下意識又瞥眼望向你通紅的眼睛。

這一切讓諾溫開始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其實，一開始你提到謠言的時候，我以為你是選擇相信的。」他看起來想說些什麼，但⋯⋯
「⋯抱歉。」

「⋯⋯大概一到兩週就可以復原，你確定這陣子都要戴著眼罩做事嗎⋯⋯？」他拿著那些準備好的又朝你走去。

「當然，我想那幾天庭院的花會更努力地盛開吧。要是有機會，不妨來看看。」

西穆當然注意到你突兀地放下湯匙的動作，但只是掛著笑意盯著你，你起身翻找用具時亦然。
「是的，不覺得料理是驗收種植成果的好方法嗎？」當你看向他時，他還在盯著你，似乎他的視線從進門後就沒離開過。

「為什麼道歉？那些謠言確實有動搖人心的能力，但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祂一直在導正，避免我們走上歧途。」
「就像李瑟爾先生的下屬多買的眼罩一樣，對吧？」

「我只會戴到它直到一切看起來正常。」西穆又掀開了自己的瀏海。

「既然你說是那樣，那就是那樣吧⋯⋯」諾溫選擇不再對這個話題對發表什麼，慢悠悠的用棉花沾了一點食鹽水，輕巧地擦拭起你露出的眼周。

「你說現在花都長得如何了？」撕開眼罩的包裝後，他很快的把綁帶繞過你的耳廓。
他幫你打了一個幾乎滿分的結，不會太鬆也不會太緊。

西穆甚至不需要鏡子，就可以知道這位在大學時期優秀的學長是否以最有說服力的方式處理好了自己的眼睛。

「謝謝你，李瑟爾先生。」放下自己的頭髮，西穆的手隔著眼罩感受了一下底下的眼球，「花大部分都開的很好，那些沒有盛開的，應該是在為你保留。但偶爾，它們表現的有點寂寞。」

「如果有其他想種的，記得跟我說。」

「是嗎？所以就算所有的花都交給你來栽，也不能控制得讓花期都一樣囉⋯⋯」如此一來和他原先所想的就有點落差，諾溫不免表現得遺憾。

「想到的話我會再提的，不過我建議你也給自己休個假，西穆。所謂的刺激也不僅限於外部，壓力太大的話對康復也會有影響。」他的叮嚀到此結束，「我猜這鍋燉菜我得花上幾天才能吃完了，鍋子洗好了我會再拿過去。再說一次謝了，等等應該會蠻好睡的。」

「那當然，祂想展示什麼給你看，可不是我能決定的。」

「我的工作可比李瑟爾先生輕鬆多了。謝謝你的幫助。吃不完也無所謂，但可別吃超過兩天。」西穆這時才起身，抬起椅子後輕輕靠攏，「祝福你有個美好的連假，李瑟爾先生，以及⋯⋯願你所見，都是神應允的美好。」

明明是第一次進來，他卻熟門熟路的自己離開了。

「晚安，早點休息。」
諾溫支手按在餐桌上目送你離去，直到聽見門再度闔上的聲響時，他才像是鬆了口氣似的垂下肩膀。
怎麼搞的，他感覺腦袋亂糟糟的。

諾溫的視線最終停留在那杯你完全沒動過的冰水良久，好一會兒才開始動作將飯桌上的殘食重新整頓。

而回到臥室前，他不忘要熄了所有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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