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是這樣的。
金柏莉確信《2001 星際之旅》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科幻傑作」——片商在封面寫的——過了十分鐘,卻都在演黑猩猩的畫面。
「我可能拿錯電影了,王爾德⋯⋯」金柏莉想鑽進地洞。
「沒關係的小莉,都很好看。」上次的蚵仔煎口味洋芋片吃完了,王爾德拜託爺爺多跑幾家東方商店好不容易才買來同品牌的另一項產品——真魷味餅!
外型酷似魷魚刻花,口味如醬油醬燒般的鹹甜,很容易讓人不小心一口接一口。王爾德一邊看著電視螢幕上的黑猩猩,一邊卡滋卡滋的咬著。
他不管黑猩猩還要演多久,看電影最重要的是誰陪你一起看。現在金柏莉就坐在他身邊,這樣就夠了。
「猩猩一點都不好看!」金柏莉指著螢幕,「你難道喜歡黑猩猩嗎?」
金柏莉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2001 星際之旅》從衣櫃裡拿出來。第一,在家看太危險了,會被發現是電影小偷——俗話說,監守自盜。害出租店裝假監視器的罪魁禍首,正是金柏莉.安德森。
第二,金柏莉不想暴露喜好。她深信,王爾德懂得欣賞電影,不會因為她看了一部科幻電影,就認為她是飛碟狂人,也不會到處散播謠言。
但是猩猩?一定是片商拷貝的時候弄錯了!金柏莉等了五年,無法接受這種結果,既失落又生氣。「等我一下,我⋯⋯我們不要看這個了⋯⋯」
她放下零食,準備上前退片。隨著猩猩的吼叫,畫面突然一切,換成了漂流在宇宙的低軌衛星、太空站。
金柏莉立刻退回沙發上坐好。
「星星很好看,天上的那種。」王爾德繼續卡茲卡茲的咬餅乾,看著金柏莉走向電視機又退回沙發。猩猩不見了,完成開頭的使命功成身退。
「嗯。」金柏莉隱約察覺有個笑話,但是她聽不太懂。「我們繼續看。」
先進的太空設施,需要聲紋認證。有個男人,應該是主角,在太空遠離妻女,好像身負秘密任務。他們都很時髦,髮型前衛、衣著俐落,使用各種神奇的措施,例如反重力走道。
一切都很好,新奇又有趣。
但是金柏莉開始不安。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屬於自己的電影。或者說,看這部電影有意義嗎?
看完以後呢?
古典樂再次響起,金柏莉坐立難安,不時偷瞄王爾德。然後他們四目相對。
「這⋯⋯很奇怪吧?」
「奇怪?妳是指哪一方面的?」金柏莉看起來和上次來的時候很不相同,不知道是因為真的不喜歡看猩猩,仰或其他原因?
「那個猩猩。」金柏莉不得不提,「還有⋯⋯這部電影本身。其實我不喜歡恐怖片,因為角色一直尖叫、逃跑,而且⋯⋯」
金柏莉不想提到過去,報紙,以及整個普蘭菲爾德,當年如何渲染母親的死亡。
父親沒有遠離街談巷議。他很悲傷,太悲傷了,什麼也聽不進去。所以她一直困在那裡,獨自面對一切。
當電視開始播放恐怖片,沒有人為她切斷電源。
「你為什麼喜歡看那個?」她問,不帶批判。
「因為這些都不是真的。」王爾德停止吃餅乾,先將手用衛生紙擦乾淨後再繼續回答問題。
「明明知道是假的,演員還是繼續尖叫、逃跑,跑給另一個演員扮的假怪物追,或只是站在藍色的布幕前假裝害怕。他們認真又敬業所以好看,能把不存在的東西演的像真的一樣,他們演起來戲來連自己都騙,是最稱職的騙子,大藝術家!」說到後來王爾德張開雙臂揮了揮。
是的,是假的。金柏莉再次告訴自己。沒人有權說三道四。
她知道戲劇怎麼運作。貝芙莉說,當演員相信舞台上有把椅子,那裡就真的有一把。演員是很厲害的騙子。藝術家。
「其他電影不也是一樣嗎?恐龍、會飛的英雄⋯⋯為什麼偏偏是恐怖片?」
「因為只有演員自己會害怕的東西才是真正的恐怖,而演員為了讓觀眾也可以感受到就只能不斷地讓內心被恐懼感吞噬,在他們眼中看見的樣子比實際上演出的腳本還要恐怖多了。」王爾德眨了眨眼,不知道他的解釋能不能讓金柏莉聽明白。
金柏莉陷入思考。「我懂了。呃,我沒有把電影當成藝術,只是想看我想要的畫面。」
聽起來就像白痴。她從沒想過科幻片的演員在想什麼。他們也相信太空船存在,有一天能拿起雷射槍,跟外星生物作戰嗎?
她低估恐怖片了。恐懼其來有自,演員要挖掘出害怕的情緒。英雄片也一樣,人們渴望拯救世界,眾人擁戴。科幻片的演員一定是瘋子。
那麼,觀眾又在期待什麼?
銀河、穿越時空、七彩的星光脈衝,還有——
「超級奇怪。別看了,蠢得要死。我其實不喜歡科幻之類的,那是怪胎才看的。」她迅速說,「我不是。沒錯,小說不該改編成電影。」
「我要看,這是小莉特別帶來給我看的,不管好不好看都要看完它。」怕金柏莉會跑到電視機前退片,王爾德站了起來揮了揮手。
「小說是小說,電影是電影,就算電影源自於小說,但在它為了讓觀眾更能從畫面中感受到文字的魅力而做改編時,就已經完全是不一樣的東西了。」就好比蛋料理,明明來源都是雞蛋,但布丁跟葱蛋絕對不會被歸類為同一種東西。
金柏莉確實想衝上前,收起那部片和羞愧。
「我沒有你那麼懂電影!我寫給布雷克女士的作文都是⋯⋯從隨便一本書上抄來的,她卻覺得很有深度,參觀日要展覽我的作文。我什麼都不懂,藝術或⋯⋯」她坦承,挫敗感隨著話語襲來。「每個人都以為我的美術成績很好,因為我在畫畫。不是那樣,我不會畫大家要的東西。不是不能,而是⋯⋯真的不會。你很好,不需要染頭髮,假裝融入大家。你現在的樣子沒有問題。我⋯⋯」
她還是得問。
「追飛碟那些人很正常。就像你上次說,在不同的人眼中⋯⋯我覺得他們很怪,但這在普蘭菲爾德是正常的。如果⋯⋯如果我比他們更奇怪,喜歡更離奇、誇張,比這部電影還白痴的東西,那我到底是什麼?」
「好,我不會再染頭髮。」王爾德坐回沙發,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經褪色大半的頭髮。
因為他現在住在爺爺家,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像是(雖然本來就是)費羅爾家的孫子才染的,即使他其實不喜歡被叫成費羅爾,但又不想自己和爺爺長相相差太多。這很矛盾。可能他原本只是想討好爺爺才染的,但爺爺其實並不在意他的頭髮是深褐色還是金色吧?因為爺爺也從來不會對爸爸的有意見。是他自己為自己設想太多不必要的框架,所以眼前的金柏莉也是?
「布雷克女士喜歁妳的作文,那很好,就算妳說都是抄的,但抄到看起來和原作者不同,是不是也能算是一種二創的……同人文?」王爾德想起每年《龍與迷宮塔》都會舉辦同人比賽,票選最高的前五十名玩家都能拿到相對應的限定道具和遊戲幣,他寫的史萊姆相關食譜剛好獲選第五十名,但拿到學校繳交作文時卻只拿到C的成績,理由是不切實際。
「如果妳真的很介意,妳可以跟布雷克女士坦白,但我覺得那已經能算是妳的創作了,因為那也是妳花心思用心寫的。至於畫畫,在美術課課堂上學到的只是繪畫技巧,要怎麼畫是個人自由,甚至不必拿起任何水彩筆或鉛筆,用手指沾沾顏料在一片雪白的牆面上作畫也可以。美感是很主觀的,就算只是看起來很會畫也沒關係,就算不會畫大家想看的東西也沒關係,當妳畫的時候是因為自己想畫才畫,為自己而畫就可以了。」王爾德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半空中比劃著,在東方島國舊公寓廚房的牆面上還留有他五歲時用油漆沾手蓋的手印,如果下一個新房客沒有重新粉刷的話。
「但我覺得小莉妳一點也不奇怪,妳是很好的人,願意陪我看電影,比任何人都還要善良,也會為這些事煩惱。喜歡自己喜歡的東西沒有不對,不管那是什麼,不會影響到別人就好。」比如爺爺愛抽大麻,但他不會在大庭廣眾下抽(除非酒吧裏的其他人都不介意),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間和工作室抽而已,又不會讓其他人受到傷害。
金柏莉不知道同人文是什麼,可能又是艱深的藝術名詞。那明明只是抄襲,抄襲好幾本書。
王爾德毫無保留,金柏莉卻更加沮喪。金柏莉知道,她一直都是為自己而畫,但那不是大家想要的。不是⋯⋯
她望著王爾德。「你不是擔心別人怎麼看你才染頭髮嗎?就算不會影響到別人,他們也會⋯⋯用奇怪的眼光看你。例如學校的人,他們有自己的食物鏈。最奇怪的人會先被吃掉。他們會取笑奇怪的人。就像我看不起追飛碟的人,還有布雷克女士,她會嘲笑不喜歡的作文⋯⋯你看過她上課,她很刻薄。重點是,他們不想看到怪人。我很奇怪,比你看到的更奇怪。」
「嗯,妳說的對。但那是『本來』。本來我染頭髮是希望自己不會看起來太奇怪,但認識小莉後我覺得都無所謂了。不管我的頭髮是什麼顏色你都不會覺得我很怪,外貌上怪不怪已經不是我需要在意的點,因此別人的眼光也不再是,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妳也做好妳自己就夠了。」王爾德笑一笑後繼續說。
「說到布雷克女士,她在我的史萊姆食譜打的分數只有C,但這篇文章我在遊戲裏拿到第五十名,比成千上萬參賽的玩家寫的還要好。所以,小莉,那些人的看法不是絕對的,如果硬要說誰才是怪人, 每個人都同樣奇怪,因為每個人的看法跟想法都不同。比如……比如爺爺!每個人都說他是怪老頭,但我和爺爺本人都不覺得,我們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因為世界這麼——大!」王爾德一邊說一邊張開雙臂比劃。
「世界這麼大。所以,不用擔心,妳一定沒辦法坐上怪胎之最的寶座的,在怪胎之最面前,我們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不夠資格加入怪人行列。」
世界這麼大——金柏莉沒有這樣想過。她的世界是普蘭菲爾德,是出租店的貨架、學校的走廊。
世界很大。有千奇百怪的場所,各式各樣的人,無數種生活方式。金柏莉欲言又止。她盯著自己的手指,接著抬頭看王爾德:「你的意思是,大家各有各的怪?」
她還沒準備好相信。畢竟,她活在這裡,面對的是普蘭菲爾德。日復一日。她不記得王爾德說的那篇作文,但布雷克女士一定也公開嘲笑他了。
那時候,她有在心裡跟著笑他嗎?如果是現在,她絕對不會。
王爾德也絕對不會嘲笑她。
「我們繼續看電影。」她說,有點手足無措,但不再焦慮,像是抓住浮木,至少有了喘息的空間。「這部電影是我從店裡偷來的。爸爸不知道是我,還在店裡裝了假的監視器。等我們看完,我要還回去。」
「好。」王爾德笑笑著將視線轉回前方的電視機。「但是妳需要繳罰款嗎?妳『借』了幾天?」王爾德不說偷,因為金柏莉是出租店店員,店員自己拿自己店裏的片子來看也合情合理。
「沒人發現是我就不用。」
金柏莉感謝他開了這個玩笑,塞一塊魷魚餅給他。她好像不能再專心看電影了,除非做點什麼。她看著螢幕,鏡頭在各種太空設施之間切換。
她好不容易,謹慎地問:「王爾德,你什麼時候復學?家長參觀日那天,你會來嗎?」
「嗯,我在那天復學,所以我一定會去……啊!」王爾德接過真魷味餅吃了一口,後來像想到什麼似的叫了一聲。
「湯姆.米勒上線了!那個社區網站的管理員。我原本是想在網站上找訓導處的電話詢問有關復學需要的文件及流程,結果在PING! 上看到許久未出現的湯姆.米勒。後來我就想,網站是他做的,他可能也知道,才想傳訊給他時就又看到他下線了。」王爾德覺得可惜,原本可以偷懶用打字的詢問就好。
「他上線了?」金柏莉皺眉。「可能是社團找出他的密碼了。對了,因為你的建議。你很厲害。」
她不在意湯姆.米勒。那是別人的問題,不是她的。
金柏莉戳一下王爾德。「我想在那天做一件事。我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但至少你不會笑我。」
「我不確定。奇怪的事情。」她說,「但是布雷克女士會生氣的事情。說不定會換我被停學⋯⋯要是我被停學,會叫朋友看著,讓你不被欺負。我只是希望你那天可以支持我。不管我要做什麼。」
這些天來,一切都發生得很快。經過剛才的對話,她有點知道該怎麼做了。應該。
「我願意支持小莉。」王爾德點頭保證。
「我需要在什麼時間點到什麼地方去嗎?需不需要翹課?」他都一個月沒上課了,就算再少個幾堂課也沒關係。
「不用。」金柏莉連忙揮手,「我們一起上課就好了!」
金柏莉打算把那張作文撕掉,換成其他文章。家長參觀日要呈現平常在學校的樣子。如果要寫信,傳達願望給父親,金柏莉不想給他看到白痴作業。
也許還會做點別的。她暫時不想這個,繼續看電影。
「好。」王爾德笑笑的回答。
這是第一次有朋友邀請他一起上課,或許當天他不會再拿出數獨本打發時間,而是真的專心聽課,並且時時注意金柏莉會在什麼時間點開始她的「表演」。
王爾德在內心充滿期待。
金柏莉再次專注於電影,發現自己錯過了重要片段,一場可能位於太空總署的秘密會議。可能是這個原因,她看不懂劇情,只知道木星有事發生。
電影緩慢進行,不再出現古典配樂。「遠征者號」的超級電腦 JCN-7000 好像出了問題。近年流行的恐怖情節——人工智慧欺騙人類——就是從這部電影來的嗎?白色、紅色、橘色,明亮的太空船,與恐怖片不同的色彩,讓她相信這不是又一部陳腔濫調。
但是,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他們談話、動作,無用的過場,甚至還有中場休息。中場畫面是宇宙的呼嘯,稀疏的白色星點。金柏莉沒有休息,只是跟王爾德面面相覷。三分鐘後,故事繼續。JCN-7000 失控了,不出意料。太空人返回艙內,硬是奪回主導權。緊接著,傳送門開啟——絢爛的數據之海,在尺寸偏大的映像管螢幕飛快流轉,在拉上窗簾的黑暗客廳閃動。
橢圓、螺旋、不規則的,七彩的星系迸發開來。
就是這個。
金柏莉握緊沙發扶手,差點站起身來。但畫面切至白色房間,太空人從頭盔的遮陽罩看見自己,接著鏡頭一轉,從中年到老年,接著是史前時代已有的黑碑,最後是——
電影結束。
金柏莉眨了眨眼睛。
就這樣嗎?兩小時四十分鐘,沒有偉大的未來世界,也沒有離奇武器或神奇膠囊?
她以為自己會失望,卻想起了學校。電影與課本裡的知識相去無幾,就像穿插虛構的紀錄片,還不如懷特先生的飛碟妄想。布雷克女士會喜歡的,因為裡頭充滿了符號、象徵意義,還會鼓掌著說:「這就是世上最偉大的科幻電影,各位先生、女士!」
金柏莉笑了出來。
藏了五年的秘密,不過這點程度而已嗎?
是的,金柏莉.安德森。你真的非常奇怪。你比《2001 星際之旅》的演員、編劇、導演、吹捧者奇怪得太多。
所以,你也能比它偉大。
謝謝最棒的電影描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