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麼特別的夢，內容總是模糊的、濕濡的，大抵是一些發霉又沉重的片段，繃著皮膚不肯放開。他也不記得具體夢見了什麼，只知道有聲音。

不是人聲，更像什麼東西在牆縫裡鑽動。暫且說那像某種生物的腳步聲，總是忽快忽慢，一聲接一聲，刻意小心地數著拍子，故意不讓他入睡。

他試過在午後將家具移開、蹲在地板邊緣聽，或讓耳朵貼近牆面，甚至在牆腳撒了麵粉——沒有腳印，也沒有碎屑，最後只有他自己過分平靜的倒影，在電視黑屏上與他對視。

已經兩天過去，七天假期裡都這樣浪費太可惜了，諾溫想。他不能一直被這種無解的擾動纏住。

所以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西穆。隔壁的鄰居住得比他久，總該知道些什麼。

於是，在差不多的夜晚、差不多的時間，諾溫敲了西穆的門。
他沒帶什麼理由，只說這次想向西穆借一借他的耳朵。

西穆很快打開了門。客廳只亮著一盞落地燈，像是剛收拾完準備回房休息的樣子。

「李瑟爾先生。」
今晚的西穆穿著鬆軟的兩件式睡衣，對於你突然的來訪並沒有表現出驚訝，只是自然的將手上溫熱的薄荷茶遞給你，「燉菜吃完了嗎？」

他也不猜測你的來意，繼續說道，「客廳關著的燈突然自己打開了，我就知道，有甚麼要發生。你要進來坐坐嗎？我換了新的沙發套，是飛燕草的圖案，藍的就像你的眼睛。」一邊側身讓開了通道。

諾溫握著那杯還帶著熱氣的茶站在門口，手指緊了緊杯身，有那麼一瞬間懷疑自己是否真有在敲門時先向你問好並說明來意。因為最近在他的生活裡，這種"以為自己做了，實則沒做"的現象，頻率已經超乎偶爾。

「抱歉，我沒帶著鍋子過來。我是看了你房內的燈還亮著，所以……」諾溫低頭看了一下杯緣，又看了看客廳裡那一小片被燈光照亮的地方。你沒問原因，只是自然地遞了茶，邀請他入內，還聊起燉菜和沙發套的花紋。簡直就像早就知道他會來一樣。

……差點要被帶偏了。
「…謝謝，但我就不進去了，你可不像我明天有休假呢。」說到這他的語氣又停頓了一下，果然，這個時間來拜託鄰居做些什麼實在是糟透了……不過諾溫仍抬起眼望向你，再立刻移開視線，越過你看向遠處沙發上的藍色。

「其實我只是想問問，這一帶的老鼠多嗎…？嗯……我的意思是……我的屋子裡一直傳來一些聲響，但我找不到源頭。」

「你遇過類似的情況嗎？」手上那點微微發汗的濕氣讓他又開始毫無來由的緊張起來，手指在杯底不自覺地繞了半圈。

「你真貼心，李瑟爾先生。」現在根本還不到西穆的休息時間，但既然你這麼說，他也沒再次邀請。

「先喝口茶吧，這是今天早上摘的薄荷，那時它新鮮的還帶著露水。當然，我洗過了。」他踏出屋外，站到你身旁，順手將門帶上。
門板闔上的聲音輕的幾乎聽不見，是因為他裝了消音的緩衝軟墊。

「老鼠跟蟑螂很相似，總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活躍著。也許不讓李瑟爾先生看見，是種祝福也說不定。」

「你聽見的是什麼樣的聲音？像指甲刮過黑板、頻繁的敲擊聲，又或者是清楚的老鼠叫聲？」

「指甲…？你描述的那些又是什麼聲音啊……」他沒拒絕你的好意，輕啜了一口茶，低聲繼續說：「……就是老鼠吧…？只是我沒有聽見牠叫。」

見你已經準備好，諾溫便這麼端著茶杯，小心翼翼走在你前面一點的地方。他邊走，邊回過頭瞥你一眼，語氣不那麼確定地開口：「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撞牆壁，或者是爬行的聲音嗎？偶爾會很急促，不固定……」

走沒幾步，諾溫在自家門口前停了一下，用拇指壓著門把。
「就在我來找你之前也還有。我本來想再等等看，但那聲音一下有一下沒有的，就像是在等我出去……」

門開了，屋內只亮著廚房的檯燈，其他地方暗著。諾溫先走了進去，空氣裡還可以聞到一點燉菜的香味。
然後他小心地把茶杯放在餐桌邊的隔熱墊上。

「你聽聽看。」他把聲音壓得很低。

「在撞牆壁？我沒聽過老鼠會這樣做。」

「也許是有小貓掉到了李瑟爾先生家裡的縫隙了也說不定。」西穆跟在你後面來到這間每個禮拜都會拜訪兩天的屋子，並隨著你走到餐桌旁邊，他閉上眼睛沈默了好一陣子。

有很多聲音鑽入他的耳裡，比如空調運轉的聲音、比如庭院的蟲鳴聲，比如你此刻略顯壓抑的呼吸聲。
他沒有選擇直接說出『什麼都沒聽見』，而是在你面前觀察起房子的佈局。

「不如這樣吧，李瑟爾先生要不要在閣樓、地下室，還有比如水管的出口放幾個誘捕籠？這樣一來，不管抓到的是小貓還是老鼠或者其他東西，至少都能知道答案。」

諾溫沉默了一下。
「……說得也對，應該早點這麼做的。」他的語氣聽來平靜，甚至還帶著幾分理所當然，同時，卻又站在原地望向客廳深處。

那些地方他不是沒檢查過。
諾溫一向細心，甚至比大多數人都來得謹慎。放誘捕籠這樣的解決方式，他在大約第一天的下午就實行過。

然而要是實際上能聽見聲音的只有自己，那麼籠子再多，也不會有什麼東西掉進去吧。

諾溫再次轉回身子看你，語氣突然一如平常，甚至帶著一點社交習慣的客氣：「我會再處理看看，謝謝你的幫忙。」

「吃塊蛋糕再走嗎？我今天下午有經過鎮上的那家店，你是不是說過他們的奶油不會膩？剛好還剩一塊。」還沒等你回應，他已經先越過你，打算從冰箱裡端出他口中的那塊蛋糕。

「等等。」
少見的，西穆抓住了你的手腕，就在你端出蛋糕前。他通常不會做出攔截他人的動作這麼踰矩的事。

「李瑟爾先生，你記得大學裡那塊小庭院嗎？公共場所的鼠害總是比私人住家嚴重很多，我處理過不少次。」西穆捏著你的手很涼，力道不大，卻扣的很緊，「恰好最近收成了一些南瓜，如果李瑟爾先生信任我的能力，可以由我提供誘餌。當然，小貓的份也會準備。」

「蛋糕的話就不用了，謝謝你。」說完後才鬆手，將手背到身後。

諾溫用餘光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西穆的手不重，卻意外地涼。
「⋯⋯真的抓的到嗎？那南瓜要幫我選熟一點的，別被老鼠或小貓先挑走了。」

在你鬆手之後，他繞回餐桌邊，端起剛才那杯熱茶喝了一口，溫度已然涼了許多，於是他又接著喝了一半。
他其實也沒有特別喜歡薄荷，卻不知怎地覺得這杯茶喝了格外舒心⋯⋯
「不過，就算到時候什麼也沒抓到，一定也不是你的問題啦⋯⋯⋯總之很謝謝你願意幫我。唉。」他沒忍住嘆了一口氣。

「那當然，放心交給我吧。」西穆盯著你喝下他為你準備的薄荷茶，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似於滿足的情緒，「會有成果的，只是需要有點耐心。」

「明天中午我有段休息時間，那時候來替李瑟爾先生安裝誘捕籠可以嗎？如果你還沒決定午餐吃甚麼，我可以一起準備。有甚麼想吃的嗎？」

諾溫一邊聽你說，一邊又把杯緣湊近嘴邊，最終他放下茶杯時，裡頭已經全乾。
「午餐就挑你喜歡的吧？但先說好，這得是我請你的。」他在流理臺前把來自於你的茶杯好好沖洗乾淨，再步伐不快地走近你身旁，一路領你到屋門。打開門的時候，夜風輕輕灌了進來，屋內的燉菜香味也被吹淡了些。

「對了，西穆。」
「我會把鑰匙放在門口右邊那個花盆底下，你知道哪一個吧？那個常長雜草的陶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最近……睡得不太好，總是很晚才睡著，然後就睡得太晚。如果你來的時候我還沒起床，直接開門進來叫醒我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倒不如說我會很謝謝你。」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側身讓出門口的位置，朝你伸出端著茶杯的手。

「謝謝你的茶……天啊，我總是在向你道謝。」他的苦笑帶著一點歉意。

「明天我會端著雞肉派來找李瑟爾先生。」西穆很快決定了菜單，應該是他早就決定好的。
他跟著你走到門前，轉頭看了一眼你指的盆栽。

「好的，如果你還沒起床，也許我還可以多準備一道配菜。」接過你遞出來的茶杯，他一邊向外走，「能夠幫上忙是我的榮幸，我也很長一段時間沒機會與人共進午餐了。」

他並沒有就此離開。

西穆在距離門口五公尺的走道處停下，回過身，那隻裸露在外的眼直直望著你。
「不過，李瑟爾先生，我不建議你將鑰匙放在那麼好尋找的地點，這幾乎等於你發出了公開的邀請，卻不知道什麼東西會接受。」

「早點休息，希望祂會為你安排一場好夢。」
說完後西穆回到自己的屋子，腳步和關門聲一樣輕不可聞。

諾溫看著遠處的你，愣了一會，嘴角輕輕扯動。
「⋯⋯這話也太恐怖了吧。」他大概是朝你笑了下，卻笑的不怎麼輕鬆，滑出不穩又多餘的氣音。

他並沒有再多說一句晚安，只是目送你離去，直到確定你進了屋，他才慢慢轉身。
西穆說的有道理。他這麼想，把鑰匙留在了玄關處的桌檯上，輾轉來到冰箱查看剛才那盤他沒有端出的蛋糕，奶油的形狀還很完美，上頭的水果也完全沒有潤化的跡象，短促的遲疑卻在這時浮上⋯⋯

結果是，他終究還是來到那盆總是長著雜草、幾乎要被他扔掉的陶盆前。蹲下身後，諾溫把鑰匙塞進陶盆底下泥土與碎石的縫隙之間，指節在土壤裡停留了片刻，就像在確認那是不是有那麼顯眼。

這可是個快樂的小鎮。諾溫將沾上的塵土抹掉，試圖校正不健康的想法。

可惜當諾屋再次踏回屋裡時，那些聲音還是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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