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孩提時期的塗塗畫畫似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但這衝動不一定能延續到多長的年紀。

他在街邊、圍牆、鐵橋下看過塗鴉藝術，那些噴漆完成的驚鴻一撇，作者除了對色彩造型或許有敏銳與執著，肯定更要對自己的隨意足夠有自信。

它們也出現在校園過，當然，沒那麼張狂。

他更小時就看過那些同齡人試圖躲過眼線、匆匆在校園的角落留下不具名的傑作。這種以身涉險曾令人難以理解——讓師長們更有物證來彰顯他們的權威？

但當他的心靈納入音樂的殿堂，一切即不證自明。

在被重新刷白的牆面上綻放那些野性線條和五彩斑斕——多放肆啊、多麼 搖滾 啊。

他看待這些塗鴉勇士的眼光開始就多了五分敬畏十分崇拜，畢竟帶著電吉他和音響大鬧一場後要逃得快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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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必須緊抓的，最後一絲涼爽的，春天的尾巴，他可不想要熱氣像廚房裡的濕布一樣緊緊貼著皮膚，再黏上惡臭的漆。

尚今天沒去飯堂，那個早上勉強吞下去的雞蛋三明治像是還卡在喉嚨和胃的交界處，不消化也不肯退回來，堵塞感在胃裡翻騰著。

他需要一個地方好好消化。他腦中早就選定好了絕佳地點——頂樓的牆。他踏上許久沒踩的階梯，鐵門吱啞摩擦聲宣告著又有一個尋求寧靜角落的閒人再次光臨。風一陣陣地吹過，地上累積的熱氣，吹上一雙拖拉的腳步。尚來到牆角，一旁的水塔正好拉出一長方形的陰影，他踩進那塊沒散開的濕氣。眼前的牆面坑坑窪窪，有幾道乾裂的水漬和壁癌像被剝掉結痂的傷口。縫隙裡長著幾根細長的草，隨著風搖擺。

尚拉下帽兜，習慣的環顧四周。對他來說算是一種儀式吧。不全然是怕被人看見，更多的是不想這過程屬於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從平常裝著午餐的小包裡掏出噴漆罐，熟練地搖了兩下，那裡頭的鋼珠撞擊聲在這悶熱中格外刺耳。

「咔──」

他按下噴頭，第一道弧線在混凝土表面上炸開。白色，邊緣因為牆面粗糙而糊成毛邊。他沒有起稿、沒有遲疑，動作像是早已經在心裡排練過無數次。雖然不如平時在大街上時快速，卻更加的專注。每一劃都像是一次，嘔吐？沒錯，舒暢的嘔吐。把那些在胸口腫脹的刺痛、無名的燥熱、堵著胃的乾澀言語、還沒說出口就先自己吞下去的對話，除了早餐，全都吐上那面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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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的凱倫會來到食堂購買午餐麵包和牛奶，但他不會讓自己尷尬地和他人併桌，而總在尋覓校園中的無人角落用餐。當他將麵包和牛奶盒塞在口袋、走在路上時，絕對不會選擇一堆置物櫃的主走廊路線——那無論是哪段休息時間都會被擠得水洩不通。

這個季節的運動場有點曬。凱倫決定找個有陰影又夠私密的地方，但儲藏室間已經被搶先一步。於是他繞過鬧哄哄的孩子們，走到現在沒什麼人的上層後，再沿著通往頂樓的階梯上行，腳步停在被鎖住的鐵門前。

他從角落拿出鐵絲，熟練地撬開那顆加上鐵鍊封印輔助的的鎖頭。
「框啷」，隨著成功的響聲、凱倫順著推開大門，陽光雖刺眼，涼爽的風灌過他的襯衣。

凱倫找了個靠牆的陰影坐下，戴上他的隨身聽耳機，邊享受著T樂團主唱狂妄的嘶吼邊咀嚼著麵包。

「⋯⋯？」此時他注意到了牆的轉角有誰有來過的痕跡。嘿，被搶佔先機。

是誰在那裏練踢腿嗎，倒讓人好奇這個人的紀錄有多高。
凱倫手肘伏地，要側身過去細看⋯⋯噢！可惡！他忘記摺好鮮奶盒的開口！現在綠色的地面上泛著白色的河川。
他想擋住流體的擴張，但也不想搞得整個手臂爬滿酯質液體的黏稠。
好吧。於是三步跨兩步，轉過牆角，用步鞋稍微止洪，至少範圍是停下來了。

他無聲嘆氣，搖搖頭。該拿拖把來清理嗎？但這裡根本沒人會來吧。
至於嗎？春夏的雨會幫他清理吧。
於是他想通了，卸責的輕鬆讓他愉悅的抬起頭。
接著才被眼前一景愣住。

那轉角的髒污只不過是個鬆脫的線頭。
這側的整面牆佈滿形形色色的塗鴉，原來是隱密的藝術家告示板。

飛碟警報！旁邊畫著大頭外星人。
眼睛是叉叉的笑臉長著惡魔角。
一些泡泡體字眼。
還有一些以單線條勾勒的動物圖畫——他會說有點像歷史課簡報上看到的南美原住民圖騰，不過，帶著一些邪氣。

凱倫至今倒沒想著要以菜鳥藝術家的身分參一咖，但未來，假設啦，未來的音樂之星或許也有點機會稍微落個款？他的眼神飄向牆角那幾個立著和倒著的噴漆罐。

於是一個原先的空白處補上了黑漆符號。大概可辨識出是個戴帽的尖下巴臉，不算友善的尖尖眼神貼著帽簷下方，臉上勾了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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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的背包沉甸甸地壓在肩上，裡面裝著三罐噴漆，黑色筆記本裡夾著他昨晚潦草畫下的草圖。尚今日又沒去飯堂，他低著頭，拖著腳步，繞過喧鬧的人群，朝廁所的方向走去。

尚挑了最底間的廁所，那是把他作業評不及格的歷史老師最愛的廁間。他捲起褲腳，蹲上馬桶蓋。在廁所吃飯是習慣了，但裡頭的惡臭是絕對習慣不了的。今天的午餐他為自己準備了巧克力醬三明治，是能快速解決又好吃的選擇。不過還是看來選擇錯誤了，才剛低頭咬下，就看到馬桶邊緣那塊不長屁眼的傢伙拉出的東西，還是新鮮的。

尚趕緊將手上似乎要變了味的巧克力三明治一口塞進嘴裡。心裡的旁白音告訴他：讓我們轉移目光看向這次的目標——廁所門。

HI : )

hi.

提問 大便用哪隻手擦?

左手

右.

右手

為什麼有大便在天花板上

誰上廁所會帶筆啊？

幹超好笑

笑死

尚盯著廁所門一角，胡亂硬吞而合不上的嘴，還在嚼著。撈了撈口袋裡的奇異筆，思考了一會，還是在那道無意義的左右手提問下寫了自己的回答。
我都用衛生紙

尚從背包抓出了黑色噴漆，搖了搖。

在正式開始前，尚把廁門往外輕推，小心的避開馬桶邊緣，一腳踩穩了才把頭探出去，完成他的「看看有沒有人在附近」儀式。

這次是一個小小復仇，為誰？不及格的作業？他也明白，只是為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情緒，這是塗鴉必備的調味料。

翻開昨晚畫的草圖，這扇門不大不過足夠納下這隻蜥蜴了。尚的手腕靈活地轉動，飽滿的黑色線條勾勒出一顆歪斜的兩棲類頭顱。接著兩道噗滋滋的噴刷聲掃下，蜥蜴細長的身軀延伸到了門板底端。這一步很驚險的差點碰上馬桶邊緣，尚左手緊抓著右衣袖和褲腳，吸了口大氣，不妙卻吸進了惡臭，一時不知要捂嘴還是抓衣服。

快速鋪上鋸齒的條紋後，他換上紅色噴漆，在尾巴旁噴下「JUNKMEAT」——簽名，結束這回合。

尚收起噴漆罐，蹲下身，滿意的盯著門上的塗鴉，噴漆的氣味還在空氣中飄散。他知道這片塗鴉不會留太久，歷史老師要是向老校工報告，可能下午就會連同馬桶上的東西一起被刷掉。但他不在乎，這一刻，這面門屬於他。

他站起身，背起包，跳下馬桶，頭也不回地破門而出，逃離這惡臭的短暫的畫室，趕往下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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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清過牆上的塗鴉和貼紙——缺曠遭致的愛校服務。好吧，他能理解人們散佈喜愛的東西。喜愛的樂團，喜愛的偉人名言，喜愛的人生哲理，喜愛的⋯⋯但也不是非得要在廁所門上畫不是嗎，安妮愛查克，拜託？

所幸奇異筆和殘膠用點酒精就能處理掉，若是噴漆，就得用上臭個不知道多少倍的有機溶劑。他慶幸自己不用經歷。

聽起來是鐘響了。凱倫本來就打算直接翹掉那無聊的代數課，但也不打算餘生都蹲在馬桶上等待消化道夥伴認真上工。你該多吃蔬菜！，祖母瑪莉要是見他這副卡住的拙樣，肯定這麼說。

他捲起衛生紙意思意思用了幾下，正要拉起褲頭，但口袋中跳出一隻麥克筆，咚、咚，滾落鞋邊，於是他踩住。阻斷小傢伙的逃跑。
怪了，這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又忘了拿出來。

他嘆了口氣，努力在狹小空間壓身拾起那隻頑皮的筆，臉一不注意差點撞上牆面，一個長句迎面而來。

「你可明白你需要時間獨處」

十一月的雨？有品味。凱倫給了一個認可的微笑。
像是被感召般，他拔蓋，以不夠勻稱的比例模仿那個樂團的標誌：左輪手槍與玫瑰交錯的骷髏。他希望誰看的出來那是骷髏。

——好吧，或許有點像一張醜臉。為了避免那孤單的拙劣盜版符號太過尷尬，他又在旁邊畫上自己代鴨舌帽的尖角符號小頭，加了許多閃電符號，寫上搖滾！

好啦，夠了。幼稚。⋯⋯不該繼續在廁所間耗時間了。他本想蓋好筆蓋就閃人，但手又一滑，麥克筆逮到機會溜向隔間。

麥克筆宣告勝利。

OK，敗者妥協。
凱倫直回身，伴隨那空虛的紙團捲入水中的唰唰聲，邁步推開隔間的門。
彎腰。馬桶邊的牆角。逮捕成功。

然後他轉過身。
看看這是什麼？霸佔整張廁所門的巨蜥。
近點看能注意到自線條邊緣滑落的黑漆仍透著些許水光，怪不得一踏進男廁就有聞到超重的味道。

凱倫蹙眉，試圖翻找記憶中方才錯身的人影，但還是沒什麼頭緒。

這小門可真是委屈牠了。

蜥蜴歪著頭首及四肢緊攀著門板。眼珠子似乎有拳頭那麼大，兩個漂亮的圖面，上面畫有同心半圓，或許能催眠人——讓他想起那天自頂樓牆面看到的動物塗鴉。
自爪延伸的順滑弧線接著帶出拖曳及地、刻了些線條紋路的長尾巴，然後他的視線順著來到下方的紅色字跡。

看來這次對方留下了簽名。

感謝你帶來精彩的？凱倫拍了拍口袋中的麥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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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捷足先登了啊。

才剛趕到下個點，遠遠就看到目標物上頭已經有別人的痕跡。

尚走到那台變成像是簽名球一樣的藍色腳踏車旁，懊悔抱頭的蹲下。車身上已經有其他傢伙先一步留下塗鴉、貼紙，甚至還有髮圈綁在把手上。混亂的模樣簡直像是一群野狗急著在剛立起的電線桿上撒尿標記。

尚同樣作為一名標記狂狗狗，真是輸得一敗塗地。他觀察那台腳踏車很久了——放在那裡快一個禮拜都沒有動靜。他忍耐這麼久也是怕得罪到人，要是塗到哪個麻煩傢伙的愛車，他校園內其他的簽名可得遭殃了。沒想到前天還好好的目標物，今天就被插滿了登頂旗。

好吧，我的回合！

尚蹲著，背對零零散散剛放學的人群，旁人看著他的動作就像在綁鞋帶。他從襪子裡掏出奇異筆，清脆的拔蓋聲好像和鐵架有了共鳴，扁塌的筆尖在車架僅剩的縫隙爬行，囫圇吞食著最後畸零地，努力擴展地盤，一路從掌心的縫隙爬出，俐落的黑色線條像蛇一樣游走、拐彎，和其他同樣狂躁的線條比拚，要搶下超車的捷徑。

就在他勾起爬蟲的尾尖時，身後一陣腳步聲啪嗒啪嗒地踩進腳踏車棚，徑直走向他來。尚立刻收手，迅速將奇異筆插回襪子，然後低著頭假裝檢查腳邊的鐵架，背影實在可疑。所幸那人似乎沒注意尚，只是輕輕地繞過他，把車拉出來，輪胎沙沙的劃過。

尚屏住呼吸，維持著蹲姿，直到眼角的身影消失在人聲嘈雜的邊界。差點就要斷尾求生了，他摸了摸如果有尾巴會生長的位置，站起來，拍掉膝蓋的灰，轉頭審視自己剛留下的東西。

回合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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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倫難得幾乎參加全天候的課程，疲憊的一天，他拖著腳步，豪邁張嘴噴出一個超大的哈欠。

小子，我知道你的狀況，但規定就是規定，好歹也配合下。
——去他的規定，他卻也習慣面帶微笑順從回應。

被臨時約談的優點是不用和東口車棚的放學人流摩西分海，只求和自己久未贖回的淑女車相遇。祖母瑪莉的小紅淑女車；前籃破損的大口尚未修補，要是被誰亂塞垃圾也留不住。

把不常用的腳踏車留在校園車棚是一個好的保險，省去在路邊被順走的麻煩。但可不能保證不會被誰加工，像是這台從遠處就看著被千錘百鍊的藍色藝術裝置。

車主人大概會在破解重重益智遊戲時邊詛咒社會（前提是他有記起這台小破車），靠近一看，那些結又打得更死了——哇不是吧，莫非是位現行犯！近在身側的小紅淑女車即將慘遭暴行？

面對那可疑人士他緩步靠近，加重的步伐，威懾不加掩飾，也確實引起對方的警惕。那背影看來可是繃緊了，動作都顯得這小心翼翼。

但他看來只是蹲在鐵架腳邊，手上也沒什麼雕琢的器具。嫌疑犯的警報解除。

他當然也想直接還對方一個清白。

但，腳踏車架前的橫桿有什麼值得精研窮究⋯⋯⋯⋯⋯⋯哦？

先前沒看過的線條如氾濫的攀藤植物狂放肆意的侵蝕鐵架，似是蜥蜴又似蛇蟒，靈巧爬穿附著的路徑幾乎吞噬所有金屬表面。他記起了那個在校園各處留下足跡的簽名，JUNKMEAT。

凱倫裝沒事的鬆開車鎖，抬起龍頭，讓車胎離地後徐徐拉開，同時發覺小紅又犯老毛病了，這掉鍊怕是要花上一些時間處理⋯⋯但現在不是時候，他不想打擾到對方。

即使鐵證如山，凱倫還是決定放他一馬，要是這位藝術家真身被起底，莫不知還有沒有機會看到他的傑作。

他於是推著那卡卡的車，伴隨著脫軌底垂的鏈條敲擊車桿的規律響聲，輕晃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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