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危險的。
⠀⠀⠀被它包圍的獵物,五感皆會受限。即使正值白晝,也見不著半點天光。在這樣的劣勢下,亞歷斯特果斷決定,今天要提早尋找安全屋的夥伴。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他是幸運的。
⠀⠀⠀在殘酷任務之中,他竟毫無防備地昏睡於河畔。若當時有人經過,自己早就成了盤中飧。但當他甦醒後,不僅毫髮無傷,連身上物資也無一缺失。
⠀⠀⠀沒錯,他是幸運的。
⠀⠀⠀在嚴峻氣候下,暴雨遮蔽了大半視野,但他仍從林中遠遠望見一道人影。
⠀⠀⠀對方身著黑衣,體型與他相仿──這是個機會。
⠀⠀⠀亞歷斯特壓低身形,悄聲潛入林中暗處,藏匿於濃密枝葉之後。雨珠敲擊葉面,發出連綿不絕的聲響,替他掩去細微動靜。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名亞人,耐心地觀察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大致確認對方無害後,亞歷斯特才自暗影中走出,腳步無聲地踏上濕軟的泥地,朝那人緩緩靠近。
⠀⠀⠀「你好。」
⠀⠀⠀他神情淡漠,沒有直接說出目的,與對方之間也刻意維持幾步距離。
⠀⠀⠀畢竟,任務條件明確寫著「穿著相同顏色的活體同伴」。哪怕初見印象無害,也不能保證對方不會為了任務對他下手。
菲比拉著兜帽,正在樹叢下觀察一座由碎石和錯落樹根形成的水窪。
森林裡已經沒有太多活物,他連一隻蝸牛都沒有看見,只有冒著泡的混濁泥水、和被大雨沖刷而下的幾顆青澀小樹果。
綿羊不喜歡下雨天,沒有陽光、一點都不幹燥,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發霉的味道,籠罩周圍的空氣凝滯且黏膩。他找不到可供磨角的樹幹,只能百無聊賴地發著呆。
直到身後的響動夾雜雨聲,傳來陌生的聲音。
菲比轉過身,看向來人陌生的面容,唇角勾起清淺的微笑,「呀,你好?」
⠀⠀⠀亞歷斯特凝視著對方那異樣的雙眸。
⠀⠀⠀「如果你看過任務,那我們對彼此都是威脅。」
⠀⠀⠀他率先將事實擺在兩人之間,語氣平靜卻直接。隨後低聲補上一句:
⠀⠀⠀「但我不會攻擊你。」
⠀⠀⠀作為有求於人的一方,他必須先表明立場。聲音雖被傾盆大雨削弱幾分,卻不影響他語氣中的篤定與冷靜。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模樣。臉上乾淨,衣物完好,該黑的黑、該白的白,只帶著雨水與些微泥痕。無論外貌還是衣著,都說明他從未捲入任何廝殺。
⠀⠀⠀至於要不要信任他,那就是對方的選擇了。
面前的陌生人讓菲比覺得有趣。
他或許想要向自己求助、或許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好奇,主動搭話的原因尚且不明,至少對方透漏了想要避開衝突的意圖。
那大概是以尋求合作為目的吧。綿羊打量著同樣屬於有角生物的青年,突然之間提及了毫不相干的話題——
「你的角,能讓我摸摸看嗎?」
他攤開手,讓對方看清手中沒有任何可能造成危害的物品,雖然手套上沾著血污,那也已經是一日之前的事。在這個充滿未知和廝殺的地方,太過乾淨才是可疑。
可菲比就是想碰碰那對角,「我也不會攻擊你。」
⠀⠀⠀對方看著確實不會構成威脅──亞歷斯特暫時選擇相信這一點。
⠀⠀⠀「我相信你。」
⠀⠀⠀他主動靠近對方,拉下雨帽,將額前直立的羊角展現在對方面前。
⠀⠀⠀此刻,但凡是個溫馴善良的人,定會微微彎腰,方便對方觸摸。但亞歷斯特不是那類人,他站的端正,直挺著身板,全然沒有改變姿態的意思。甚至還沒等對方動手,他便直接說出自己的目的,顯然不把對方的興致放在心上。
⠀⠀⠀「我在找一起進入安全屋的夥伴。」
⠀⠀⠀要摸便摸吧,但他要傳達的目的不能疏忽。
分岔的、如樹枝的角摸起來有些粗糙,依然帶有菲比喜愛且著迷的骨質感,從根部向上輕撫,指頭輕輕抵在尖銳的角尖時有些刺痛,他感受了一會兒,才滿足地收回了手。
「如果你是在問我要不要一起,那好啊。」
幾乎沒有考慮就同意了對方的提議,摩挲著還留有刺癢感的指腹,他狀似隨意地詢問,「你是羊嗎?」
在菲比的認知中,這不是牛或鹿的角。山羊的角有大幅度的彎弧、綿羊則是捲曲,青年或許是自己不知道的某個物種,同樣吃草、同樣有角。
反正不會是兔子吧,他想。
⠀⠀⠀額前的角不是第一次被觸摸,加上對方摸得禮貌,亞歷斯特便靜靜站著,等待對方結束。
⠀⠀⠀整個過程並不長,比起某個孩子,對方顯然客氣許多。甚至在收回手後,還給了他理想的回答。
⠀⠀⠀「謝謝。」
⠀⠀⠀亞歷斯特重新戴上雨帽,稍微退了一步。在拉開距離後,他將視線越過對方,開始分析周圍地勢與掩體,尋找安全屋的落點。
⠀⠀⠀「我是。」
⠀⠀⠀他一邊張望,一邊答道,隨後又補上自己的物種:「叉角羚。」
⠀⠀⠀他知道對方大可透過手環了解他的資訊,不過在找到安全屋之前,聊幾句倒也無訪。因此,當他說完,望向遠方的目光瞬間落回對方身上,透過眼神詢問對方又是什麼樣的物種。
羚羊也是一種羊。
對物種歸屬的認知很是隨心,菲比非常輕易地將對方劃分進與自己相近的範圍裡,可面前的青年瞳孔並不是水平狀,而是碩大的白與紅,像一顆不知名樹果的剖面。
他看著對方的視線跳躍,落在森林周邊的幾個點,最後回到自己身上,揚起唇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姑且算是友善的微笑。或許對方在等待自己指路?畢竟當務之急是找到能夠避雨和休憩的安全屋,關於物種的話題可以暫時擱置。
「你在猶豫該往哪里走嗎?」綿羊的淺色橫瞳幽幽地閃爍著光,既然決定與對方同行,自己也該付出點什麼,「通常這種時候,我會問問直覺。」
儘管這種付出可能不是對方需要的。
⠀⠀⠀顯然對方沒聽出他眼神裡的詢問,或者根本沒察覺。亞歷斯特倒也不在意,甚至認為對方將話題導向行動是正確的判斷。
⠀⠀⠀「有道理。」
⠀⠀⠀他點了點頭,同時悄悄記下對方此刻的神情,作為自己進一步信任對方的紀錄點。接著抬起手,直直指向對方身後那片陰暗的叢林。
⠀⠀⠀「那,往那探索看看,如何?」
⠀⠀⠀他碩大的瞳孔順著手指延伸,像是憑直覺隨機選定方向。但事實上,他大致推算過安全屋的分布密度。通常而言,只要行走一定大機率便能碰上安全屋。因此,既然遇到對方前的一路上都沒遇見安全屋,意味著繼續行進下去,找到的機率會是極大的。
菲比偏過頭,朝新同伴選擇的方向去,那處樹林密佈,暫時無法看出更深處藏有什麼。
既然周圍盡是未知,任何選擇就都是一樣的,隨性懶散的綿羊沒打算出意見,也樂得對方有自己的想法,點了點頭做出跟隨的表示,「我覺得挺不錯呢。」
這是一隻聰明有主見的叉角羚。
正面的第一印象一旦產生,接續下去便是愉快的興致與不間斷的好奇,菲比猜測自己不會總是與對方一路,就算在理想的狀態下順利找到安全屋,很可能也只是一個晚上的緣分——前提是對方信守承諾,真的不打算攻擊自己。
叉角羚身上沒有血跡,他很可能沒有做完指令。不過無所謂的,自由的綿羊接受所有可能的發展。
⠀⠀⠀「好。」
⠀⠀⠀作為指定方向的人,亞歷斯特理所當然地走在前頭引路。
⠀⠀⠀他領著人頂著暴雨,踏過無數泥濘與濕滑的枝葉,前行了數分鐘。終於,一棟安全屋出現在視線盡頭。
⠀⠀⠀那一刻,或許是有些感動,亞歷斯特的腳步微微一頓。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綿羊亞人,語氣平靜地做出最後確認:
⠀⠀⠀「這裡,如何?」
⠀⠀⠀撇除他人觀感,亞歷斯特並不認為自己是善良的人,因此這是他給對方最後的反悔機會。
「我覺得很好。」隨便一棟安全屋對菲比來說都是一樣的,只要裡頭沒有前面幾位住客留下太難以言喻的痕跡,床鋪完整正常,能好好度過一晚足矣。
渾身被雨水浸濕的綿羊甩了甩袖,越過對方逕自走到門口的感應處,才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回頭,微笑展露在唇角,「你叫什麼名字?」
他察覺到叉角羚最後一刻的情緒,不像是猶豫、倒像某種暗示和勸誡。然而菲比是不回頭的綿羊,做好的決定沒有被自己打破的道理,儘管這樣的堅持很可能危及到生命。
「要一起睡了,我想我們還是自我介紹一下?」
⠀⠀⠀對方的個性很乾脆,省得他人多費口舌,正合亞歷斯特當前的需求。他徑直跟了上前,將屬於他們的安全屋開啟。
⠀⠀⠀屋內不算整潔,但也沒有過多髒污。看得出來這幾日的住戶並未留下明顯痕跡,僅有些許動物的氣味殘留在空氣中。
⠀⠀⠀「亞歷斯特。」
⠀⠀⠀他率先走入安全屋,在角落迅速褪下雨衣,並回頭看向對方。
⠀⠀⠀「你呢?」
⠀⠀⠀他僅僅看了一眼,視線隨即落回手上動作。他拎起雨衣的肩線,輕甩幾下,把積在上頭的水珠抖落,看著那些濺上牆的水痕逐漸擴散。
⠀⠀⠀亞歷斯特盯著那面牆,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極那層灰白牆面,被湖水滲進縫隙裡,留下模糊、無法捉摸的痕跡。就算試圖看清,也只映出一片濕冷的泥色。
⠀⠀⠀那實在不是個舒適的體驗。
「你好。」綿羊彎起橫瞳,跟隨暫時的同伴進入屋內,選定了另一個角落將外套脫下。
屋子裡沒有能掛東西的地方,早知道應該隨手撿一根樹枝晾著,不過這不算什麼大事,能有個地方睡覺已是萬幸。
菲比將外套捲起擠了擠水、平鋪在地上,才想起來對方剛才告訴了自己名字,「我是菲比,黑腹綿羊。」
挑了一側的床鋪翻身坐上,他看向空置著的淋浴間,伸出手撓了撓捲角,「你會洗澡吧?」
綿羊不是很在意同床的對象身上是不是乾淨,不過如果對方是重視清潔的食草動物,那自己也洗一洗好了。
完全是懶惰和潔癖的拉扯與糾結找不出個結論,不負責任地打算跟著叉角羚。
⠀⠀⠀亞歷斯特同樣將外套鋪在地面。
⠀⠀⠀「會。」
⠀⠀⠀身上經過一整天暴雨的沖刷,多少都沾了泥沙,想清潔也是理所當然。因此他看了菲比一眼,語氣平淡地讓出順序:
⠀⠀⠀「我會花比較多時間,你先用。」
⠀⠀⠀說完,他移步至鐵門邊的牆角,雙手環胸,靠牆站定。
⠀⠀⠀那是個看不見浴室的位置。
⠀⠀⠀他並不是介意對方裸身。只是昨晚在安全屋經歷的騷擾讓他意識到,洗澡時給人空間,或許是必要的分寸。
水聲自淋浴空間傳出,片刻後綿羊濕答答地踏出,用床鋪上勉強還算乾淨的被子將自己擦乾,才終於鬆懈地舒了一口氣。
注意到同伴背對著自己罰站,他有些驚訝地揚了揚眉,顯然是對於叉角羚表現出來的禮貌和嚴謹感到新鮮且詫異。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該看的、不該看的東西早就挨個體驗了遍,換作是自己、大概會在對方清潔完之後放肆地盯著看。
但是亞歷斯特這麼做了,自己是不是也得背對他。
對將背部對向他人擁有些許不安全感的綿羊撇撇嘴,開始觀察起安全屋內其他獸人留下的痕跡,「你可以去洗洗你自己了。」
⠀⠀⠀水聲停止,亞歷斯特聽著動靜由浴室轉往床鋪。他回過頭,便見一副白皙的胴體印入眼簾。
⠀⠀⠀「好。」
⠀⠀⠀他花了幾秒,自上而下掃視菲比全身,連帶對方身為男性的象徵也沒略過。但他未做任何反應,僅收回視線,轉身走入浴室。
⠀⠀⠀水聲再度響起。
⠀⠀⠀正如他所說,他會占用淋浴間一段時間。但那不只是為了清潔身軀,還因為他堅持清洗衣裝。
⠀⠀⠀此刻,沐浴完的他移動到了灑水裝置感應不到的地墊上,單膝跪地,賣力搓洗著陪伴他三日的黑衣。
⠀⠀⠀同時,他也還記得菲比剛才似乎在觀察什麼。
⠀⠀⠀「這間安全屋有點味道,你會不舒服嗎?」他沉聲問道。
「啊,你洗衣服了。」像是發現什麼新鮮事,菲比抱著棉被起身,打量一番又倒了回去。
真是愛乾淨的食草動物,他想。反正床鋪已經不是新的、洗好了總是會髒,連帶衣物洗乾淨後也還是會被污染,那就等到忍受不了再處理便是。
「不舒服是不會啦,這是很好的環境了吧。」
上一回聽說過其他獸人提及,佈滿血跡和體液、甚至弄壞了寢具的屋況才是最糟糕的,一點味道對綿羊來說不需在意。
倒是這個看起來很愛乾淨的同伴,菲比覺得怎麼看對方都應該是更會在意的那一方,「你還行嗎?」
⠀⠀⠀清洗衣物並非出於潔癖,但亞歷斯特知道自己看起來就是如此,因此並未多做說明,只在對方注意到時,淡淡「嗯」了聲帶過。
⠀⠀⠀「我沒問題。」
⠀⠀⠀他專注於手上的動作,持續搓洗將近一個鐘頭。直到衣物上的污漬全數清除,才重新沖水、擰乾,最後將其晾掛在浴簾的鐵桿上。
⠀⠀⠀直到這時,他才終於有餘裕面對自己的新室友。
⠀⠀⠀他赤裸著身體走到床邊,視線落在對方身上。
⠀⠀⠀「抱歉讓你忍受了一段噪音。」
⠀⠀⠀他語氣平靜的不像帶有歉意,接著補了一句:「我們得在這裡面待上好一段時間,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告訴我。」
羊角小麵包🥐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真的?這麼好嗎?」趴在床鋪上的綿羊頗有興致地觀察同伴的舉動,目光跟隨著對方移至床邊,碩大的眼瞳與自己對視,慢慢地漾開無害的笑容,「也幫我洗衣服吧...行嗎?」
不等叉角羚回答,他翻了一個身坐起,捋了捋因為翻動而翹起的雙色頭髮,上揚的唇角弧度更大,「開玩笑的,我想要那把刀。」
手指向水泥牆邊一塊凹槽,裡頭放著兩人的物資,然而看起來最有用處的武器只有一份,看樣子除非一起行動、否則非得分出個歸屬權不可了。
「其他的,」他攤了攤手,「隨你。」
⠀⠀⠀鐵門上鎖的聲音在亞歷斯特洗衣時響起,那時他視線落在腳邊的黑衣上,注意力卻緊緊鎖在菲比身上。
⠀⠀⠀經過昨晚,他猜測門鎖上時有機率使人抓狂,但具體的觸發條件他還無法確定。
⠀⠀⠀值得慶幸的是,菲比很正常。沒有瘋言瘋語,沒有癲狂亂舞,只是安分地待在床上。而更值得慶幸的是,根據手環顯示的任務,他們不會成為彼此的目標。
⠀⠀⠀這代表他可以度過一個安穩的夜晚。
⠀⠀⠀順著菲比的話,他檢查了新一天的物資,自顧自地取出對方所說的刀。
⠀⠀⠀「這個?」
⠀⠀⠀手上的東西冰冷而鋒利,是個不錯的生存工具,可偏偏只有一個。
⠀⠀⠀「你只要這個?」
⠀⠀⠀他瞥向窗裡的兩瓶水與兩管紅色液體,心想如果這四樣東西全歸他,那倒也不壞。
觀察著亞歷斯特的神情,綿羊彎了彎橫瞳,指尖輕緩地敲擊捲角,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歪了歪頭,露出和善且真誠的微笑,「一瓶水、一把刀,其他歸你。」
那管紅色的強化液,字面上看來大概是用來作為某種增加優勢的藥物,菲比一向不喜歡這類東西,儘管不知詳細原因、看著就覺得厭惡,便不打算去動它。
叉角羚想要拿走的話,他沒有意見,就是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同樣想要那把看起來就很好用的武器。
綿羊抱著棉被,給自己找了一個舒適的角度,「當然你想聊聊別的方式...我也不是不好說話,明天起床還能給你找果子當早餐。」
⠀⠀⠀菲比的提議聽著慷慨,實際上對亞歷斯特一點好處也沒有。
⠀⠀⠀他把玩著手中的軍刀,僅憑肌肉記憶就能明白──他很熟悉這玩意。而他竟要放棄這好工具,甚至不會得到珍貴的水資源?
⠀⠀⠀就像笑話。
⠀⠀⠀「你留下的東西和軍刀相比,對我來說不等值。」
⠀⠀⠀「果子……也不是多誘人。」
⠀⠀⠀亞歷斯特將刀放回小窗,坐上床鋪,順手拉了顆枕頭靠住床頭。
⠀⠀⠀「看來,是我吃虧了。」
⠀⠀⠀他平靜地陳述事實,語氣無起伏,但也沒做進一步的爭取。
「讓我想想——」對於不太需要飲用水的綿羊來說,把另一瓶水送給對方也不是不行,就是挺享受亞歷斯特思考時臉部肌肉與眼神的細微改變。
他故作沉吟,半晌後笑瞇瞇地點了點頭,「對,你吃虧了。」
學著叉角羚將枕頭墊在背後,菲比愜意地晃動著交疊的雙腿,捲角在屋中的水泥壁上時不時輕敲著,發出規律的悶響。
這場交易看似走入死局,他倒是一點都不介意,雙手放鬆地伸展開、拍了拍還算乾淨的床鋪,「只拿刀也很划不來,不是嗎?」
淺褐色的橫瞳彎起,綿羊整個身體懶散地下滑、蜷縮在床鋪中央,「讓我抱著睡,我把水讓給你。」
⠀⠀⠀確實挺好說話的。
⠀⠀⠀亞歷斯特凝視著床鋪上準備入眠的綿羊,腦中來回咀嚼著對方提出的交易條件。片刻後,他緩緩向下挪動身體,躺到對方身前。
⠀⠀⠀「好。」
⠀⠀⠀答應是答應了,可他的視線卻離不開對方頭上那對犄角。該怎麼擁抱、怎麼睡得舒服,他一點頭緒也沒有。在他腦內,不論什麼姿勢都有著巨大的阻礙。
⠀⠀⠀儘管如此,他還是伸出了一隻手,試探性地越過對方臂膀,在背上輕輕施力,將綿羊一點一點拉進自己懷裡。
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叉角羚努力調整姿勢將自己攬入懷中,菲比配合著低下頭將可能嗑痛對方的捲角避讓開,在身高差不多的同伴肩膀找到還算不錯的角度。
碩大的羊角卡進身體與床鋪間的縫隙,壓進枕頭裡並不會感覺到不舒適,也不擔心睡著了會不自覺移動位置。這是他難得感覺能鬆懈下來的時刻,儘管總是表現得輕鬆愜意、暴露在野外與大雨中依然讓綿羊的心神劇烈消耗,能在夜晚有個相互取暖的對象,已經沒有什麼好再挑惕了。
「那就這樣吧...說好了。」
磨蹭床鋪的窸窣聲持續了一會兒便停下,他拍了拍亞歷斯特的另一隻手臂,「晚安。」
⠀⠀⠀「嗯。」
⠀⠀⠀淡淡的應聲自喉間發出,亞歷斯特伸手向上探,摸了摸懷中綿羊的腦袋。他沉靜片刻,最終柔聲道了一句晚安。
⠀⠀⠀他能感受到,裸露的肌膚漸漸沾染上對方的溫度。說不上舒服,甚至有些不自在,但亞歷斯特發現自己並不排斥。等他回過神來,自己的手已經落在對方背上,緩緩地、有規律地輕拍著。
⠀⠀⠀那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甚至莫名熟悉。
⠀⠀⠀他慢慢收斂動作,最後靜止了下來,維持最初摟著對方的姿勢。直到懷中人睡去,他才安心步入夢鄉。
⠀⠀⠀……
⠀⠀⠀清晨七點,意識回籠。
⠀⠀⠀對亞歷斯特而言,這是個疲憊、卻意外安逸的夜晚。他仍闔著眼,悄悄收緊手臂,將懷中的人又摟得更近了一些,靜靜觀察對方的動靜。
閉合的雙色眼睫顫動,菲比在察覺背後手臂的收束力道時就醒了,同伴的懷抱很是溫暖、他有些捨不得離開,羊角在亞歷斯特的肩窩磨蹭幾下才不甘不願地睜眼。
安全屋的門鎖還未開啟,至少菲比沒有聽見金屬卡榫移動的聲音,他因此判斷現在的時間還過於早了,或許能再在床上賴一陣子。
叉角羚仍然闔著眼,菲比看不出來他是否醒來,便當作對方還在睡著,自己也維持同樣的姿勢繼續安靜小憩。
前一晚是非常糟糕的天氣,今日或許也不會太好,他莫名地知道亞歷斯特不會與自己同行,舒適的懷抱過不久就會失去。
真是可惜。菲比想,又往青年懷裡鑽了鑽。
⠀⠀⠀懷中傳來細微的動靜,顯然對方也醒了。
⠀⠀⠀亞歷斯特悄悄掀開眼簾,視線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緩慢對焦。
⠀⠀⠀新的一天伴隨著更殘酷的任務,有沒有充足的休息至關重要。
⠀⠀⠀他垂下眼眸,視線滑向懷中的人,試圖確認對方的狀態。可視線所及只有黃黑分隔的柔軟髮絲,以及長在兩側的犄角。他看不清臉、自然觀察不出個所以然。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選擇用語言確認。
⠀⠀⠀「睡得如何?」
⠀⠀⠀聲音低啞,帶著初醒時的乾澀,語調也一如既往地平穩。
「還行?」有個同伴陪睡已經再好不過,儘管不是熟悉的氣息,這個情況下也不好計較。
又蹭了蹭窩了一晚上的胸膛,菲比才終於捨得離開床鋪,坐在皺了的棉被裡揉了揉眼睛,「早安,門似乎還沒開呀。」
但是,大概也快了吧。
伸展身體的綿羊看起來放鬆愜意,似乎沒有把午夜時手環傳送過來的指令當作一回事,他確實曾想過乾脆邀請叉角羚同行,但是對方或許更習慣單獨行動。
「你有什麼打算?」撥弄著翹起的瀏海,將與捲角打結的部分梳開,菲比的目光落向擱置一晚、已經乾透的衣物。
⠀⠀⠀菲比要蹭,亞歷斯特便讓對方蹭;菲比要離開,他也沒挽留,任對方在自己懷裡留下一片冷清。
⠀⠀⠀「……早安。」
⠀⠀⠀他從床上起身,走向淋浴間,從鐵桿上取下昨晚洗淨的衣裝,靜靜穿上並將拉鍊拉至最頂。見對方視線也落在衣服上,便順手撈起另一套黑衣,放在床鋪邊緣,伸手就能取到的位置。
⠀⠀⠀「等門開就離開。我需要有足夠的時間完成任務。」
⠀⠀⠀他的想法很簡單,盡早完成任務,然後進入安全屋,這幾日他都是這麼度過的。
⠀⠀⠀「你呢?」
菲比伸手拿過床邊屬於自己的衣服,慢條斯理地開始著裝,一個晚上沒有改變的姿勢讓骨骼劈啪作響,他便乾脆又伸展了一會兒。
「找點食物吧,很重要不是嗎。」
綿羊的節奏一如往常地慢條斯理,似乎完全不擔心若是指令沒有做完、會迎來什麼樣的懲罰,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頻率。
更衣完畢,他上前又一次撫摸亞歷斯特頭上分岔的雙角,笑意盈滿了淺褐色的眼睛,「要活下去喔。」
喀嚓一聲,金屬門傳來鎖頭開啟的聲音。
⠀⠀⠀宣告分別的金屬聲響起,顫動了亞歷斯特敏感的羊耳,他隨即轉動眼球,向鐵門看去。
⠀⠀⠀「嗯。」
⠀⠀⠀是時候離開了。
⠀⠀⠀他看回眼前那張笑盈盈的面容,顯然菲比和自己抱持著截然不同的心情。
⠀⠀⠀他想,菲比是懂得為自己爭取利益的人,加上對方擁有能夠在這嚴峻環境下,維持愜意與從容的精神狀態,想必,他是能照顧好自己的。
⠀⠀⠀「你也是。」
⠀⠀⠀他披上雨衣,從小窗取出屬於自己的物資。至於和菲比的交易,他只帶走了強化液,留下水瓶和軍刀,讓它們靜靜躺在裡頭。
⠀⠀⠀最後,他看了菲比一眼,將與自己共度漫漫長夜的容貌刻進腦海。接著他沒再回頭,感應鐵門後,步入那片被冰雪壓入死寂的殘酷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