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枝葉斑駁灑落，他專注地翻了一頁又一頁，頭髮像平時般紮起，用的是草莓髮圈，馬尾隨風輕微晃動。

地上的木牌似乎刻有圖案，但離得遠些便看不清文字，僅能辨認出十烏的筆跡。

「……十烏先生今天也在這呢。」

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卻不大聲，而是像風一樣輕輕穿過枝葉與陽光，落在十烏的書頁邊。

希爾凡斯踏著草地，腳步輕盈得幾乎聽不見聲音，他只在經過一塊木牌時稍作停留，低頭看了眼那些刻痕。
在不打擾的距離落座。他總是看見對方在樹下待著，看書、休憩，平靜得像悠閒的午後時光。

「陽光這樣灑下來……倒是很適合來點溫柔的詩行。」希爾微微側頭，紫色的眼睛如湖水映光，「十烏先生願意讀書中的一小段給我聽嗎？」

聲音不大，像是怕驚擾到風聲或葉影，只留下一句帶笑的輕問，停在枝葉之間。

你直覺地感受到他並不像「十烏」，不過這種想法隨著青年開口，又減弱了幾分，你能辨識出草莓髮圈是他人贈予的。

「是的，我今天也在這裡呢。」他瞇起眼睛看了看來者的髮型，又在光芒下翻找出一個木牌，「給……希爾的。」



「希爾，你想聽哪一頁呢？我很樂意告訴你，我的故事。」

「哈哈，我眼前的是如假包換的十烏先生嗎？」希爾語氣像是不經意地開了個玩笑，視線也在對方的髮圈上多停留了下，卻也沒有多問什麼。

真與假，對“他們”來說重要嗎？

「哇……上面的圖案是十烏先生刻的嗎？真有趣。」指尖在木面上輕輕滑過，尤其是那個似乎是自己人類形象的圖案，看著上頭的那句問話，眨了眨眼，接著低聲笑了出來。

「……“愛”啊，是什麼呢？」他反問，語氣裡倒是沒有戲謔，只是多了更多的思索，「真難回答呢……我想大概是廣袤的星空中，劃過的那抹流星吧——我一直想接住它。」

就算轉瞬即逝，或許也能照亮某人的夜空吧。

說到這，他抬眼看向十烏，紫色的眼眸被光折得透亮，映著對方眼中那抹金焰。

「——像詩裡說的，“它是黑夜裡點燃的燭火，灼得我不得不看，但靠得太近夢會點燃”。」

語畢，他將木牌輕輕放在身邊的草地上，身子稍微靠過去，懶洋洋地往後倒在草地，頭髮在風中拂過葉影。

「十烏先生的故事嗎……我想聽第三章。」歪頭看著十烏，嘴角帶著淡淡笑意。

「因為我喜歡三，總覺得他是個美好的數字。」

他見希爾只是簡單詢問，便輕輕點頭，作為所有問題的回答。是的，真假重要嗎？

十烏是如假包換的十烏，文字也是他親手刻下的，青年認真地聽著回覆：

「接住流星，而愛是點燃的燭火，我想它確實溫熱且灼人，我是否能理解為，愛是永不熄滅之火呢？」他詢問，挑起書頁，翻開第三個篇章。

「第三章是夏天，那時的我深刻意識到，我必須儘快完成研究。」

「我去參與了一趟旅行，在那個煩悶的，用盡魔力的夏天，有人告訴我，寫下所有話語，即使是無法見面的人，燃盡信件，也能傳遞話語。」

「我想給老師寄信，也想知道，被老師看著的戀愛是什麼感受呢？」

「永不熄滅……」

希爾輕聲複誦著這個詞，他仰躺在草地上，一手枕著後腦，另一隻手則漫無目的地撥弄著指間的草葉。
陽光斜照，他眼神有些出神，像是在順著對方的話，落在更遠更遠的某個地方。

「燭火會熄，流星會墜……可我們還是會點燃它們，還是會抬頭仰望。」他低聲呢喃，聲音像被風吞噬的落葉：

「但我想，我還是喜歡追逐流星。」微微瞇眼，像是看著遠方天際，「畢竟星星所在之處，身後是一整片無盡黑夜……離人類太遙遠，獨自閃耀太孤單了。」

他斜撐著頰，轉頭看向十烏，那金與紅交錯的輪廓在樹影搖曳間略顯模糊。

「……研究，是什麼呢？和信件有關的嗎？」語氣不像過往帶著試探，只是純粹的好奇。

「十烏先生的“老師”……無法見面嗎？」他凝視著對方，睫毛微微顫動，像是被風吹拂。

「……也“愛”著老師嗎？」眼神中帶著一絲執拗，彷彿對方不回答，他也不會說出自己的答案。

「原來如此……你喜歡追逐愛，並且害怕黑夜般的孤獨呢，希爾。」

他更傾向將愛視作前進的動力，並不畏懼獨身一人，因為他始終獨自前行與冒險。

「研究如何能讓我獲得自由的方法，是的，我與老師已無法再次相見。」他坦然地回應這些問題。

「我愛著他，是他將我從高塔中帶出，使我與魔法相遇，但我同時希望他別再干涉我的人生。」

「我想獲得解脫，也不希望我愛上他人時，仍然被老師注視著。」

他第一次說出口，為了獲得所求的答案，話語間似乎透露出對此事的不滿。

「原來，十烏先生……是長髮公主呀。」
希爾輕聲道，眼神靜靜地落在對方那一頭比起以往紮得更隨意、有些微微散落的長髮上。那視線像是在看一段故事——剛好翻到了最關鍵的一章。

那位被困在高塔之中的公主，選擇了離開，走向自由。

「你的“愛”……好誠實呢。」他凝視十烏，好一會才又慢慢轉回頭，仰望著天邊那像是要被陽光融化的雲層。

「願意承認它會灼傷。願意伸手觸碰，然後說出不被束縛。」像是在說著自己也無法想像的事，畢竟自己與那人總是躲藏又彎繞，「……像是撲火的蝶，有點羨慕呢。」

「不過，你是鳥嘛，不是被圈養的星星。」

語畢，那刻有自己人像的木牌上頭的字句，又再次飄過自己腦海，他坐直身體，手肘隨意搭在曲起的膝上，平視對方。

「還記得我以前曾經幫你抽過的籤詩嗎？」輕聲念出那段話語：「——“於無人之境，且循風前行；落地之鳥，將再振翼高翔”。」

「你找到風了嗎？」停了一下，又露出笑容，「那些信上的話——就讓它們燒掉吧。讓風帶走那些灰燼，那些你說不出口的、沒法再對誰開口的話。」

「……讓它們真正飛走，也不錯呢。」

聽見長髮公主的形容時，他勾起唇角，幾秒後朗聲笑了出來，久違地被希爾的話語所逗樂，笑得肆意且毫無心機。

「哈哈、這可真有趣，我喜歡你的籤詩，作為蝴蝶燃燒到最後一刻也不錯。」他一向樂觀，絲毫不認為他會輸給命運，堅信著屬於自己的道路。

「沒錯，我找到那縷助長生命之火的清風了，縱使無法飛翔，人們依然能從灰燼之中尋得希望。」他於此處微微停頓，才繼續問道：

「你呢，會作為被圈養的星星，如同狐狸與小王子那般繼續生活嗎？」

「嗯……那隻狐狸很狡猾，知道怎麼自己走出去，知道該在哪裡停下來，該在哪裡回頭。」
他沒有立刻回應這個問題，只是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

「可惜我不是那隻狐狸，也不是被留下的那朵花。」

「所以，還是星星吧，只要有那個凝視星星的人……」他垂下眼睫，語調低緩，像是在想像中描摹那人的身影，「只要他還看著，它就會發光，不會離開。」

話語輕柔得幾乎要消散在風中。但他又很快抬頭，笑得像往常那樣調皮：

「但我啊——我會讓他以為，我是自己跳到他手心裡的，這樣他才會原諒自己。」
「你看，多浪漫，是不是？」

但如果哪天，看見了更有趣的事情，自己說不定，也會飛走吧？
可以的話，他希望有人能陪自己一起飛。

「是的，倘若那也是愛的表現方式，確實很浪漫呢。」他似懂非懂地輕笑著，主動落於手上的星星，就如同那夜闖入他生命力的魔術師。

「如果他發現了，會選擇不原諒你嗎？」語調變得緩和，像在詢問過去的自己，也或許僅是渴望得到解惑。

「希爾，為什麼你懂得那麼多呢？真好奇你的腦袋裡在想什麼。」

「……因為伊恩先生懂太多了，我只好一直看、一直聽——」
希爾低下眼，手中的木牌被他一指一指戳著，像是在撥弄琴弦，又向是在拚湊透明的拼圖。

「我以前很努力在想，要怎麼樣，才不會被丟下；要怎麼作，才會讓人一直看著我……」
「不是最可憐的，也不是最聰明的，然後也不能惹人煩，不能太吵，也不能太安靜……」

他的語氣平靜，笑容卻明亮，紫羅蘭色的眼睛裡像是藏了星星，彷彿這一切所有的言行，不過都是一場角色扮演。

「後來我才知道啊，有些人，就是會看著你，也有些人，怎麼都不會。」而他，會對那些喜歡他的人，多喜歡一些。

「嗯……所以，他不原諒也沒關係啊，我會裝作不知道。」希爾的語氣依舊輕快，甚至帶點調皮的驕傲——畢竟他早就習慣自己編故事，然後再假裝那是別人為他寫下的劇本。

「畢竟嘛，要是只靠“事實”過活……也太無趣了吧？這個世界，還是得繽紛絢麗一點，才有意思啊。」

十烏輕輕眨了眨眼，魔物琥珀色的眼眸驟然亮起，為初次聽到的理論感到新奇，尤其對於希爾複雜的，如同人類般的情感。

他想，楚楚可憐或威風凜凜的、睿智或是愚笨的、吵鬧或是安靜的，與這些特質都毫無關聯，追求這些注視是徒勞無功的。

「那個人是否看著你，取決於他的決定呢。」十烏試著以自己的想法去理解，「裝作不知情也是一種辦法。」

「我期望這個世界，可以絢爛如耀眼的流星，假使能遇見精彩絕倫的冒險，就不枉費我這一生。」

「所以，我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能夠獲得自由。」

他坦率地說出自己的結論，又是那樣篤定的語氣，同他以往的風格：「希爾，我與你很相像，卻又完全不同呢。」

「嗯……那是因為你太聰明了啊，十烏先生。」

希爾抬起頭，又笑了起來，像是剛才那份自白從未出口，只是場即興表演的演員，現在已經換回了平時的模樣。

「你是飛的那種，我是走的那種。」他伸出一根手指，往天空一指：「就像在尋找真正的天空，往更高更遠的地方飛。」

「我嘛……」希爾輕聲一笑，把木牌翻轉了一下，彷彿是一枚憑證，「我比較喜歡在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讓大家都以為我一直在他們身邊。」

「這世界繽紛絢麗，也很吵雜……但我還想待一會，再看一眼，哪怕他們從來沒看見過我發光的樣子……我也會相信他們曾經仰望過星空。」

語畢，他緩緩閉上眼，像是真的在享受午後微風，就像一首沒唱完的詩。

「還沒結束呢，我的演奏。」

「你也會一直走下去的吧——你的歌、你的旅程，而我們所有人，皆仰望著同一片天空。」

十烏將這些話語視為誇獎，他無法一直陪伴在每個人身旁，而希爾可以，那麼，他們的共通點就是都認為這世界是美好的。

「最後，希爾能為我唱嗎？離別的歌曲。」

紅髮冒險者大言不慚地提出要求，許願星星能為他所歌，傳頌冒險者的詩篇。

「……時間這麼快就到啦？」

他沒立刻睜眼，只是微微一笑，語氣不帶惋惜，像是早已預料到十烏會這麼說。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睜開眼睛，坐起身來，輕拍落在衣角上的草葉與陽光。

「那我得好好挑一首才行了。」
「不是英雄的送別，也不是戀人的晚安……」停頓一下，眨了眨眼，向十烏一笑：「那就來一首旅人專用的歌吧。」

抬起頭，看向十烏的那一瞬，恍若風聲、花影與道別全都揉進那抹輕輕的注視裡。

他的聲音並不高，如同在風中輕吟，一首簡單的旋律，沒有華麗鋪陳，也沒有高潮跌宕，就像落日前那緩緩落下的暮光，是踏上旅途的第一步，也是最後的回首一瞥。

Walk on, never look back　前行吧，不必回頭
Through you, we live　我們已融進你的每一步

Tales of loss and fire and faith　冰冷的悲哀、焦灼的喜悅、溫暖的信賴
Every word on our hearts engraved　千言萬語都將銘刻於心

In the dark, you will not stray　即便是黑夜，你絕不會迷惘
Forge ahead till the end, we pray

——前行吧，我們會為你祈禱，直到最後

最後的歌聲落下，希爾輕輕一彎身，像是向某個遠方的觀眾致意。

「……還需要安可曲嗎，十烏先生？」

他靜靜地聆聽樂曲，直到歌聲歇息，彷若安睡的旅人被喚醒般，朝希爾露出淺笑，十烏起身，牽起那抹新芽翠色的手，於手背輕輕落下一吻。

「謝謝你，我的朋友，我想這樣便足夠了。」

正如歌詞所述，他從未真正迷惘，悲傷、喜悅、又或者燃燒的信件都組成他冒險的一部分，如今要翻開嶄新的篇章，倘若所有人都能欣然閱讀這個故事——

那他將在無數掌聲中迎來完美的謝幕。

「……這樣啊。」

任那吻落在自己手背，只是靜靜看著對方的動作，將這抹紅色身影刻在自己眼裡。

微風掠過，任它拂動他們垂落的髮絲與衣角，希爾一動不動，直到十烏鬆手，他才將目光穩穩停駐於對方那抹金色雙眸。

「那我就——不說再見了。」眼裡是無聲的瞭然，他一向不喜歡說這個詞，這次也是。

「謝謝你停下來聽我唱歌，十烏老師，為我和你獻上喝采吧——在三幕劇的最後。」

站直身，長髮在風中飄動，彷彿像還未收尾的五線譜。他的聲音輕輕地，如同吟唱一般的祝福：

「願星辰永遠照亮的你的航線，
你的足跡，將在海洋與天空之間揚起風帆，
而我將在遙遠的彼岸，為你謳歌。」

那是他曾經從，來自踏過赫勒的吟遊詩人，在分離之際聽來的贈言。而如今，終於輪到他說出口。

隨著尾音落下，色彩斑斕的光蝴蝶，如繁花盛開從指間綻放紛飛，映著虹光，和著候鳥一起高飛，迎向陽光，直到最後——去往星星的方向。

十烏望向那些飛舞的蝴蝶，神情一怔，那樣的術式，熟悉地像是老師筆下的花雨，但又深切的發現屬於自己描繪的痕跡。

那是他創造的魔法啊，如今藉由希爾的手被施展出來，他記得冒險手札上寫下的評價，不禁朗聲笑了出來，笑聲中盈滿驕傲，於分離之際卻湧上無與倫比的喜悅。

「你是我所見過，最閃亮的星辰，今後也要一直綻放下去啊，只要你心中有著希望，火焰就不會消逝。」

「希爾，永遠不要讓自己熄滅。」

這是十烏唯一想要對詩人說出的話語，既然不說再見，僅是靜靜注視著少年。

「嗯，我不會熄滅的。」
短短幾個字，語氣很輕，卻無比堅定。

「只要還有人看著，我就會一直發光。」
不是承諾，也不是逞強，是他最純粹直白的心念——就像每次獨自等待老師回來的夜晚，他總會抬頭望著星空，數著那些不曾離開的星，讓它們成為陪伴的光。

他抬眼，像是要將十烏的模樣映入心底，輕輕握住了那隻剛剛牽起自己的手，像是將一個小小的祝福，悄悄交付給他。

「所以，要記得抬頭，那樣我就知道，還有人在看著。」

語畢，他眨了下眼，像是將離別的情緒藏進笑容，他不帶點猶豫地輕巧轉身。

「然後啊，我會多收一次門票的，十烏先生。」

他沒有再回頭，聲音卻帶著笑，聲音落在飄落的光中，像一句輕輕落筆的尾句，替書頁翻過篇章。

腳踩著影子，眼眸不濕，歌聲未歇——願你航向星海，永不墜落。

「會一直發光的，你可是星星呀。」

他點點頭，再次肯定希爾的回答，五指微微收緊，收起被贈與的祝福，看著少年轉身離去的背影，那步伐俐落得像是要斬斷一切留戀，耳畔好似又浮現歌聲。

「作為交換，我會告訴你嶄新的冒險故事。」

冒險者總以故事換取吟遊詩人的門票，那必然會是一筆穩賺不賠的交易，他們都會滿意的，他想，因為彼此所交換的希望。

揮別希爾，直到月亮升起的那一刻，他輕聲吟唱咒語。

他不需要再等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