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花了整整一個下午追蹤那頭野兔——牠動作古怪、跳躍僵直,明明留下血味,卻沒有明顯外傷。終於,你在黑蔭溪捕捉到了牠最後的身影,你早已倒斃的獵物。當你靠近時,牠的屍體忽然抽搐了一下。
原本蓬鬆的毛被腐爛的腫塊扯開,露出異常突起的骨骼與一層翻騰不定的囊膜,如同植物又如同肉芽。一縷紫灰色的霧氣自牠胸腔中升起,迅速擴散,向溪流蜿蜒而去,流向下游——那正通向黎明據點(Twilight Hold)的東界邊線。
你隱約感到,這件事從「可怖」進一度升格了。
你沒能帶著獵物返回,而是尾隨那片霧氣,一路來到那幫族群貓的領地的邊界。
在黎明據點的巡守路線之外,夕陽正消失在林葉間的黑影中。
你感受到領地氣味標記從這裡開始轉濃。依照以往的觀察,這時候可能會有黎明據點的巡守隊交接。
但你也記得,在過去,當他們遠遠看見你時,視線常會變得冰冷。你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威脅、一種「險些變成敵人」的、湧動的暗流。
阿躍還未能為荒廢了一下午、不得不無功而返的結果感到懊惱,因為那比不上與目睹霧靄飄出時的震撼。
在這荒野裡、在月亮的注視下行走了二十多遭,母貓知道那是這個扭曲的世界裡的又一個褶皺——也是最不同尋常的一個。紫灰色的霧靄籠罩著她不曾涉足的墳塚森林最深處,但她從沒見過它如活物一樣從動物體內鑽出。血肉和骨骼從野兔腹腔拱出的樣子令她感到噁心,也感到真切的恐怖。
她在溪邊坐下,冰涼的水氣讓頭腦稍微清醒。這次,她少有地並沒有躲藏。平日裡卯沢盡可能避免與巡守隊有交集,以免去不必要的爭鬥——有時解釋也沒有意義。她需要盡可能表示平和的來意,所以決定誠實地出現在對方面前。
阿躍靜待著,品味空腹感和拉拽胃袋的緊張。
日落低垂,天氣轉冷。霧的樣子依舊盤旋在你腦中,但風聲逐漸蓋過它的回音,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聲響——腳步。細長水面的那頭,一處不高的灌木叢裡,枝葉輕動,有什麼正接近。
聲音不急不徐,貓步輕柔,但並非刻意潛行,反倒是帶著種近乎禮貌的節奏。然後你看見了他:
一隻公貓,白與淺黃棕的長毛在冷光中宛如枯葉與雪霜交融,打理得乾淨,胸毛特別蓬鬆,尾巴略微拖地。他目光清澈,藍色的雙眼凝視著你,微微張嘴嗅聞。
公貓沒有出聲,但他的視線在你與溪水之間來回移動,然後語調溫和、音量不高地開口了:
「這裡是黎明據點的領界。」
他看起來不像是第一眼就準備戰鬥的那種貓。語氣雖平靜,但你聽得出其中的戒備,還有一絲微妙的緊張。
他靠得不近,大約三尾長的距離,隔岸觀察著,身體微側——保持了一定的禮節,不過也做好了逃或攻的準備。
「你就是收拾了『克拉斯提』的那隻獨行貓麼?」
公貓不像是在質問,倒像是真的感到驚訝與好奇。也難怪,你可能比他想像的個頭小太多。風輕輕撩起他額前的柔毛。對方沒有露出敵意,只是站在那裡等待你的回答,像是在試著理解你為什麼決定在據點的巡守隊面前現身。
阿躍打量著來者。面對有殺戮同類前科的反叛者,作為近鄰的黎明據點不太待見她。反之差不多——她雖熟悉他們的氣味,但他們終究是陌生貓。不過熟悉與否並不重要。當下,彼此沒有敵意便足夠繼續交談。
「算是吧,雖然那談不上收拾——我就是『阿躍』。」灰白色母貓無所謂地甩動短了一節的尾巴。『收拾』這種字眼過於輕鬆,她猜想傳言現在已經脫離了最原先的證言。
「我自然知道溪水對面就是你們的地盤,別誤會,我沒有越界的意思,不過我想打聽點消息。」
阿躍直奔主題道,「你們最近……有發現什麼狀態或舉動不正常的獵物麼?」
尚沒有名字的藍眼睛短暫地閃爍了一下。他陷入短暫的思索,再次回應時,聲音裡帶有某種肯定:「不正常,你是說……像四條腿斷了但兩條還在跑的那種?」
他補充道,「有一隻巡守小隊上個盈凸月從霧塚回來後,就說聞到了怪味,遇到從未見過的怪物……我當時以為他們誇張了。」
那語調染上了秋霜的沈重,是對那件未知之事的警惕。對方並沒有冷眼拒斥對岸的獨行貓,因為他理解了你真正想問的,並也向你徵詢。
「你是……也碰見了?你看見了什麼?」
「『四條腿斷了兩條還在跑』?」阿躍皺眉重複,「我看到死屍像泡沫一樣破掉,但至少一動不動,相比起來還算好了......」她說著,將狩獵目標的怪異狀況挑最重要的細節告訴他。
「你說霧塚那裏有異象,我看到的兔子似乎也與『霧』有關。有什麼從它的肚子裡飄出來——」她揚了一下下巴,指向黎明據點的方向,「——似乎向著你們『大冰蓋』那邊去了。」
「總之,信或不信你自有判斷,但我建議你們留意下。族群裡畢竟有需要照顧的成員,對吧?」比如母貓和幼崽,而孤身行動的貓則沒什麼值得擔憂的——死了就是死了,沒有牽絆,乾脆俐落。
阿躍站起身,想了想,決定對他點點頭。
「......謝謝你聽我說。」然後她便準備離開。
公貓一動不動地站在溪對岸,聽你講述那隻兔子的模樣時,他的耳尖不自覺地向後收了收。自然不是不耐,而是和你相似的、一種本能的反感與警惕。當你提到「霧從腹中鑽出」,那種情緒也來到他皺起的眉間,一絲裂痕划過冷靜的外表。
「你是說……那東西是從裡面……」他的聲音比剛才小了些,語尾多了一種壓抑的顫動。
你話語中一直的無所謂的語氣則讓他流露出一種近乎哀傷的不解。他想說些什麼,嘴微張,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你站起身,謝過之後轉身欲走。他這才開口,聲音比先前低些,帶著決意。
「等等。」
那隻公貓看著你。
「我是麛灰(Fawndust)。」
他報上了名字,口吻不像是族群巡者對劃清領地皆顯時對陌生貓的例行公事。
「關於你的警告......我知道冒險同不信任你的貓搭話毫無利益可言,所以你應得到據點的傾聽。」
他微微側頭,望向點亮大冰蓋的暮光,然後又回到你臉上。「如果有貓問起,我會告訴他們是我先相信你。」
「Fawndust,是麼?我記住了。」
阿躍誠懇地點點頭,然後悄聲消失在灌木的更深處。
他退後一步,算是給你空間,然後才轉身繼續他的巡查,他的尾巴末端輕輕掃過地面。
有朝一日若你再來,他會記得你。
夜過霧重。霜未凝,但草葉在爪墊下發出硬脆的聲音。你醒來時天未全亮,腹部隱隱作響。該回去了。
你沿著昨日的路徑移動,避開腐朽的角落與陷穴。在這座兩腳獸地鐵遺跡的稍高處,鋼鐵的脊骨裸露,古舊的石臺下方形成天然避風塌陷,那是你目前最穩定的棲身之所。不久前你還在這裡啃過幾口骨硬的老鳥殘肉,如今連味道也不剩了,只餘風聲。
你從那具灌木盤踞的鐵骨架下走過時,忽然聞到一絲不屬於自己的氣味——那是麛灰的。
他沒有刻意遮掩腳印,沒有悄然潛入,反倒像是主動留下痕跡讓你知道他來過,或仍在附近。
然後你看見了:黃棕白相間的公貓正蹲在石臺的頂部,那裡有個視野寬敞的小平台,可以俯視四周。麛灰未發話,先朝你點了點頭,然後抬起爪指了指身旁的東西。
一隻尚有餘溫的半大雉雞,它的羽毛上掛了些許露水。
「牠挺大膽子在森林空地裡晃悠……順爪逮了,給你。」他解釋,擺出一副好奇的樣子地看看四周,又看看你補充道,「這一隻沒問題,我檢查過。」
他叼著雉雞從上方走下來,停在你不遠處。
「據點裡確實沒多少貓相信你說的話,那天巡守隊的貓也不在……」麛灰抖掉沾在尾巴上的乾葉,聳聳肩,「但我昨晚找到了一具屍體。」
「一隻松鼠。從胸口開裂,卻沒有掠食者痕。裡頭有……某種……苔癬一樣的東西。氣味與『霧』如出一轍。」
麛灰眯縫起湛藍的雙眼凝視你:「你說的那兔子不是單一例。」
「但我來,不只是想告訴你這些。」他頓了頓,露出不確定的神情。
「……你願意幫我一起調查嗎?」
聞到不屬於自己氣味的瞬間,她下意識地亮出了爪子。但發現那是前日才剛剛認識的氣味後,阿躍則感到了明明是自己領地(目前的),卻有客人先到、主人反被關照的侷促。她躊躇了一下,也只好擺動短短的尾巴尖打招呼,湊上前。
她的注意力先落到那隻明顯是新鮮捕獲的雉雞上。聞起來對飢腸轆轆的母貓非常、非常有誘惑力。
「你.....沒必要這麼做。」阿躍說著,看向麛灰,懷著有些複雜的心情回想起族群的規則:他又是帶著什麼心情為族群外與他並無相關的貓捕獵的?
「你自己沒有先吃——」話音未落,阿躍的肚子有些不爭氣地先一步響了起來,讓一直仰賴於獨立自足的獨行貓有些窘迫。她扭過頭去。
麛灰聽見你的肚子響時,那雙柔軟藍眼閃爍起努力掩飾卻無法完全壓抑的、並非嘲笑的笑意。
「我吃過了,」他回答得簡短卻真誠,然後在你身旁半個尾巴長的距離坐下。這隻大塊頭公貓的動作總是很小心,帶著不像戰士而更像療癒者的耐性。
他等待著你對他請求的回覆。
阿躍思索著。麛灰昨晚離開溪邊後不僅向族群通報,甚至已經開始關注這件事——他確實很有行動力,也願意去證實她的話是否是空穴來風,可是......
肚子咕嚕咕嚕地附和阿躍的疑問。
「我前日說的很清楚——我只是來警告你們的。既然你也已明瞭詭異的獵物與霧災有關,你覺得單憑我們兩個......單憑『調查』能走多遠?」
他沒有立刻反駁你——他不是那種貓。麛灰只是像陷入回憶般垂下頭,然後輕聲道:「我也不知道能走多遠。」
和你莫名有些相似地,他並沒有什麼說服和口才的天份。除了自己的誠懇,他也所剩無幾。
「我也知道……有時候,一隻貓確實走不遠。但我不想等到霧逼近族群……等到連想做點什麼都太晚了。我不想篤定能成功時才邁出腳步。」
他屏息,然後深深嘆出那口氣。
「……那隻巡守隊上有貓失蹤了。小鳩,我姐姐遺留的幼崽,也是在族群裡剛成為學徒的小貓。就是她告訴我......」
他側過頭,語氣裡藏著複雜的情緒。「她不是很擅長打架,但腦子很靈,總喜歡問些……讓貓頭痛的問題。」
麛灰再看向你時,多了一點堅決:
「她結束巡守任務後,據說是自作主張去追查,三天沒回來了。如果這件事的異常程度像你說的那樣……那她可能不只是在迷路。」
阿躍鬍鬚一撇。族群對小貓的失蹤有些不以為然,而調查變異的動物讓麛灰追回失蹤的外甥女終於有了新的突破點。他確實也足夠謹慎,因為隻身進入霧塚,他也許不僅不能找回小鳩,甚至自己也有可能無法離開迷霧。
「三天......時間越久,痕跡就越冷,找回她的可能性會變少。」
她端詳那微微顫動的長尾尖:血脈相連的感覺於她終究是陌生的,但尋找幼崽至少比妄圖看清霧災更實際。
「.....這樣,我不願意你欠我什麼,獵物就當作一起調查的酬勞吧——如此一來我也有遵守約定的必要了,不是嗎。」她在雉雞邊蹲下,但給麛灰也留了足夠空間。如果跑了一夜腿的他需要一頓額外早餐的話。
「說說計畫?我肚子一安靜我們就出發。」阿躍將牙齒邁進禽肉的纖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