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講桌旁，手指從擺放整齊的道具上掠過：繩索、可拆式束帶，以及用來記錄受刑人心理狀況的小冊子。

「第一步很簡單——你需要讓『受刑人』感受到自己失去了控制權。」
「無論是用語言、態度，還是空間的壓迫。」

他伸手指向那張訓練椅對面的位置。

「這次我會當你的受刑人，別覺得輕鬆，因為要讓我開口，不會比你想像得容易。」

席昂微微抬頭望向伊維安。

「記住，拷問的本質不是暴力，而是用心去找對方的漏洞，你說的每句話、做的每個動作都是試探。」

他頓了頓，接著坐上訓練椅：「開始吧，伊維安——從你最想知道的問題開始。」

「嗯⋯⋯！」伊維安緊張地眨眨眼，深呼吸了口氣，拿起繩子開始思考。

既然要拷問，讓對方放下心裡戒備才是首要之務⋯⋯他思考了片刻，選擇放下繩子，抓起束帶，僅是綁住了老師的雙手手腕和腳踝，還留了一指的空間。

啊對了，還有控制權。他又想了想，把放在一旁的小凳子拖過來，站到上面，居高臨下地望著老師。

⋯ 「那首先——」伊維安歪了歪頭，「席昂老師是不是每次收到我送的餅乾都很喜歡？」他可以猜到答案，但機會難得，他想聽老師親口說出來！

席昂被綁在椅子上，雙手雙腳被束得嚴謹卻留有空間。而當伊維安問出那句話時，他只是微微抬起頭，望著那張明顯想聽好話的臉。

「……拷問學第一課題，在於問題是否能動搖對方的內心。」

他語調輕，嘴角卻浮起一絲笑意，對那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有趣，若水則趴在桌角，尾巴一晃一晃，似乎也覺得這題目有點可愛。

「伊維安，剛才問的是你真的想知道的事，但這問題……並不是為了取得情報。」

他語氣裡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明確的提醒——拷問者和一個滿心好奇的學生，差別就在於能不能藏起這種小心思。

「如果只是想聽我說『我喜歡』，那就不是拷問了。」
語畢，他沒有掙扎，只是坐得筆直，給了伊維安一次重新思考問題的機會。

「唔嗯。」沒能讓老師說出來，他略感可惜，但伊維安很快振作起來，開始反省。「我知道了，拷問應該要問情報，也就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換一個問題。」他知錯能改。伊維安跳下凳子，跑去拿了過來。

「嗯，我不知道的事情⋯⋯？」伊維安沉吟著，沒有重新站回凳子上，而是單手壓在席昂老師坐的椅子扶手上，另一隻手拿著皮鞭的尾巴戳起老師的肩膀。

「您跟若水吵架過嗎？」他直直望進席昂老師的眼裡，謹記老師的教導，小心翼翼地壓著自己的眼神。

「老師再不說的話，就別怪我不手下留情？」

席昂被皮鞭尾巴戳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眼睛微微眯起。
若水也靜靜地看著伊維安，感覺到那股被攪動的空氣。

「這次問得不錯。」

他的聲音依舊輕，卻比剛才多了一點真實的壓力。
「吵架、衝突、失衡……是很多哨兵都會碰到的事情。」

席昂稍微偏了偏頭，沒有再笑。

「有過。」

席昂語氣裡沒有一絲閃避，卻也不帶多餘的情緒。
「精神體不會一直都順從我們，牠也有自己的情緒，牠也曾經……不理我。」

「我和若水並不是一開始就能默契到現在這樣。」

「所以，別因為牠偶爾不想理你就覺得自己失敗了。」
他勾起嘴角，彷彿又回到那個一直在課堂裡照顧學生的老師角色。

「你的問題問得很好，有吸收進去。」

沙漏

——拷問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分鐘。

「⋯⋯謝謝老師的指導，我每次都覺得老師能讀我的心。」伊維安微微後退一步，挫敗似地嘆了口氣：「您在前線的時候應該不需要拷問吧。」

「畢竟您會讀心術？」他看向雷文飛到上，眨了眨眼後過去將它拿起。「我其實想問很久了，老師是怎麼看出別人的心情的？」

「咦，這個要怎麼用⋯⋯？」伊維安上下翻看著吊掛繩，走回椅子旁，小聲驚嘆道：「啊，算了。」

「⋯⋯像我啊、雷文啊。」他重新開口，指指自己，再指指肩膀上的渡鴉，最後把手跟繩子壓回椅子的扶手上，「您是如何看出來的？」

「靠眼睛、還是大腦⋯⋯」伊維安用空著的另隻手戳戳老師的額頭，頓了頓，「或是，該不會老師真的會魔法？」

席昂沒有因為伊維安戳他額頭就後退，反而淡淡地挑起眉，順勢抬眼看向他。

「魔法？」他的嘴角微微彎起。

他微微吸口氣，開始述說那無可迴避的事實。

「哨兵相較嚮導，對於情緒及精神的感知力都比較遲鈍……但我恰好是個例外。」

「別人的心情、精神體的動靜，對我來說就像空氣一樣，無論想不想都會碰到我。」

「大概就是這樣，伊維安，不是什麼魔法，也不是因為我比別人厲害，而是我沒辦法不去注意。」

最後，他抿了抿嘴角，給出一個好笑又無奈的結論。

沙漏

——拷問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一分鐘。

「⋯⋯好吧，我其實一直覺得老師每次都能知道我在想什麼，該不會是因為您是什麼古老魔法家族的繼承人⋯⋯之類的。」

「沒想到是這樣。」他微微吸了口氣，然後吐出，「我沒有經歷過所以不太清楚實際情況，但如果換作是我的話⋯⋯想想就好累喔。」伊維安下意識地摸摸老師的頭，聲音越來越小。

他沈默了半晌，然後像是想轉移話題似地瞥向沙漏。「啊！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了，剩下四分鐘！」

「應該還可以再問一個問題？」他眨了眨眼，「我就不換刑具了，反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用⋯⋯等等。」

「⋯⋯我現在是在拷問。」伊維安故作嚴肅地板起臉，「咳嗯，席昂老師——我要知道您什麼時候生日。」他想起自己還不知道老師的生日！

席昂被那隻手摸到頭髮的時候，短暫愣了一下。
若水從桌上伸長脖子，也好奇看著這小小的突發舉動。

「……伊維安，」
他的聲音輕，帶了一點笑意。

「你現在是在拷問，還是在藉機打聽老師的個人資訊？」

席昂沒有馬上回答生日的問題，只是用那種溫和的語氣看著男孩。
「這個問題啊……也許不算什麼機密情報。」

他稍微低頭，像是思考什麼般嘆了口氣，但很快抬起眼，輕輕說出來。

「十月十七日，伊維安。你記得住嗎？」

他明白這是模擬拷問的訓練，也清楚少年的拷問手段還遠遠不達標——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了說出口。

沙漏

——拷問時間十七分鐘，沙漏瓶內的流沙已經停止不動了。

「嗯，記住了！十月十七號！」雖然不知道席昂老師過不過生日，但總之他會在當天送老師點什麼的！伊維安點點頭，替老師解開了束帶。

「我真的在拷問啊⋯⋯我只是不知道該問什麼好所以才問生日的。」他把方才用到的東西都放回桌上，然後彎起嘴角，「還是老師覺得我問您今天早餐吃什麼會比較好？」

「早餐？你對受刑人倒是挺溫柔的。」
他淡淡地笑著開口，接著站起身，動作流暢地先把椅子拉開一點距離，然後示意伊維安站好。

「輪到我了，伊維安。」
語調不疾不徐，他將少年的雙手從背後輕輕引過去，束縛的帶子繞過手腕時他頓了一會。

「束帶留一指的空間，確保血液循環。」

像在給課堂示範，等到束縛在椅子上的最後一個結打完，他才微微抬起頭，與伊維安對視。

「準備好了嗎？接下來換我問問題。」

席昂微微前傾，肘靠在桌邊，視線緩緩掃過伊維安的臉。

「那麼，讓我問你——」
聲音低緩，看似平和的語氣中帶著些許壓迫。

「你說你只是因為不知道該問什麼才問了我生日。」
他停了一下，語氣輕輕一挑。

「我想知道的，不是那句『我只是不知道該問什麼』——而是，你真正想知道我的什麼？」

「我想說溫柔一點說不定受刑人會放鬆，然後就會說出我想知道的東西？」伊維安乖乖地任由老師動作，「我準備好了！」

他稍稍挺直了背脊，直直望進老師的眼底，「我只是覺得，再問下去就不是我該知道的事情了，所以才轉移了話題。」

「但既然老師問了，我說出來好像也沒關係？」他微微抿了抿唇，「其實我聽了老師的的經歷之後，不禁覺得——」

「為什麼您會來這裡教書？前線應該更適合您吧？有哨兵的身體能力，還有嚮導的精神感知力⋯⋯」伊維安垂眼，小聲說著他的猜測。

「總覺得老師不可能是因為想升軍階才來的，我想，應該也不是因為想培育後進之類的理由？」

「但如果再往下挖，就不是該藉由拷問得知的事情了，我畢竟只是個學生？」

席昂聽完那些話，沒有馬上回答。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伊維安，那雙眼睛似一片靜水，一層又一層。

「……你說得對。」

他聲音很輕，彷彿在斟酌該講些什麼。

「再往下問，確實不是拷問訓練就能得到的答案。」

他偏了偏頭，確認伊維安的表情，也像是在告訴他：你很聰明，懂得停下來，這很好。

「你能看出來，說明你比你自己以為的更敏銳。」
語畢，他語氣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感謝，卻沒有多做解釋。

沙漏

——拷問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分鐘。

席昂稍微抬了抬下巴，讓那雙目光更清晰地落在伊維安臉上。
「那麼，下一個問題……。」

「伊維安——」
他沒有打算對一名學生使用刑具，聲音多了一絲真實的柔和。

「你真正想在這裡成為什麼樣的人？」

「⋯⋯因為席昂老師就只是席昂老師啊。」所以他才沒有繼續問下去，「只可惜您不願意承認喜歡我送的餅乾。」

伊維安的語調變得輕快，「我總覺得您不是在幫我訓練被拷問，而是在替我輔導。」

他扯起一抹微笑，「但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又或者說，我能成為什麼樣的人？」伊維安眨著雙眼，語氣迷茫。

「小時候我只知道我該追上哥哥，長大後我只知道我得來這間學校，然後畢業後要去服役五年。」

「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也從來沒人告訴我，我可以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雷文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肩膀上，伊維安用臉頰蹭了蹭雷文漆黑的羽毛。「⋯⋯所以老師，我沒辦法回答你，抱歉。」

席昂聽見少年最一開始像是鬧脾氣般的坦率，眉目間浮現出一絲近乎看不見的笑意。

「嗯。」

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接著繼續聽著，沒有立刻插話，靜靜看著伊維安的迷茫與坦承，直到一切回歸安靜。

「沒有人有資格幫你決定該成為什麼樣的人。」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堅定，彷彿在為這份困惑賦予重量。

席昂語速不急，怕驚擾了那還在適應自己的年輕哨兵。

「這是你該慶幸的地方。」

「你說你不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那很好，因為那表示這條路還在你手裡，不用急著去填滿那個答案。」

沙漏

——拷問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四分鐘。

剛才那段溫和的回應在空氣裡短暫停駐。
然後，他輕輕吸口氣，眼底那抹淡淡的笑意收斂，語調也跟著重新變得沉穩而銳利。

「拷問學，不只是折磨技術，也是一種看見對方心底的方式，所以，的確和輔導很像。」

「不過你說得對，這堂課不是輔導——是拷問。」

「這是最後一個問題。」

席昂抬手輕敲桌面，落下一記重音，眼神專注，鋒利得像能刺穿空氣。

「伊維安。」

他的語氣不再像剛才那般柔軟，而是一種讓人無從閃躲的冷靜。


「你最不願意面對的事情是什麼？」

「⋯⋯」伊維安張了張嘴，像是沒預料過這個問題的出現，他放任空氣安靜了半晌後，才緩緩開口。

「可能是，死亡吧。」他的聲音低低的，「我自己的、我家人的、我朋友的、我親近的人的死亡⋯⋯」

「我知道身為軍人不該畏懼死亡喔！可跨過維雷利亞山脈，它就近在眼前——那太令人不安了。」

「學校沒教我們面對死亡，只告訴我們怎麼樣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死亡、要如何讓別人死亡⋯⋯」伊維安拖長了語尾，眼裡帶著無助，「可是啊，這樣我要怎麼知道我該如何面對它？」

「未知帶來了恐懼，恐懼伴隨著逃避⋯⋯我什麼都不知道，叫我怎麼願意面對死亡呢？」他望向老師，像是想尋求解答。

沙漏

——拷問時間恰好十五分鐘，沙漏瓶內上方的流沙再一次見底。

席昂沒有立刻開口，先抬手去解開伊維安手腕上的束縛。
動作輕緩，也給伊維安一些時間將話說完。

「……」

繩子滑落到地面，發出輕輕的聲音，若水跳到桌邊，看著這一幕。

「你說得對，學校不會教這個。」
他的語氣低穩。
「因為死亡不是一門技術，不是能被訓練的東西。」

輕輕抬手，摸了摸伊維安的頭髮，像是替那句『我什麼都不知道』找到一個臨時的支點。

「我也沒有現成的答案能給你。」

「不過，你能說出口，已經比很多人都更勇敢了。」
「剩下的……只能等你自己慢慢明白。」
席昂把最後一圈束帶拉鬆，讓伊維安的肩膀徹底放鬆下來。

「拷問時間結束。」

說完，他把手輕輕收回，安靜地靠向講桌。
眼神中彷彿告訴著伊維安——別怕，老師一直都在。

「嗯。」伊維安轉了轉剛獲得自由的手腕，「謝謝老師，我今天獲益良多。」

「除了拷問要注意的事，我還獲得了您的⋯⋯支持？」他壓了壓方才被摸過的頭髮，揚起了嘴角，「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我該如何面對死亡——我會努力在畢業前找到的！」

「啊！還有，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您的生日！」他瞇起眼笑了，「我知道這個是老師放水讓我知道的，但輪到我的時候，我好像每次都沒辦法不回答您。」

「該不會您其實會操控人心吧。」伊維安說著，然後從口袋中拿出了幾塊巧克力遞給老師。

席昂接過那幾塊巧克力，指尖在包裝紙上輕輕劃過。

「謝謝。」

他微微挑起眉，視線從那幾顆巧克力移回伊維安的臉上。

「我沒有操控人心的本事，伊維安。」頓了頓，嘴角抿起一抹短暫的笑意：
「不過——能讓你願意回答，也算是種能力吧。」

接著將巧克力放到桌邊，抬手拍了拍桌面，替這堂拷問課正式劃上句點。
「拷問結束了，你可以放鬆一點。」

他的語氣比平常輕了些，跟著這場訓練一起鬆口氣。

「這些巧克力，正好比前幾天的伯爵茶餅乾更適合做拷問後的慰勞。」

「老師果然就是老師？」他看起來有點惋惜，「我原本想說如果您會操控人心的話我想要學的說——」

「啊，但您如果真的會魔法的話，我可能會開始追問老師家族的歷史。」伊維安又拿出幾塊巧克力，接著拆開了包裝。

「我覺得餅乾可能會被壓壞就帶了巧克力！就是不知道您喜不喜歡？」他瞥了眼若水，然後彎起雙眸，「嗯，我猜老師應該不討厭⋯⋯吧！」

「今天真的很謝謝老師，我要回去宿舍補眠了——」伊維安從椅子上站起身，「席昂老師拜拜！」

他舉起手揮了揮，推開了門，依舊輕巧地帶上。

教室安靜下來，只剩若水踩在桌面上移動的輕微聲響。

席昂站起身，把束帶收進盒子裡，又將沙漏翻正，砂粒重新開始落下，卻不再與拷問有關，只是時間如常。

他走到桌旁，準備將那本隨手紀錄拷問狀況的小冊子收回抽屜，當書頁翻過去時，一張略微皺起的紙從中間悄悄滑了出來。

落在地板上，是張簡單的的飯糰食譜，乾淨的字跡，附著幾句註解：『製作簡單』、『優秀的飽足感與攜帶性』、『選料可視情況變化』。

他彎下身撿起那張紙，看了一會兒。
若水跳上他肩膀，發出一聲極輕的『啾』，彷彿在提醒什麼。

「……嗯。」

席昂低聲自語了一句，將那張食譜收進口袋。

雪貂在他肩上輕輕蹭了一下，他這才伸手將燈關掉，讓黑暗順理成章地落在桌面與黑板之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