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門,迎面而來的是能夠將樹木吹得東倒西歪的狂風,他牽上帕拉司的手,拉緊頭上蓋著的帽子,踏出了安全屋。
他們一路磕磕絆絆扶著樹幹緩步前行,期間腳邊有樹枝飛過,他們謹慎地注意四處亂飛的樹葉以及不慎墜落的小動物,避免被異物砸中受傷,現在的情況沒辦法隨時停下來包紮處裡。
他們找到合適的石洞就會停下來休息恢復體力,等到狂風緩和下來就繼續出發,不多時,他們發現一個白色身影,對方有著黑色的頭髮和尖尖的耳朵,引人注目的是對方的身上已經是傷痕累累。
「你好……你好!」剛開口說出的文字一下子就被大風吹散,連自己也聽不清,鋅笏只好用更大的音量打出招呼,希望對方能夠注意到他和帕拉司。
帕拉司站在鋅笏的側身後方,時刻留意著周圍的動靜也避免他被吹到一邊去的可能性。
直到現在,他仍就沉默不語守在後方,在鋅笏注意到了前面似乎有個人影時瞇起眼睛打量這個地上的人的狀態。
就算視線不佳,他留意到了地上的人或許沒有意是或是有能力起身回應他們,小心翼翼的扶著樹幹往前確認這人是否有脈搏。
腦袋像被人從高空直接摔進水泥地,一遍遍地震盪著。他的意識像一張潮濕的紙被水泡爛了,怎麼也黏不回去。
洛桓耳裡嗡嗡作響,像是整片森林的風全灌進他腦子裡。他只聽得見風,什麼都聽不到了——有樹枝劃過他臉頰,像刀子一樣,明明該疼卻遲鈍得不真實。
他張嘴喘氣,每一下呼吸都是碎的。肺裡像灌進沙子,腥味和土味混著血從喉頭翻出。
他想睜開眼睛,可四周都是白色和晃動的綠影,像是有人拿著整片森林的倒影在他眼前晃。他感覺自己臉頰貼著冰涼的土地,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只有被風刮過傷口的痛感還算真實。
他動不了嗎?似乎也不是,只是太慢了。他遲緩得像一隻剛被碾過的動物。更可笑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是誰動手,也不知道自己被刻下「EGAI」的血痕是在何時。
他只知道醒來時,那幾個字像燒紅的鐵烙進眼裡。
隨之而來的,「今晚八點自己會死亡」的認知才慢慢滲進腦海。
是嗎。
他是那個弱者啊。
恍惚之間,風裡好像有人在說話。他分不出那是不是幻覺,即便努力轉過頭,也只能看見遠處兩個模糊的影子。聲音被風撕碎,視線一陣黑、一陣白,他只能勉強辨認出那是兩個站著的活人。比起這裡的鬼天氣,他們看起來太真實。
「......」洛桓勉強的勾了下嘴角,但抬不起手。
呦,活人。
還是讓他們幫忙扭掉自己的頭?能死得痛快點吧?
他們持續靠近,鋅笏蹲在對方小腿旁的一處小空地,簡單掃過一遍對方,確認對方還有一點意識,不過身體狀況告急,特別是傷痕累累的手臂,他多次確認,虛弱的人手臂內側已經有其他人的刻字。
——EGAI
這串符號在前幾天碰到的詭異屍體上也有出現,他想起今天手環給的訊息提到的任務,所有資訊都在指向一件事。
——眼前這個人在今天就會死。
「……帕拉司,他的手……」他盯著對方的手臂,上面的刻痕讓他重新思索任務完成的可能性,但應該要先知道對方的訊息和意願,他像剛剛一樣提高了音量,「你好!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EGAI🐊帕拉司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他與鋅笏一同湊近觀察,目光落在眼前奄奄一息的身影上。而腦海浮現過往一次次那些自己親手了結,或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消逝的性命。
經驗堆疊出的直覺讓他能夠毫不猶豫地判斷:
這人命不久矣。哪怕他沒被刻上這四個大字,也撐不到明天日出。
……毫無疑問,眼前這人是目前最「合適」的犧牲者。完成任務的關鍵,就在眼前。
比起先前在安全屋裡那些隱約提出「誰該死」的聲音,這選擇甚至顯得乾淨利落。
但、這樣真的好嗎?
帕拉司的思緒短暫游移,腦中浮現著可能的未來。
就算這次靠著豁免權避過某些倫理抉擇,誰能保證下一次,不得親手將某個無辜之人送入死地?
死的不是他——他明白這一點。
但他卻在這個眼看就要斷氣的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
不是來自責任,而是來自一種模糊的、壓抑許久的無力感。
他不清楚這個人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只能強迫自己相信,也許是誤入了錯誤的危機,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你下定決心了嗎?」帕拉司終於低聲問道,目光沒有離開鋅笏。
他看著對方試圖喚醒那人,凝視著鋅笏眼中的猶豫與努力。
他的語氣聽來依舊冷硬,眉頭微蹙,但眼神裡卻多了什麼,絲不願承認的、近乎憂傷的柔軟。
像是壓抑著某種聲音不讓它浮現,又怕一旦動搖,就再也無法回頭。
洛桓的意識像漂浮在水面一樣,被風一層層吹散。他模糊地聽見有人在說話、在叫他。他眼皮努力睜開一條縫,看著那兩個人影靠近,在他身邊停下,卻又在不觸及他的地方。
那樣的神情和猶豫,他忽然明白了。
——啊,我要死了啊。
這個念頭在腦海裡閃出時,他竟一時啞口無言。不是害怕,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空白的沉默。像是腦中某扇門被推開,裡面卻什麼也沒有。
……說到底,他根本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他不記得自己究竟從哪裡來,經歷過什麼,又為什麼會倒在這裡,手臂上還被刻了這串字。
他僅有的記憶,就只剩這座森林,和寥寥無幾的其他亞人了。
這種近乎荒謬的狀況,反而讓他想笑。意識飄得太遠,遠到像在夢裡。而夢裡,依稀能記得有個女人在呼喚他。
聲音很輕、很溫柔。
「……洛桓。」
像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有人這樣叫他,從他還是個人以前,就這樣一遍遍地喊著。那聲音比風更柔和,比血更溫暖,讓他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口中的血還在冒,整個下巴都是紅的。
他張口,氣若游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洛、洛桓。」
聲音破碎得像快要熄滅的火苗,卻帶著奇異的平靜。他仰著臉看他們,眼神模糊而空洞,像是從水裡望上天空。
「能唸一次……我的名字嗎?」他輕聲說,語氣恍惚而溫和,像是在拜託,又像是在逗人。
他費力地抬起手臂,把內側那道刻痕露出來——EGAI。
血跡斑駁,但清晰可見。 像一種刻在牲畜皮膚上的待屠宰印記。
「……喊我一聲,隨你們刻。」風繼續吼叫,把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拉扯進風中。他望著他們,嘴角牽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裡頭既有釋懷,又有點瘋癲。
他喃喃著,像是說給風聽,也像是說給夢裡那個女人聽。
「……我要走啦。」
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從他眼裡徹底散去。他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像終於被鬆開枷鎖。
在那呼嘯的風裡,留給兩人的是一具尚未冰冷、卻已經像是提前離去的軀殼——
和一道難以抹去的重量。
不是死亡的重量。
是選擇的重量。
「……」綜合情況下來,對方的求生意志很低,那副神情已經是接受了自己的結局,那份釋然,讓鋅笏第一時間無法回答面前所有人的問題。
他首先梳理的是任務,對方剛剛提到喊他的名字就可以隨便刻上記號,很快就能達成的條件,此刻他卻像是有石頭堵在喉嚨,他張嘴卻怎麼也喊不出口,或許他需要讓自己先好好衡量一遍。
——『洛桓』,這個虛弱亞人的名字,他不反抗?……也是,他將會暴斃,他的死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事實,我們救不了他,但在刻下記號後就能夠完成任務,在他死前還能有一點所謂的價值,到這裡已經可以開始動手,雖然帕拉司看起來是在掙扎,不過……這可是不可多的機會。
——刻字的理由,存在。
——對方的意願,接受。
——附加的條件,簡單。
……
「決定好了,我們動手吧。」鋅笏對上帕拉司的眼睛,向他點頭,隨後接過帶著字跡的手,轉頭向洛桓開口,「洛桓,我的名字是鋅笏,很遺憾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謝謝你的選擇,洛桓。」
「帕拉司,那把刀借我使用一下吧。」從洛桓臉上移開視線,看著帕拉司說出眼下的需求。
確認了倒地之人的意願,也從鋅笏那裡接收到明確的眼神回應後,帕拉司終於伸手入懷,指尖觸到那熟悉的刀柄。
他握得很緊,像是在握住什麼他不願放手的東西,指節都泛著白。
直到將小刀遞交到對方掌中、親眼確認它穩穩被接住、沒有被風捲走,他才緩慢鬆開手指。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釋放。不是對於結果,而是對自己「執行命令」這件事的釋放。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知道當自己走到下一個步驟時,這樣的殘酷只會更加頻繁。
但他告訴自己:不能再心軟了。
他不該在這時候讓思緒泛濫,感情沒有價值,動搖只會讓所有人的命都跟著陪葬。
帕拉司強迫自己轉過頭去,閉上眼,讓視線從這個即將落幕的畫面中抽離。
他告訴自己只是「尊重」對方的選擇,不是逃避。
然而每當風穿過帽沿、呼嘯掠過耳側,他的呼吸就變得更加壓抑沉重。
他緩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
又一次,然後再一次。
直到他內心做好面對的準備,再一次轉回視線時發現鋅笏已經轉過頭等待著自己接下刀子。
「我會盡快結束,留下最小的記號。」鋅笏接下帕拉司手裡的短刀,在原本就存在的痕跡旁邊留下一個小小的字串——「EGAI」。

鋅笏的動作
行雲流水,很快就雕刻完成,他捏住刀尖,打算把手中的軍刀交還給帕拉司,卻發現對方正在深呼吸,似是給自己做心理準備。
不久之後,見帕拉司睜眼,他將手上的刀傳遞出去,並給出了一句寬慰,「沒事的帕拉司,這是洛桓的選擇,放心動手吧。」
如果是獨自執行這樣的任務,他的內心或許會比平常更加掙扎,又或者…會選擇乾脆徹底扼殺掉那僅存的人性,把那四個字母硬生生刻進骨頭裡。
但這一次,有鋅笏的陪伴與提醒,就像一劑定心針,讓他勉強穩住了動搖的手。
帕拉司緊握著刀柄,在短短片刻中停頓、猶豫。然後依樣畫葫蘆地學著鋅笏的動作,在對方早已癱軟的軀體上,緩緩地、輕輕地劃下那幾個字母——
E、G、A、I。
任務指示要求刻上字樣,那只要字跡能辨認,這一切就算是完成了。
EGAI🐊帕拉司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帕拉司重新將小刀收回鞘中。
目光落在那張平靜而坦然的臉上,洛桓已然接受死亡的到來,甚至沒有掙扎。
自己知道這樣的任務進行結果是最理想的,但心中仍舊湧上了一股無以名狀的違和與不適。
不只是悲傷,還多了一股一種說不上來的疲倦感。
…若再繼續想下去,只會拖慢腳步、讓自己深陷更難脫身的泥沼。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將這些雜念甩出腦海。
「……你的犧牲,我們會記得。」
語氣低啞,正好吹過的強風不再繼續,聲音被清楚的傳遞出去,他補上一句低語:「Ruhe in Frieden.」
他說給洛桓聽,也說給自己聽。
語畢,他深吸一口氣,再次嘆息,然後起身,把被風拂亂的兜帽重新拉好,把表情一併藏進陰影中。
洛桓在風中聽見那聲「謝謝你的選擇」,眼皮似是被撫過般地輕輕一跳。
他沒什麼表情,甚至連眼角都沒抽動一下,但呼吸裡的頻率,像是泛起了些許波紋。
身體早就麻了,疼痛只是遠方的殘響。他難以再移動,也難以言語,只能任憑時間一點一滴地從指縫滑走,像塵土在指縫間沉積,愈發沉重,愈發清晰。
鋅笏的動作很輕,刀尖掠過肌膚時幾乎沒有多餘的力道。那個小小的字串「EGAI」,被精確地落在了原刻痕的右下角,大小對比下簡直溫柔得不像話。
他感覺到那個字落下的瞬間——並不只是痛,而是一種被某人「確認了依舊存在」的舒坦。
而當帕拉司遲疑著,在對側也劃上鏡射般的「EGAI」時,洛桓竟在心底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錯覺。彷彿自己的生命此刻被兩道意志同時劃在時間之中,安靜而不可逆地,被封存了。
他沒有說話,喉頭乾澀,甚至沒有多餘力氣擦一擦口鼻噴濺出的血。
但他看見了。
看見鋅笏眼底那一閃即逝的猶豫,也看見帕拉司交出刀時那雙發白的指節——他們並不是冷漠的士兵,也不是冷血的野獸,而是兩個依舊還有「選擇能力」的人。
他想笑,卻有點笑不出來,肌肉些微失去控制。於是起初他只能用視線,緩緩向兩人移去。
先是鋅笏,再是帕拉司。
那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後一點事,給予他們一份溫和的、寬容的注視。
風稍微小了點。
他忽然覺得很平靜。
有什麼東西終於放下了。
並不是因為痛苦已經停止,也不是死亡變得不再可怕,而是這兩個陌生卻誠實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沒有把他當成任務、工具、將死的生物,而是真正地、作為「洛桓」……做為一個人,與他完成了這場道別。
他終於留存了一些體力,足以讓他用破碎的嗓子輕輕開口,笑得低悶:
「鋅笏、帕拉司……我不是毫無價值的,對嗎。」
他閉上眼,蓬鬆沾血的黑色狐尾被風吹動,像一片柔軟的麥田。
那句低語似乎仍迴盪在風裡:「Ruhe in Frieden.」
洛桓的嘴角微不可見地抖動了一下,像是想附和、又像是聽見了自己從未擁有的告別。
他心想:原來「被記得」是這種感覺啊。
「你們的名字……別弄丟了啊,要記得自己是誰。」洛桓的意識依舊不清楚,卻低低哼起了歌。不合時宜的,在颶風中幾乎聽不見的,像是哼唱給自己、哄著自己的小曲子,也像在送兩人離去。
彷彿他們並不是扔下將死的人,只是他要睡了,而他們輕輕掩上門,讓大風做毯裹著他入眠。
-------------------------------
不…QQ洛桓啊…那一句再喊我一次真的好悲傷
用輕鬆的語氣說出「我要走啦」可以感受出是真的解脫了QQ
卻也透過這個方式被兩位記住,比起死亡被遺忘更是難過TT
這篇好沉重好難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