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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什麼都有。
新鮮的食物、乾淨的水,摩西甚至擁有自己的床——雖然房間不單單只屬於自己,不過已經足夠了。
足夠到……有點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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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摩西,你的身體好點了嗎?」
他的室友——他隱約記得——有著小鹿一般的眼睛,當他冷冷望過去時,還能見到對方下意識瞪圓的眼睛,結結巴巴開合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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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視線落在那雙紫色的眼睛上。
那就像是某種存在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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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時候他走得乾脆,他相信自己當時的模樣肯定十分狼狽,但最終只是隨手扯過一條紗布,草草遮掩脖子上的勒痕,其餘什麼也沒帶走——那個破地方也沒什麼好帶走的。
在將冰冷的屍體拖移至垃圾場時,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血緣的枷鎖。但是那怎麼可能呢?就算他打碎了欄杆,從籠內突圍而出,可是那些鐫刻在身體上的烙印、雕琢的傷疤,依舊如影隨形,時刻提醒著他,除非他剜下自己的肉、捨棄身體的某一部分,否則只能永遠地、無止境地背負這些刻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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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寒的夜裡刮起刺骨的冷風,如墨的夜色吞噬一切熟悉的景象,他吐出一團團白霧,循著透明的水霧看向天邊的月——明明只是一輪孤月,卻莫名皎潔得刺眼。
那滿盈的形狀酷似眼睛,讓他的心情陡然煩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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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能落得像那些被抓走的人一樣的下場。
這樣的信念支撐著他。
活下去。
要活得更好。
如果失去原本的安身之所,那就再換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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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恰好知道有那麼一個地方。
或許是街上過路人的閒談,或許是存在於朦朧記憶中的呢喃,又或許一切只是他自欺欺人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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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有那麼一個地方,會收留像他這樣的孩子。
像他這樣有著紫色眼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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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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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說:誰若因我的名字,收留一個這樣的小孩子,就是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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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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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跑了很久。
頭腦開始發熱,頭痛得彷彿要從中裂開。身體的溫度不斷攀升,豆大的汗珠順著潮紅的臉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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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斷奔跑、不斷向前跨步。
目的地在哪?好熱。他的推測是正確的嗎?好想吐。還有多久會到?……啊啊、是那個嗎?是那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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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趨於模糊的視野中,他最後見到的,是一雙與他相似、如同紫水晶一般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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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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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燒了整整三天。
期間似乎有誰撫過他的鬢髮,輕聲哼唱熟悉的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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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呢?
讓他忍不住流連於幻象之中、沉淪於虛偽溫柔中的,究竟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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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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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回神。
新室友還在等待他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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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睜開眼睛時,第一眼面對的不再是逼仄的空間,而是陌生的天花板。晨光透過窗戶,暖融融地映在地板上,流淌著柔軟而明亮的暖意。
這是一個全新的、美好到不真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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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動物一般的室友已經偷看他好幾次了。他自以為做得隱蔽,總是在和他真正對上視線前,便先一步低下腦袋。待他冷淡移開目光後,又悄咪咪地抬起眼皮,不到幾秒再縮回去,周而復始。
那雙眼睛裡有著好奇,因為他的態度而有所退意,但獨獨不存在警惕,像是篤定摩西不可能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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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的信賴從何而來?
對大病初癒之人的輕視?對自己實力的自信?……不,不對。那只是未曾受過傷害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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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的生活方式在這裡是行不通的。
摩西意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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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應該怎麼做?
他的大腦動得飛快。
這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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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起街上的人在談天時所露出的神情,那些與傾灑而下的陽光具有相同溫度的面孔,模仿出一個類似的笑容。
嘴角的弧度要足夠柔軟,眉頭放鬆,眼睛可以微微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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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笑」是一件異常累人的事,但效果驚人。
室友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具體在於他絞在一塊的手指終於十指分離,那雙下垂的眼睛愣神了會,忽地在他眼前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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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西下意識蹙緊眉頭,正要後退,卻又硬生生忍了下來,強迫自己露出相同角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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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嗎?」
他的聲音還帶著點高燒退去的沙啞,室友卻已經自顧自地嘰嘰喳喳說起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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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看來摩西你已經好多了!生病很不舒服對吧?摩西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本來還很擔心,一直怕會打擾你休息,能恢復精神真是太好了,我還有很多……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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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說過自己的名字嗎……算了,不重要。你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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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一般的室友有著小鹿一般的名字,自告奮勇地說要帶他認識環境。
他並不是那種對自己身處環境一無所知還能安然自在與人閒聊的傻子,但還是可有可無地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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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小聲地告訴他,這裡是一所小型修道院,平時作為修士與修女們清修的地方,因此在外頭必須盡量保持安靜,不能打擾其他人修行。
看得出這座修道院已經有一定年歲,石砌的牆面上隱約可見細碎的裂紋,斑駁的石磚縫隙間也已經爬滿青苔,就像是有人在厚重的油彩畫上隨手撇上幾筆翠綠的色彩。好在作為基底的建物雖然老舊,但近期有被翻新的痕跡。磚造建築的維修實際上沒那麼容易,可見管理者確實有在用心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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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帶著他穿過錯綜複雜的拱形迴廊,繞來繞去轉了好幾個彎,唯一不變的是厚重的石磚牆,以及不時點綴在白色柱面上的綠色藤蔓。
偶爾會有穿著一身黑衣的修士或修女經過,帶著微笑和他們打聲招呼,那些人無一例外,全都有雙紫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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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是庇護所——院長是這麼說的,修女姐姐們閒聊時有時也會這麼說。雖然偶爾會有外來訪客,但其實我一次也沒見過……外面的人真的會有各式各樣顏色的眼睛嗎?摩西你看過嗎?」
「嗯。」
「哇,聽起來好酷喔!看起來怎麼樣?漂亮嗎?如果每個人的眼睛顏色都不一樣的話,那應該很特別吧?」
他想了一會,想起那些渾濁或憤怒的,貪婪或不甘的,公允反照出一個人所有性格的玻璃珠,客觀地表示:「不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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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的聲音頓了幾秒。
「所以……紫色的眼睛真的有特別好看?」
「大概吧。」
「可是我每天照鏡子的時候都覺得挺普通的……如果沒待在庇護所會怎麼樣呢?啊、對了,摩西之前都待在外面,有遇過其他紫色眼睛的人嗎?大家在外面都過得怎麼樣?」
「遇過。被抓走了。」
「咦?被抓走?那怎麼辦?被抓走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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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像再次回到陰暗的小巷,手抵著牆面聽見他人茶餘飯後的閒談。那語氣事不關己亦無動於衷,好似他們談論的並非一個人的生死,而僅是天氣的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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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西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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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無數次的左彎右拐,今日的最後一站似乎是一扇木門之前。
「那個、這裡是交誼廳,大家平常會在這裡休息跟聊天……因為很久沒有新人了,所以大家有點好奇……摩西願意跟大家打一下招呼嗎?」
他知道,這時候不存在拒絕的餘地——如果他真打算把這個地方當成下一個棲身之處的話。
於是在他的頷首同意後,室友便推開木門。一瞬間,他迎上了好幾十對紫色玻璃珠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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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一個新的群體的首要關鍵是合群。
他作為一個「外來者」,自然必須先服從,然後觀察,跟隨眾人一道隨波逐流。
他再次撐起笑容,應付現場海嘯般滿溢而出的各式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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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平時都在做什麼?
有沒有特殊的生活習慣?
有些問題他會簡單描述,有些他則避而不答。那些無窮無盡的問題令他感到煩躁,恨不得趕緊結束這種一問一答的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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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問:「你見過真正的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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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答:「是的。」
然後眾人便發出齊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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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海會移動?
——如果你是說潮汐的話,是的。
海摸起來是什麼感覺?
——看天氣。大部分是冰涼的。
海水會結冰嗎?
——至少我沒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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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大家都開始笑起提出問題的人。
「會結冰的話我們也看得到啦。」
「笨蛋。」
「問點有意義的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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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你們好像都沒看過海?」
他問。
「其實還是看得到啦。」
眾人指向小小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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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西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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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來這裡呢?」
又有人問。
他適時露出難過的神情。
「因為父親過世了,家裡沒有其他人能照料我,只好來這裡尋求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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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又開始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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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西不想繼續沉浸在這個話題,轉而問道。
「對了,我看後面那塊板子上好像寫滿了大家的名字,那個是做什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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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七嘴八舌地答道。
「那個是計分板。」
「院長說,為了提升大家的責任感,所以每個月都要選出做事最認真負責的人。」
「還有最喜歡偷懶的人。」
「聖誕節的時候,當年度表現最好的人會拿到禮物。」
「還有最差的人會被趕出去。」
「會嗎?」
「好像會吧?」
「不知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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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上方的欄位上高高寫著室友的名字,旁邊還有用蠟筆畫出的金色皇冠。
真是看不出來——
啊,不對,那個人一看就是個乖孩子。
其他人的名字邊,有時被貼了些五顏六色的貼紙,或畫有簡易的塗鴉,偶爾出現一些明顯是成年人字跡的鼓勵小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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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現最差的人、是嗎?摩西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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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孩子偷偷摸摸地靠近他。
「其實我從剛剛就一直想問,你脖子上這個是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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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的音量不小,一下子又有好幾個人靠近。
「黑黑的。」
「長得好奇怪喔。」
「我知道,這個叫做皮帶!」
「皮帶是做什麼的?」
「卡在脖子上不會不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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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個啊。」
他不以為意地拉了拉脖子上的裝飾物,喉部被壓縮的感覺令他回想起前幾天那溺水般的絕望、在生與死之間徘徊的恐懼,他聽見心臟鼓動的聲音,忍不住擴大臉上的笑容。
「是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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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明白自己還活著的,提醒他身後只剩深淵的。是他前幾天睜開眼睛時,與乾淨衣物一同放在床邊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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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晚餐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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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擺放著簡單的麵包和煎餅,另有一小盤醃菜與半碗白菜湯。
食物是熱的,身邊有修士祈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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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天因為身體尚未康復,大半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他小心計算同住者的活動時間,避開了絕大部分的交流。
他第一次與其他人同桌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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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吃完第一塊麵包後摩西就有點飽了,胃部撐起來的感覺讓他有點想吐,但——不能露出端倪,他像是執行某種儀式,硬是將剩下的食物一口一口塞進腹中,口袋裡還偷渡了一片煎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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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在吃飯時總是非常安靜。
耳邊只剩咀嚼以及細微的餐具敲擊聲,或許還能算上遲遲未停歇的低沉禱告聲。這裡的空氣安靜到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他卻莫名有種熱鬧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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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是什麼呢?
好似有一團火在胸口燃燒。
通常大家會將這種情感稱作什麼?溫馨?熨帖?又或是什麼其他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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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認比誰都還要清醒。
這世上沒有無故的善心,獲得了什麼,意味著也正失去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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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他當然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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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裡獲得安身立命之所,作為代價,他又失去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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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他應該保持清醒的。
他一貫如此,是以活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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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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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室友看過來時,他竟也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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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孩子,這麼清淡的一餐竟然也會被說是暴食
沒有,他只是剛好在最後不小心吃了東西,這部分根本沒出現在我的大綱上
這算一種KPI達成嗎太狠了摩西中……原來是這樣暴食的好狠……摩西這一節的偽人感(哭啊)真的很讚耶好割離……那個最差的人會趕出去感覺好伏筆我期待……
連微笑都費力的摩西……猝不及防被來了一刀

不過結尾那邊,是不是代表他也慢慢學會快樂了呢……?想到現在總是笑瞇瞇的摩西,希望他的笑容是真心大過於慣性
areil0919: 他不像人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直到20年後也毫無長進

對啊你看他從小就玩真人版狼人殺(並不是),還敢跟我說不會玩among us,絕對是騙人的吧
lydiablack1225: 要讓莉中失望了,他後來只是發現微笑可以減少很多麻煩,所以習慣微笑而已

但要說到快樂的話,其實我覺得他一直都很快樂(???) 我每次一邊寫主線都覺得他的人生好像過得很順風順水,每次遇到事情都很容易就被解決了,難怪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的過去非常平和(?
這個世界紫色眼睛的人究竟是怎麼會被抓走呢,還以為是什麼禁忌之類的但修道院滿滿都是跟摩西一樣紫色眼睛的人所以好像也不盡如此?

(雖然待在修道院是能保障生存但也失去了自由……)
摩西的生存方式真的好能看出他怎麼長成這樣的……但想到那麼小但又剛巧這麼聰明的他是怎麼因為生活環境學會這樣的生存方式又覺得好心疼

模仿著笑那一段感覺摩西真的好像學會了某種生存方式就一直執行的機器人

摩西

脖子上的皮帶是禮物也好
Tynara_rovan: 泰娜中的疑問我很快就會寫到了,雖然我已經保持這樣的信念整整一個月了,但這次一定是真的

&泰娜中每次都能精確抓到我想表達的內容,我真的好愛你
我自己很喜歡看到摩西在每一篇當中逐漸成長,慢慢變成長大之後的模樣,寫起來很有成就感……但真的不用太心疼他,相信我,他就算在幸福美滿中的家庭長大,也一定會長成現在這種鬼樣子的

然後我好喜歡機器人這個形容,學會某種生存方式就一直執行這樣的形容好精準,真的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