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昂站在料理台前，白色制服的袖子摺起一節，他沒穿圍裙，也沒開燈，似乎一開始就打著不想被人發現一般，只借助窗外微弱的走廊燈光，把木製砧板調轉了個角度。

他低頭看了看那張上面寫著『超滿足懶人飯糰』的紙張，筆跡是華特的，他沒有修改，甚至沒有多想，便照著準備了。

木櫃門輕輕被推開，發出細小的咔噠聲。

席昂目光落在最上層，一袋封口嚴實的白米靜靜躺在那，他抬手取下，接著走回水槽前，將那袋米擱在不鏽鋼檯面上。

燈光昏黃，透過半透明的米袋，反射出一顆顆乾淨飽滿的米粒輪廓。

席昂靜靜站了一會兒，似乎在確認數量是否足夠，或是計算今晚要準備幾顆，而若水則是坐在窗邊動了動尾巴。

水流從水槽口筆直落下，帶著微微的回聲。
席昂低頭看著盆裡的米，倒入清水後，便伸手準備洗米。

他本來以為這件事沒什麼難的，就像揉捏壓縮繃帶，或是處理冷兵器保養布料那樣。

結果第一下——

「咕嘶——」水花濺起，一小撮米直接被他揉得幾近粉碎。

力道太大了。

席昂頓了一下，像是對自己有點不敢置信，他重新將手浸入水中，試圖放輕動作。
但他的輕……只是從『格鬥角力』等級降到『單手制服犯人』的程度。

手掌在水裡轉了兩圈，水色立刻渾濁得彷彿新兵的眼神。
米粒慌亂地打轉，還有幾顆貼在盆邊滑落。

若水跳到旁邊的櫃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動作，一副我看了什麼般的眼神。

席昂沒有看牠，只是很快又把渾濁的水倒掉，接著灌進新一輪清水。

他皺了下眉，自我檢討一秒，然後——又搓了一次。

「……」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搓法實在不太對，他停下手，盯著盆裡已經被他折磨到失去尊嚴的米粒，安靜了幾秒。

「……洗乾淨就好。」
他低聲說著，好像那就能夠合理化剛才那一整套軍事風格的洗米程序。

水倒得比上次少了一點點。
席昂調整完比例後，低頭盯了幾秒，彷彿在和米進行某種精神交流，這次沒有任何米會再被搓成水泥狀，他保證。

他打開老舊的電鍋蓋，鍋壁上還殘留著前次使用者沒擦乾淨的蒸氣痕跡，席昂若有所思地伸手擦了擦，一種無聲的潔癖發作。

接著將內鍋穩穩放好，米水平靜地躺在裡頭，而後倒入外鍋的水量，認真到連幾分之一杯都用目測微調了兩次，然後按下開關。

『卡噠。』

紅燈亮起的一瞬間，整個空間忽然安靜了。
只剩下家政教室裡那些洗劑及過熟的木櫃氣味，若水則在洗碗槽邊舔了舔毛，像是終於放心了。

……席昂你好爛……

鍋蓋一打開，一陣略刺鼻的焦香立刻撲面而來，夾雜著剛煮好的米飯熱氣。

席昂凝視著那鍋白飯，動也不動。
表面還好，看起來甚至滿理想，乾濕適中、米粒分明。

但當他拿起飯匙一舀——

「喀。」

清脆得不像應該出現在米飯裡的聲音。

他停下手，默默地低頭看鍋底。
一層堅硬結實的金黃焦膜正緊貼著鍋底，彷彿鍋子正在自信地宣告：
我貢獻了一道鍋巴

席昂：「……」

他沒有皺眉，也沒有嘆氣，只是用飯匙敲了敲鍋邊，又嘗試用飯匙鏟了一下——結果鏟不動。

若水靠近鍋邊，一聞氣味立刻倒退半步，耳朵抖了兩下。

席昂低頭思考，然後動作極其冷靜地——轉身去找紙袋與鐵盤。

他打算把上層還能吃的飯裝好，然後……
再度默默看向鍋底。

飯鍋邊緣還留著一圈微妙的香氣與餘溫，席昂將上層的白飯輕輕鏟起，盛進一旁備好的淺盤中。

他打開鹽罐，拈起一撮——是來自北境山脈、礦石般的粗粒岩鹽，沒有調味料，也沒有內餡，這就是全部。

他將鹽灑在指尖，手掌輕拍，然後開始捏第一顆。

……但『三角形』不見了。

第一顆成品落到盤中時，若水歪著頭看了幾秒，尾巴都不動。

它長得有點像……礫石與貝殼的結合體，側面微彎，表面不太平整，似是刻意捏出一種不對稱的收束感。

第二顆則是一種奇妙的長橢圓型，彷彿打算讓人單手抓住後直接吞一半的實用飯捲型態。

第三顆？他也不強求標準形狀了，乾脆隨手一捏，變成了一顆不明來歷的多邊形，外層壓得緊緊的，就像他下意識地把拷問學的精華壓縮進米粒裡一樣。

每顆飯糰他都認真看了三秒，然後安靜擺在托盤上。

他從頭到尾沒有皺眉、沒有懷疑，全程就像真的覺得，對，飯糰就是可以長這樣。

他相信，只要米熟、鹽對、握得不會散開——那就是合格的飯糰。

若水低頭嗅了一下第一顆，然後默默把尾巴蓋在眼睛上。

而席昂看了最後剩下的那層鍋巴，拿起湯匙，再次嘗試從鍋底鏟下一角。

『喀──』

依舊鏟不動。

席昂安靜地放下湯匙，彷彿那一下嘗試只是象徵性的動作一般，他並沒有再多努力，而是俐落地將鍋底灌水、浸泡，蓋上鍋蓋，推到一旁。

深夜的學校靜極了，在訓練場待到此時的伊維安漫步在走廊上，悠閒地哼著歌，直到一聲喀出現。

「嗯？什麼聲音？」他停下腳步，凝神細聽。

接著伊維安又聽到了水流聲從某間教室傳來，他困惑地走到門前，抬手拉了拉門把。

「燈是暗的啊，這裡怎麼會有聲音⋯⋯咦，門沒關？」

他推開門走進教室，瞇起眼睛，試圖從一片黑暗中找到什麼。

「⋯⋯席昂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伊維安的視線轉了轉，「咦，飯糰？」

⋯「老師在自己做飯糰？」他望向席昂老師，眼神亮起，只差沒有說自己想吃了。

席昂動作頓了一拍，沒預料到這時間點會有人出現。

正推著鐵鍋的手就這麼停在半路，他看著伊維安，沒有立刻回話，似乎還在衡量到底該假裝自己是幻覺，還是該考慮逃跑。

若水在一旁尾巴拍了拍桌面，默默認命地放棄解釋。

「你怎麼還沒回宿舍？」席昂終於低聲開口。

接著低頭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些形狀詭異的飯糰們，無奈開口：「……是軍糧。」
他這麼說著，試圖維持教師該有的威嚴與冷靜，但語尾明顯有點虛。

伊維安的視線太亮了，那種『我已經準備好品嚐』的純真眼神讓席昂覺得有點頭痛。

看著那些已經包好的飯糰，將視覺上最正常的那顆，放到紙巾上推過去：「……你要試吃一顆看看嗎？」

他努力讓語氣聽起來毫不尷尬。

「因為我沒注意時間，不小心訓練到太晚了，正要回宿舍就聽到這間教室傳來聲音……」他邊說邊走向席昂老師。

… 「咦？軍糧……」伊維安努力地把形狀有點怪這句話吞回去，「老師真用心……！」

他望向若水，聽出席昂老師語尾的飄移，咳了聲試圖掩飾上揚的笑意。

「咳、我要吃！」無論形狀如何，他剛訓練完肚子餓了，看到東西就想吃。

好吃

席昂你真的好爛……伊維安寶包受委屈了……（更加不敢置信的中之）

伊維安拿起飯糰，滿懷期待地咬下一口——「唔。」

有點鹹。他眨眨眼，然後嚼了嚼，嚥下。

「……我覺得作為軍糧還不錯喔！」起碼不是沒東西吃的時候也不想吃的飯糰，嗯。他決定再咬一口。好吃

沒事的伊維安覺得嗯人都有不擅長的東西！而且第二口變好吃ㄌ肯定是因為席昂老師的飯糰是會回甘ㄉ！（到底在講什麼

嗯，這口很好吃。伊維安點點頭，趁著還覺得好吃的時候三兩下解決，接著開口。

「我覺得老師的飯糰可以給人帶來希望！」在絕境之後突然到來的那種，嗯。剛剛鹹的他差點要皺起眉頭了，幸好忍住了。

伊維安認真地望向席昂老師，「都說術業有專攻嘛……我覺得您已經做的還不錯了！」

「不過我還是希望您可以親自品嚐看看，然後再稍微改良一下口味……」他說的很委婉。

他盯著伊維安的發言，臉上並沒有立刻浮現任何表情，只是緩緩垂下眼睛看向那一堆飯糰，正在重新評估自己的廚藝。

「……如果你要是餓到產生幻覺，可以直接說，我可以聯繫醫護室。」語氣一如往常正經，仿佛他真的準備好給伊維安掛點滴了。

而當他聽見那見那句建議，席昂僅僅是微頷頭。

接著他轉身從廚房架上拿下筆記本，在最角落寫下一行字。
『詢問華特米水比例、拌鹽量、避免鍋巴，適合哨兵的便攜型飯糰形狀設計。』

寫完之後，他闔上筆記本，語氣平靜：
「謝謝你願意吃下它，伊維安。」
「……下次會更好。」

接著席昂將飯糰放進便當盒，擺回原位，而後轉身開始整理料理台，動作俐落。

「吃飽了？這個時間你該回宿舍了。」

「幻覺？」產生希望的部分？他舔了舔留在手指上的飯粒，視線隨著老師的動作移動，看向筆記本上的字。

唔，雖然第一口是真的不太好吃，但原本其實還有鍋巴嗎……席昂老師在我來之前是不是快把家政教室炸掉了？伊維安眨眨眼，想了想，把話隨著飯粒嚥回去。

「……嗯，不客氣！我也相信老師下次會做的更好吃的！」

接著他翻了翻口袋，找出兩支棒棒糖。

「我確實要回去了，今天沒有帶什麼餅乾，只有一支棒棒糖，老師要吃嗎？」伊維安一手遞出糖果，一手拆開包裝，小聲補充道：「是經過專業特殊設計的專供哨兵食用口味，保證好吃？」

席昂瞥了眼那支棒棒糖，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現在對於『哨兵專用』似乎都不是那麼信任了。

但他沒有質疑太多，最終還是伸手接過那顆糖，低頭看了眼包裝。

「……經過專業設計的哨兵專用糖果？」

說完，他把棒棒糖收進口袋，動作乾淨俐落，然後補上一句學生最避之唯恐不及的咒語級結尾：

「去睡覺吧，伊維安，再不走，我會開始考慮讓你幫我洗鍋子。」

「……就是很好吃的意思！」他頓了頓，哨兵的視力很好，而根據伊維安剛剛瞥見的情況，那個鍋巴絕對很難洗，他不想洗。

「老師拜拜——晚安——」伊維安當機立斷地奔到門邊，向席昂老師揮了揮手，咬著棒棒糖口齒不清地說道，「下次如果老師還要做飯糰的話記得找我試吃——」

然後他拉開了門，跑走了。

教室的門輕巧地關上。

留下的是一室味道微妙的飯糰香，以及一根被塞進口袋裡的棒棒糖。

席昂站在原地，若水從窗邊跳下來，輕盈地踩在櫃子上，歪頭看著他。

而他只是轉頭看了看桌上的那張食譜，還有那幾顆不甚完美的飯糰，拿起來咬下一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嘆了口氣，然後轉身，動作自然地繼續清洗鍋具，把那層鍋巴一點點刮乾淨。

等到他洗完、擦乾桌面，所有物品回歸正確的位置之後，他才從口袋裡拿出那根棒棒糖。

他看了它一眼，沒什麼表情地撕開包裝，把糖含進嘴裡。

半晌，他說了句：

「……果然比飯糰好吃。」

若水在他腳邊輕輕地繞了一圈。
然後兩人一起走出教室，燈熄，門關。

深夜靜得只剩糖果捲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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