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置

1411年冬,星痕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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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不要一直跟著我!」

  難忍的吐息驚起棲於樹上的鳥,撲騰著翅膀匆匆逃逸,搖曳了錯縱的枝葉,落下的光影打亂他的輪廓,把眼底的紅給映出閃爍的錯覺,額間裝飾的寶石盡職地襯著主人上身被雪浸染似的白,灰白的獸形耳尖抖了幾下,毛絨披肩的簇擁之下,林間萬物都難以撼動他半分,只剩捲起的髮絲回應了風的呼喚。



  「汝在說勞什子瞎話。」
  後頭的女子不置可否,扯開身上隨意扯了塊布披著的外衫,麻製的粗糙在頸邊磨出斑駁的紅印令她不耐,抖開後重新於腰際繫上了結,這才露出了底下的面孔,墨色凌亂地散在身後,一襲素色粗衣喪服卻無法壓垮她挺直的背脊,手臂上沾染著尚未乾涸的血跡,成了身上唯一的血色。
  怎麼想都不是自己主動要跟著他,對誰都沒有好處的事,她沒必要這麼做,「從這上山的路只有一條。」



  打從咆哮谷去往星痕山脈的路上,一路喋喋不休吵個不停的都是古莫林,吱吱喳喳的像隻剛出生的幼鳥,又是這兒不好又是那兒不快的,提爾納諾實在搞不清楚除了血緣外跟這傢伙還能有什麼牽連。

  「汝大可以自行離開,吾從未阻攔。」她沒給古莫林什麼好臉色看,她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陰陰沉沉幾乎可以擬作遠處的天,陰翳蒙成了朦朧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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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地,古莫林也這麼認為。
  他與提爾納諾不過是被父母強行湊合在一塊的兩個陌生人,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估計有十年以上沒怎麼見過她,在他屈指可數的印象裡,提爾納諾的身上總是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傷疤。
  古莫林只一次見過好手好腳的提爾納諾,就在幾天前,她還躺在那個甚至沒有自己高的木製棺材裡,停止的呼吸凝滯了她十六歲的時空。

  古莫林從未看過那樣的提爾納諾,瓷器一般冰涼的臉龐彷彿與記憶中父親母親的遺容交匯。高高掛在他房內的肖像畫在昏暗的光線下生了許多灰塵,蒙上的臉孔模糊不清,只剩下母親懷中的自己還依稀可見笑容。



提爾納諾死了。





  同輩的兄弟姊妹中只剩自己能為她送行,在家族中其他長輩離開墓地之後,他呆站在那任憑思緒的亂流淹沒腦袋,天空隆隆作響的雷聲宛如亡者對他的埋怨,直至一道電閃雷鳴不偏不倚地劈在身前,他與屍體對上視線。

  然後就在這了,沒過幾天的事情,他記憶猶新。思及此,古莫林默默補上一句揶揄,「誰知道妳會不會動什麼手腳。」

  聞言,她頓時有些無語,白眼翻上了天恐怕也沒有古莫林的腦袋那樣空白。
  「⋯⋯想來汝作為家主繼承人應當欣喜。」口中哈出一口白氣,低頭掩著咳了幾聲。真不知古莫林是如何存活至今,光憑運氣作藉口⋯⋯僥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踩在溺斃的屍體上才得以浮出海面。

  於是死去的那些人不會停止下沉,直到記憶同樣長眠廣袤汪洋,森森枯骨才總算化為微塵散去。



  「蛤啊?」撥開低矮的樹枝,走在前頭的古莫林停下開路的腳步,林葉沙沙,樹影婆娑,沒聽清對方嘀咕一樣說了什麼,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頭發出一聲響亮的疑惑,「家主?什麼時候的事?」

  「罷了⋯⋯」提爾納諾嘆了一口氣,和對方爭論這些無疑是在浪費自己的壽命。

  時間,眼下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瞥了一眼口口聲聲要節省時間卻沒多大作為的某人,她默默向前走了幾步,與古莫林並肩而立,纖弱的肩膀被風吹得微顫,刺痛了才方結痂的傷口,蠅蟲嚙咬般的癢意被她強硬地咬在牙關。
  輕輕抬起左手催動體內尚不充盈的魔力,小巧的法陣在掌心湧現,身後髮絲翻飛,面前層層的障礙便隨魔法發動而消融殆盡。



  「喂!既然可以這樣節省時間為什麼不早點用魔法,還讓我一直走在前面開路!」

  她故作輕鬆地甩了甩早已無感的手指與發麻的手腕,淡淡地吐出一句:

  「即便對汝多有怨懟,吾亦從未要求汝如此。」

  或許是誰太溺愛他了,提爾納諾想。
  分明是鄰近成年、論及嫁娶的年紀。從小戰場不知上過幾回,就連外頭的世界也流浪過好一陣,卻沒人教過古莫林這些道理,良善並不能當作流離失所的逃亡者的處世之道⋯⋯既如此,她不介意成為動手的那個。



  畢竟在那紙染滿鮮血的計畫裡,
 第一步是所有人的死亡。





  「古莫林——」淡紅的眼底沒有焦距,冷漠的臉龐不存在過多喜悲,一如她抬起的纖纖玉指,魔力在指尖凝聚,恍惚成烈日刺眼的白光,「汝自戕吧。」

  魔力的衝擊迎面而來,古莫林這時才赫然想起⋯⋯想起前幾天的天色,想起早前傳回家中誰的死訊,想起過去那些關於提爾納諾的傳聞。

  古怪的、任性的、難以捉摸的女人。
  在一眾兄弟姐妹中,比起至親的自己,提爾納諾更加擁護那傢伙成為家主,為了他的自由,不惜成為任人擺佈的傀儡,將自己當作籌碼擺上餐桌。絲絨兔的肉質細嫩、富有營養,在難捱的嚴冬作為主食再適合不過。



死了,死於微不足道的戰役。和叔叔嬸嬸相差無幾的死法,過去還留下了一個孩子,這次倒好,死的乾淨、徹底,什麼也沒留下,死訊被寥寥幾字輕易捎回,一生輝煌埋於塵土間的字句,墨水輕飄飄幾個詞語氤氳她的眼眶,重得她接不過那張鉛白的信紙。

  古莫林認得面前的眼神,血脈中的狼性展露無遺,埋伏多年的餓狼自她的眼中出柙。



  下一個就是他。
 他們都死了,



 她滾燙的恨意才能被湮滅在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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