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校內也是需要社交的地方,下至後輩,再來就是同儕,還有導師,多多少少都是要建立一點聯繫,至少也不要給自己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夏佐是這樣想的,他的課桌座位角落所以能很好將所有收入眼裡,三兩成群也有一人孤行,他對社交的需求不多,更多是為了利用才會動身去搭建橋樑。
可是群眾中總有那麼幾個,像是火種一樣,能拉攏人心的存在,例如別小萬,他在所有人眼裡都是個和藹或是調皮也不至於過頭的形象,作為遠觀者,夏佐卻看見了那雙眼底下的疏離,或許其他嚮導無法發現又或是說無意理會,可是離群的異人是能嗅到來自同類的味道。
「嘿嘿,我的社交技能算滿分的對吧,佐哥。」別小萬在教室門口送走了幾個人,他轉身看著因為放學而變得空蕩的教室,裡面,角落,只剩下一個人。
「你很自豪?」夏佐慢條斯理的收拾著教科書,人還在座位上,當然他也注意到「同學」漫步地走來。
「厲害吧?要不然我帶你去混遍校園裡所有圈子?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佐哥偉大的存在──」別小萬的聲音高了好幾度。
「你在裝什麼。」夏佐像是揭穿了什麼「待不久也沒放在心上過,你又圖什麼。」他的眼睛明明在陰影下,卻紅得發亮。
而遮蓋他的人是死死的、濁濁的漆黑,看不出喜怒哀樂也聞不到悲歡離合,渾渾噩噩的爛泥,像是在暴雨中的下水道裡蔓爬而出詭異又怪誕的聚合物。
「還是說融入人群裡能讓你心裡比較好過?啊,我能理解,因為被社會拋棄是件很麻煩的問題,不是嗎?」夏佐笑了出來,像是射出的箭矢正中靶心般,開門見山又精準地戳中核心,他凝視著無法準確描述的扭曲,像是見了有趣的東西。
別小萬瞇著眸子,彎下腰貼近他的「好友」,聞言他也不惱,雙眼彎彎的從那縫隙中溢出的黑像是覆蓋了眼白,即使別小萬睜開雙眼大概也看不見自己的倒影吧,他的眼裡沒有任何人。
他伸出手蓋在夏佐的左胸上。
「哎呀,真不愧是佐哥。話糙理不糙呀。」他笑瞇瞇的。
是的,他對於目前的場面也覺得很有趣。
夏佐·林恩對他來說有些特殊,但可能也僅限於此,他更想知道的是他波瀾不驚又像是運籌帷幄的狀態什麼時候會崩塌、又會是崩塌成什麼樣子,底下被抽空的疊疊樂剩下的意義只有散架的那個瞬間帶來的滿足感。
「今天是怎麼回事?吃炸藥啦?還是搭檔惹你不開心啦?有事都可以跟你萬哥說啊!」
別小萬的雙唇一張一合,只為了說話而說話,不著調的樣子和平常無異。
夏佐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說這麼多有什麼用呢?你還不如用你那能力爬進我腦子看看啊!你們嚮導不是如此嗎!」
拙劣的掩蓋。
夏佐沒有踩進粗糙的陷阱,而是繼續觀察著別小萬的行動,開開合合的口像是只為了說相聲的木偶一樣,詭譎的令人發顫「抱歉是我先入為主了。」他舔了下有些乾澀的唇。
「優秀的嚮導確實能探查到腦內所想的念頭,但更多是追著情緒和感情來推測的,換句話說我只是在揣測,而不是把人完全看得透。」夏佐的嘴角是咧開的,說不上猙獰,可是這副模樣是幾乎可以說上罕見的表情「我沒有那麼多自信,所以對所有不確定的事情都是抱持疑問。」
紅色的瞳孔像是醒目的警告標語,一閃一閃的。
「還是我換個問法你比較好受?」他調侃「為什麼離不開人呢,別、小、萬。」夏佐直呼同學的全名,就連發音咬字都變得異常刻意,像是在把他貼上標籤一樣,有意從人群裡撕下,放大檢視。
他也是個離群的異類,從小開始就已經與社會脫節,所以即便是欺凌又或是簇擁他都沒把自己當作個人一樣,因為自己可不是他們的同類,而現今故意靠攏社會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在需求滿足後,他也是極力的保持距離,那是不管對你來說對我都友好的距離,所以面對這個總是想把自己變換成常人的鬼怪,他感到有些好奇,只不過手法是有那麼些偏激就是了。
「我喜歡你這樣,你應該多笑笑。」
我喜歡你這樣,你應該多笑笑。
這正是方才離開教室的人群裡有人說的話,別小萬照搬不誤,甚至連剛剛那人的表情都一併使用,在這個對話中形成了一種割裂感。
別小萬抬起放在夏佐胸口上的手掌,學著小人走路伸出兩根手指一下一下攀上夏佐的右臉。
「就跟你現在一樣啊,佐哥。」
「你不覺得很有趣嗎?我還以為我們至少還有那麼一點像,畢竟我們⋯⋯」少年稍微張開眼皮,他沒繼續說下去。
他一手背在身後,夏佐能聽見他身後傳來的規律又平緩的咖咖聲,他正在撥弄他的念珠。
我們都是這麼的不堪。
「一樣嗎?」夏佐還沒伸手。
直到別小萬的手指咯吱咯吱的撫上了那片胎記時,他伸出手抓住了纖細的手腕,猛烈的把人扯到自己面前。
「我們不一樣啊,別小萬。」鮮豔的紅瞳像是一個亮點印在了黯黯接近填滿整個框的眼裡「不過我們確實殊途同歸。」
他們的臉靠得很近像是在互相凝視深淵一樣,一邊是癲瘋的狂流,另一邊是不見底也彷彿要食人血肉般的泥沼。
「沒辦法,離開了人群實在太麻煩了。」夏佐語氣裡參雜著疲憊的乾笑「可是我不會批人皮,我不是那種人。」
他不會偽裝,正確說是覺得偽裝過於麻煩,身上已經戴了太多社交面具下,就連夏佐也覺得厭煩,像是一種扼住喉嚨的鋼絲一樣不適,所以他總是靜靜地等待,等待別人發現,看清這份不正常的本質。
可是別小萬卻樂於融入他們,這在夏佐眼裡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比起夏佐的乾笑,別小萬更像是發自內心的哈哈大笑,他掙開夏佐的牽制,猝不及防捧起夏佐的臉他緊緊盯著夏佐的胎記像是要往視網膜烙上去似的,他右眼皮上痣不安分的跳動著。
夏佐就像那招搖的喪燈,妖豔又醒目。
「這不是就是一樣的意思嗎!佐哥我好高興啊!殊途同歸?!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
語畢別小萬的笑聲戛然而止,情緒轉換快的好似從來沒發生過。
「佐兒哥,那我們來互幫互助吧?你不是那種人,我可是啊佐兒哥。」
是啊,在大分類上我們的確是一群人。
都是疏離人的不正常人。
夏佐靜靜等著別小萬的尖笑結束後緩緩站了起來,整個人稍稍彎著腰,把大片視線給遮掩了起來,他伸手先是拉扯領口把人往自己方向扯,再瞬間放手,整個手掌掐住了白淨的脖頸,隨時都能輕鬆扭斷般,捏著氣管與喉結。
「互相幫助?」他覺得有趣。
因為別小萬還有自己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幫助。
「我們需要嗎?你不是很清楚嗎?我們哪需要什麼幫助。」
夏佐再施了一點力:「不過我不介意多一個同伴。」
「畢竟,看你這樣到處奔波的樣子很有趣。」撇除掉極端環境的刺激,能讓夏佐自發感興趣的事情真的是屈指可數「人很有趣,不管你,還是我,還是其他人。」他鬆開了手給予別小萬吸入生命的機會,可是沒過幾秒卻一把扯住半長的頭髮,逼得人只能仰頭看著另一個異類。
「你要一直有趣下去才行,別小萬。」
即使被掐住脖頸,別小萬也沒停止住臉上的笑意。與常人不同,最脆弱的地方被他人威脅到時,別小萬選擇的不是掙扎,而是抬起他濕冷的手撫上了夏佐的手背。
這種反射性自衛能力早就在當年一起被破壞掉了,別小萬是一尊白瓷偶,但頭部被敲了一個大洞塞入了不知道什麼東西。
他的臉因缺氧而漲紅,但在他表情的襯托下更像是因為興奮而充血導致的。
別小萬是喜歡周旋在那些對他來說千篇一律的人群之中嗎?不是的,正確來說別小萬是在學習、是在複製。
別小萬的輪廓依舊模糊,而破了洞的中空瓷偶怎麼可能裝得下任何東西呢?
夏佐扯著他的頭皮他卻表現得像是被敲打尾巴根部的貓,他雙眼睜著,眼角彎曲卻沒有笑意。
「咳、咳,你這樣子真的太好看了佐兒哥,我還想看更多⋯⋯好嗎?佐兒哥、佐兒哥⋯⋯」
面對祈求?還有請求,夏佐並沒有答應,過度的賣露只會變得更廉價而已:「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他的手還是沒有放開,而是端詳了許久後才漸漸鬆開了手掌與指尖所有的力道。
「啊,不過如果你被艾納多影響到離開了這裡,雖然我是覺得無所謂,但你可是會失去很重要的同類,別小萬。」他拍拍手,像是剛碰上污穢一樣「你要記清楚自己的本質才行。」
「不管怎麼掩飾,本質都不會改變。」
夏佐像是在訓誡又或是警告,他本來就沒有想過能有個人理解他或是共情他,就連同類也如此,他從沒奢望過有人會站在身旁或附近。
「今天是很久違的開心了。」他感嘆能夠使自己感到歡愉的事物少之又少「那麼,你也趕緊歸隊吧,不是還與人有約嗎?」夏佐向教室還開著的門口伸著手,像是要把人送出去般,而自己則是留在原地,繼續用雙眼目睹著毫無新意的速食喜劇。
別小萬被放下後沒有拉開距離,他彎下腰大口吸著空氣,他又開始笑了起來。
無論少年怎麼學習、拷貝、內化、將他人的人格剪下糊在破口,他至今唯一沒辦法完美掩飾的就是他眼珠深處的無神,他不介意、不在意被夏佐看透,畢竟也沒什麼意義,這也是他骨子裡殘存的那點高傲。
——我允許你看破我、肢解我、分析我。
「我沒想著掩飾。但模仿他們,看看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發覺實在是太有趣了。」
是了,夏佐·林恩對他來說不只是有點特別,是他重要的參考範本,更能說是沉醉於欣賞夏佐因為他做出的任何反應。
「你就這麼捨不得我嗎?這種氣氛下說出這種話顯得不想失去的人是你啊。」
「畢竟你是為數不多的同伴不是嗎?」夏佐沒有反駁,正常來說他肯定是會這種話看到厭惡才對。
但今天有人難得的露出了本性,算是因興致而起吧。
「只不過啊,別小萬。」龐大的海百合不知道什麼時後蛀滿了整個空間,像是圍成了小小的黑屋子「有時候適可而止很重要。」這一次是紮實的告誡。
如果照往常的方式走,眼前的或許就會因為承受不住施壓的精神力而跪在地上或是被無數的觸肢給鑽心和破膚,夏佐算是收斂了很多,出於對同類的寬容上。
畫面像是唐突故障的電視,閃爍了滋滋的雜訊,又像幻覺,一閃而過,他再一次舉著手,示意同伴繼續藏匿於人群裡,直到怪異被常態的溫床孵化至破殼的時候,那時候才是他想目睹的畫面。
繼續去當他們的朋友吧,直到被發現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