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處理完了，剩下的等撤回列恩崗哨再處理。」簡陋的臨時軍帳中，黑髮軍醫脫下沾滿血的塑膠手套，「這裡只是個難民營，資源太少了。」

　　「是！非常感謝，鍾醫官。我現在就召集隊員並撤收營地，約兩小時後就能出發。」

　　軍醫瞥了眼一旁向他行禮的士兵，「交給你吧，我出去巡一圈。」

　　十年前，塔列恩列地區。

　　文森特做為醫官，被派遣來接應從霧港戰線撤退下來的傷兵隊伍，他們在塔列恩列六號難民營碰頭。

　　整個中隊死傷了大半士兵，中隊長就是躺在病榻上剛縫完線的那個，剩下來就算是軍階最高的士兵也管不著文森特，因此無人置喙他擅離軍帳的行為。

　　文森特撥開營帳的門簾，長時間待在昏暗的帳中讓他的眼睛一時沒能接受日照的亮度，過多的光讓哨兵的視力發出刺痛的哀鳴，但他毫無遲疑的踏出了軍帳。

　　距離卡爾索冬戰役已經二十個年頭。

　　自從創立AIS以及實行類人徵兵制以來，維雷利亞的軍事力量相比當年有了長足的進步。曾被逼退至維雷山脈的國境線，經過反攻後已經推遠至百多公里外。

　　戰線的推進並沒有止於收復失土為止，二十年來維雷利亞軍與雷賽共和聯軍在西北一帶無數次的交火，因戰事流離失所的人們便在這塊來回易主的焦土之上搭起了無助可尋的難民營。

　　六號難民營建立在一座廢棄村落之上，這裡看得見一些不是臨時素材所搭建的矮房，道路也更寬廣些，但貧困與飢餓依舊無所不在。

　　文森特走在瀰漫一股惡臭的街道上，身穿軍服的他會受到同等的注視與迴避。只是出來巡邏兼耗時的他並不在意，但他的聽力仍捕捉到些許竊竊私語、某些鬼祟的奔跑聲、以及更遠處——宏亮的、無疑屬於士兵的咒罵聲音。

「妳這個臭婊子、我叫妳乖乖躺在地上把腿打開——」

　　哈啊。

　　文森特臉黑了大半，戰線前沿用性侵來發洩征服慾的軍人屢見不鮮，但這中隊已經死了這麼多人，實在不差再死一個敗類。

　　他立刻蹬地而出，朝著聲源狂奔。疾馳帶來的風壓暫時蓋過了士兵的聲音，但他已經鎖定了目的地。

　　眨眼的時間便跨過兩個街區，文森特將軍用短刀抄到手中，就在他拐過街角的破磚房後，廢墟破瓦上顯出士兵和女孩的身影。

　　然而，映入眼簾的姿態與行為出乎意料，慘叫與腥味猛地排山倒海湧來——

　　披頭散髮的女孩騎在跪地的士兵肩上，用雙腿扣住士兵的勃頸，準確無誤的，將手中的尖石刺進他的頸動脈中。

　　一下。兩下。鮮血如雨，女孩的動作毫無凝滯，像狩獵般的，在確定獵物完全失去掙扎力氣之前，用最狠絕的獠牙刺穿獵物的頸。

　　文森特在蓋住半臉的黑髮後看見一雙綠眼，亮的悚人。

　　他完全不明白這個女孩是如何靠著那纖細的四肢抗衡她身下那名高壯的士兵，但那對彷彿浮沉在血潭中的翡翠雙眼有無與倫比的鋒利與猙獰，讓他明白到面前的「東西」算不上是個人類。

　　「……嘖！」

　　就在對上眼的剎那，興許是相似的服裝讓女孩感受到了威脅，她立刻從已經斷了氣的屍體上躍下，舉著沾滿血沫的尖石襲向文森特。

　　她的行動迅捷、詭譎、又無畏，讓向來自恃甚高的文森特也感受到一絲忌憚，他不退反進，先一步擒住女孩的雙手，並將女孩的手向她背後拐去。

　　「呀啊啊！」擒拿的行為顯然讓女孩到吃痛，她一邊大叫一邊掙扎，「放開我、放開！」

　　是維雷利亞語，但不是那麼標準。文森特皺著眉吼道：「冷靜一點！我沒有打算要傷害妳。」

　　他施力扼緊女孩的手腕，逼迫她鬆手丟開尖石，才懈去了束縛。

　　「……！」一逃開士兵的扣押，女孩便警覺的跑開數步，隨後轉身用審視的眼神盯著文森特。

　　破布組成的服裝、滿身髒污與血漬、黑色長髮結成一條一條的，女孩無疑是生活在這座難民營的一員。越是艱困的環境便會塑造出越野蠻的生存方式，面前的女孩像是叢林中的野獸，只知弱肉強食，不知人性世事。

　　「妳是從哪裡來的？」文森特看著女孩那張東洋的臉孔問道。

　　「哪裡？」女孩歪頭，「我一直都在這裡。」

　　「那沒有道理。妳的家人呢？」

　　「家人？爸爸和媽媽？」女孩似乎是想了一下，「他們爆炸了！有東西從天上掉下來，很亮很大聲，然後就蹦！」

　　她邊說邊用手比劃著某種東西炸開的形象：「他們就碎掉、變黑，他們全身的皮膚都裂成粉了！」

　　文森特的表情扭曲了起來，女孩的每一句話都屬於孩童的真摯與天真，但卻比戰場上的每一發子彈還要令人發寒。

　　「那個東西很吵，我記得……」說著，女孩突然止住了話，猛然回頭望向天際，「又來了——」

　　幾乎是同時，文森特和她捕捉到了一樣的聲音。那是屬於戰機的引擎聲，正以驚人的速度朝他們所在之處接近，他當機立斷撈起了面前的女孩並閃進磚房掩蔽之中。

「轟隆嗡嗡嗡嗡嗡！」

　　爆燃、震盪、戰機擲下的炸彈激起煙塵與耳畔的嗡鳴，文森特靠著磚牆，一手緊緊摟住女孩，一手抄起自己的對講機。

　　「西北西方向空襲！」他對同樣在難民營與對講機另一端的中隊成員大吼：「立刻撤退！不必等我歸隊！」

　　他沒去聽對講機傳回來的驚呼，而是在確認戰機飛越頭頂後，向在他懷裡縮成一團的女孩催促：「起來，這裡不安全，我們得轉移到沒那麼容易被當靶的地方。」

　　聞言，女孩如夢初醒似的，跳起身朝營外森林的方向指去，「這邊！我住的地方不會爆炸，跟我來！」

　　六號難民營外，森林地帶。

　　文森特收回快被女孩扯爛的袖口，望向面前一座矮壁下的石窟。石窟面朝西南，作為洞窟頂部的石崖邊緣展的很開，周遭密林遍布，是一處隱蔽性相當足夠的居所。

　　女孩先一步進了洞中，文森特則彎身跟在她後頭。昏暗的洞窟裡堆著諸多雜物，樹枝、布料、塑膠殘骸，衛生狀況不出意外的糟糕。

　　文森特駐足在光所能照亮的邊緣處，蹲跪到一堆白骨旁。從大小和形狀看來那些是動物的骨頭，松鼠、鹿、鳥類……

　　「咖茲咖茲。」

　　莫名的咀嚼聲傳進耳裡，文森特轉頭去看從洞窟深處走出來的女孩，她手裡正抓著斷了半截的甲蟲。

　　「……妳能別吃那個麼。」

　　「可是我很餓。」女孩說，把剩下半截甲蟲塞進嘴裡，「爆炸把動物嚇走，只能吃這個。」

　　走頭無路的時候抓蟲來吃是軍人也具備的生存技能，但這發生在一個學齡前的女孩身上實屬有些衝擊。文森特聽著蟲肢被嚼碎的清脆聲響，有些無奈的去探軍服內袋。

　　「……？」他的指尖才勾到口袋裡的軍糧邊緣，洞窟外頭的碎語聲卻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集中精神去聽，是人聲與軍靴的聲音。從交談內容可以知曉對方只有兩人，屬於發出空襲的勢力——那麼很大機率是雷賽的士兵。

　　他們收到了這個難民營有維雷利亞軍紮營的情報，隨即在空襲後展開搜索與追擊……興許是石窟所在的位置偏僻，所以才只來了兩人。

　　然而，文森特瞥了眼女孩，剛殺了人和剛救了人的他們身上都有著逃不過哨兵嗅覺的血味，他們的行蹤被發現只是時間的問題。

　　「待著。」文森特壓低聲音和女孩道：「那些傢伙的目標是我。」

　　語畢，他緩緩移動到洞口，端起掛在背後的步槍。他輕呼一口氣，先是穩穩壓制住自己的情緒，接著在槍線對上遠處兩道人影時，一口氣釋放殺意——如果那對士兵是類人，他要先殺了嚮導！

　　就在那兩人的其中一個回過頭的瞬間，準星立刻移到了那張臉的眉心上；扳機沒有遲疑的被扣下，子彈迸發，在半秒之間貫穿了對方的頭顱。

　　鮮血四濺，餘下的那名士兵很快反應過來，舉槍掃射。文森特飛快地衝出石窟，閃入最近的樹叢中。槍響跟著他的腳步，好幾道彈孔就落在他的腳跟後。

　　「這個反應力……果然是哨兵嗎。」

　　哨兵之間的戰鬥幾乎無關隱蔽，移動到樹叢裡不過是將敵方的注意力從石窟引開，順便爭取換彈的時間。

　　以雙方的裝備來看，身為醫官、且本意只是出來巡邏的文森特分明處於劣勢，他必須持續開槍壓制，不給對方掏出其他扔擲型彈藥的機會。

　　於是他很快探出身再開一槍，白尾海鵰同時振翅飛出，朝敵人的方向俯衝。作為敵方精神體的棕熊咆嘯抵禦，其主則在翻滾躲避後發起回擊。

　　這是精神、射擊與反應力的對抗。

　　文森特絲毫不認為自己會落入下風，事實是他已經率先擊傷了對方的腳；只要降低敵人的行動力，射殺頭部的成功率也會增加。

　　他在又一輪的移動後再次舉槍，準星搜索著敵方的蹤影……然後，看見對方取出信號槍的動作。

——該死、這傢伙打算玉石俱焚，拿自己的命換鎖定轟炸！

　　文森特的槍口立刻移往對方的頭顱，棕熊困獸反撲般的捨命攻擊卻震的他難以瞄準。就在他打算靠著直覺開槍時，準星另一端出現了意料之外的畫面。

　　黑髮女孩不知何時出現在敵方士兵的身後，手裡拿著一根尖銳的斷骨，猛地朝那人的脖子刺下。

　　那段沒入頸動脈的白骨，就像文森特在數十分鐘前看見的那塊尖石一樣，震耳欲聾。

　　「小心點、閃開！」

　　文森特用他最快的速度喊道，然而那像斷線風箏般倒下的敵軍仍扣下了信號槍的扳機。脫軌的信號彈在女孩腳邊炸開，火藥與血將文森特的知覺攪的一片模糊。

　　他耐著不適，依序將這些聲光刺激從腦中過濾，而後撥開粉塵與煙，找到跪坐在敵人屍體身邊的女孩。

　　她的大腿被濺飛的碎石劃傷了，涓涓流著鮮血。然而她一點吃痛的表情也沒有，只是專注的拿著斷骨在刨挖她面前的屍體，將一絲一絲新鮮又健康的血肉納入口中，咀嚼、吞嚥。

　　那一瞬間所有聲音與味道都從文森特的知覺裡剝除了。他從作戰的緊繃中全然冷靜下來，僅僅看著女孩那雙明亮的綠眼和她嘴邊的血沫。

　　他無聲的吐出一口氣，至寒至濁。

　　「……別吃那種東西了。」文森特一腳踢開那具屍體，隨後從軍服內袋中掏出口糧，俐落的拆了包裝塞到女孩手裡，「拿去。」

　　女孩好奇地嗅了嗅手裡那塊壓縮餅乾，隨後不疑有他的張口咬下。嘎哧嘎哧，是比甲蟲要濕軟一點的口感，「甜甜的！」

　　文森特低頭看著女孩的笑臉，想道：沒錯，甜的。那塊口糧對於一般人來說只是毫無味道的餅乾，然而在哨兵的口裡，它是甜的。

　　或許從第一面他就察覺了，這個女孩是哨兵。沒有受過教育、亦失去家人帶領，她像是野生動物般，憑藉著與生俱來的狩獵本能與天賦，以如此幼小、無知、且殘忍之姿生存於這座難民營。

　　現在，也就這麼輕易的親近著只是給了她一塊口糧的自己。

　　一股喧鬧的使命感在文森特的胸腔燃燒起來，如果這個女孩一個人留在這裡，或許她能獨立生存無礙、或許她會更快的亡於戰火，又或許，她會被他國抓捕、壓迫成為士兵，在未來的某一場戰役中與他為敵。

　　那些都不是他的責任，然而，假如這個不知人性的女孩有機會能學習除去這片戰火與殘酷之外的事物，有機會能理解更為廣大的世界面貌，有機會能作為一名人類成長——

　　「妳有名字嗎？」文森特蹲下身，邊問邊拖著女孩的腿將她抱起。

　　「我的名字叫欣！」女孩沒有任何掙扎，手裡仍緊緊纂著吃了一半的餅乾，「我們要去哪裡？」

　　「去能治好妳的腳傷的地方。」

　　「治好？你是醫生嗎？」

　　「……對，我是醫生。」

　　「醫生！我想吃其他跟這個一樣甜甜的東西！」

MAN WITH A MISSION - Winding Road

　　列恩崗哨，醫務室。

　　不請自來的嚮導拉開門簾時，文森特剛將欣身上最後一抹血漬擦乾淨。在縫合腿上的傷口前，他給欣施打了輕量的麻醉，因此女孩正安穩的沉睡在病床上。

　　「……萃(Trey)。」文森特抬頭望向那張與他的舊識如出一轍、卻有著大片傷痕在左半部的臉，冷淡招呼：「你有什麼事？」

　　「我聽說你歸隊了，過來看一眼，就只是這樣。」提爾格列·禔恩(Tyrgrey Tion)邊說邊望向欣的睡臉，「真意外，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做呢？」

　　「你不需要想到，我也沒有想被你想到。」

　　萃沒接話，只是笑笑地伸出手，並順勢伸出了精神觸肢。文森特沒有抵抗，雖然他不中意萃的精神接觸，但這名嚮導對於中淺層的疏導實屬得心應手，只花十數秒便濾去了文森特在過去數小時的返還路程中所累積的精神壓力。

　　這點和他的孿生兄弟不分軒輊。

　　「這個孩子，送去扶養機構嗎？」萃同樣對欣做了簡單的疏導。

　　「不，我自己帶。」文森特瞥了他一眼，將染血的毛巾放進水盆裡清洗，「這是被我擅自干涉的生命，我會自己對她負責。」

　　「你是這麼想的呀。那麼，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文森特。上頭的人定調了新的方針，就在幾天前。」

　　「我不意外。霧港的戰況簡直爛透了。」

　　「塔列恩列地區的戰力收縮，改往北方與西南方兩個方向擴展，待戰線與後勤穩固後再憑藉兩面支援重推——這樣一來，西部高地的收復大概要推遲個十年了吧。」

　　「所以？」

　　「所以列恩崗哨的軍需勢必會重新調整，在被發配到新的戰區前，我想你要請個長假不是難事。」

　　「 ……啊是嗎。那你兄弟是挺會挑時間重傷的。」

　　「呵呵。有空替我去探望一下他吧，路希一定會想認識你的孩子的。」